想到要花上数十分钟擂一盘茶,总觉是一种累。可这个冬日的早上,忽然想起外婆和母亲常念叨的一句话。于是,拿起墙角的鸭脚木棍,盛好一碗凉开水,把一撮自来水洗过的老山茶放进砂盘里,然后把砂盘夹在双腿间,调动全身,经过近一小时快慢结合的舂、捣、磨、转,在身体发热、额头冒汗时,融融的茶浆便在砂盘里呈露出浓绿,冲上开水,喝上一口,醇香!茶香开始把我带到关于它的记忆中。
尽管不是在家乡出生,可,我的身上永远烙着这叫“墨溪”的印记,5岁到9岁这四年的家乡记忆足以镌刻在自己的生命经程里。
清晨,醒来不需要闹钟,每个人家都会不约而同地用阵阵的“虎虎霍霍”的声音打破乡村一夜后的宁静。此起彼伏的声音是早起的婆媳婶嫂们正在准备早餐必备品——擂茶。“虎虎霍霍”的声音在“村廓缠翠意,松林回声远”的乡村里响起,迷蒙的睡眼、打着的哈欠会因此而变得清醒三分。因为擂茶,擂的不仅是一种地道的乡村韵味,更是一种久远的回音。
至于擂茶的来历,小的时候无法查究,毕竟二十多年前,没有资料可查,直到互联网的开始普及,才知擂茶传说由来已久,而且如同金庸武侠小说里的少林、武当、崆峒、青城一样流派众多,只是没有举行过“华山论茶”罢了——故此,无分高低。从地区分布来看,我们这儿属于客家派。但不管哪个派别,茶叶肯定是少不了的,至于其它如芝麻、花生之类的,则据各人喜好加入。
村子各家的门常常打开,甚至晚上也没有几家栓门的,以方便串家的男女老少们进入或经过——那年头,人心就像村边清清的河水,何况各家的物品相差无几。很有点儿“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的意思。每一家的布置如同一家:灰白的墙上挂着三几个方形镶框镜子,镜面写着一些亲朋戚友们庆贺新居或新婚时的字;漆黑的瓦顶上开着一两个用以加强光线的天窗,许多时候,它也会成为小孩子们幻想的小小天地;一张八仙桌,数条长凳,仅此而已。没有“天道酬勤”的匾额,因为村人们本身就在每天里日出而作;没有“宁静致远”的条幅,因为村边的翠竹与清流就是最好的写照。
但凡每进一家,便会听见热情而真诚的招呼:“有擂茶呀,饮一碗吧。”“刚饮了,饱了。”又或应声而入,满满的一碗散发着清香的擂茶就会递到手上,顺喉而入的除了茶的香气,还有无法言表的温情。
那时,我以为日子就会一直如此宁静而淡淡地流去,然后到成年时提着一把锄头,牵着一头牛做地球修理工,但命运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日子改写了。
同样是清晨,但下了三天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之余,反而更猛烈了,它在天地之间张开巨幅雨幕。母亲一早起来擂好的茶我没有喝,因为入口苦涩——母亲说这是赤蕨蕊。正当我把这据说有清热解毒功效的擂茶往外吐的时候,忽然听得屋外人声阵阵,天性里拥有的爱凑热闹因子把我驱向门口,见大人们对着可以行船的河面上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啊!铺天盖地的、密密层层的手指头大小的飞蛾,它们逆流而上。但对于几岁的我来说,恐惧在心里还未出现,见河水开始往上涨,只知道这是在岸边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悄悄喊上弟弟同去,可河水已涨过平时的警戒线了。突然,伴随着山崩地裂的雷声,一道道闪着惨白的电光把开始变黑的天空撕裂,它不断变换形状,上一秒还是“之”字形,下一秒就成了蛇形。心里立刻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恐惧”,慌不择路之下没有回家,因为路已经在水底下了,赶紧往高处人家里去。
一路上,“噼噼啪啪”,一阵只有在逢年过节或喜白事才能听到的鞭炮声响起,原来是见此反常现象,许多人家都燃点起鞭炮,不知是想用”噼噼啪啪”把飞蛾惊退还是想让老天不再流泪,但无动于衷是飞蛾们与老天的反应。幸好在躲避的人家里见到了母亲。
这一天,是1982年的5月12日;这一天,全村人在村子旁的山岗上目睹了洪水把村子横流的情景;这一天,在地处粤北地区的清远有多地发生山洪暴发;这一天,华南暴雨成灾、洪水泛滥。
辗转之间,跟随父亲到了他工作的地方、我的出生地——广东最北的韶关。尽管流落他乡。诧异的是,母亲不知又从哪里找来擂茶棍与砂盘,虽然因为谋生不能每天如家乡那样在清晨“虎虎霍霍”,但每隔一些日子,她都会擂上一盘,还一边念叨着她的妈妈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有时我真不明白——两个都是文盲级别的妇女,怎么会知道这两句富有哲理的话?不管了,只要能喝上擂茶,只要不是赤蕨蕊,我都一饮而尽。
时风变幻,在无奈中,越来越精细化的生活使我们把一些原本自然的生活远离了。而家乡的常住人口已极少了,“虎虎霍霍”的声音或许还有,但零星已成必然。
在此起彼伏的“虎虎霍霍”已成回忆的这个冬日的早上,我操起那根在墙角蒙尘的鸭脚木,抽出在碗柜下蒙尘的砂盘,翻出那袋在箱子里蒙尘的老山茶,舂、捣、磨、转一番,大汗淋漓地冲上一碗——醇香!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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