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妹

“傻妹又来了！她还是用胳肢窝夹着她的搪瓷缸子。”李果站在门前冲着老公张涛喊。

张涛正在低头刷他总也刷不完的抖音，头也不抬:“反正傻妹天天到点都来，那有什么稀奇？”

李果总觉得傻妹见天如约而至，晚饭后难得闲暇，自己似乎刻意在等待着傻妹的路过。

傻妹是个很胖很高的三十多岁的女子，和李果应是同龄人。黝黑的肥脸，单眼皮，肿眼泡，浓密的黑短发，剪得“支离破碎”——较之现在年纪轻轻的人就脱发或者白头发(李果是个染头发的，最有发言权)。傻妹的头发出奇的浓密，又粗又亮又黑，脸色红晕，一双小眼睛迥迥有神，一幅营养充足，保养很好的样子。

傻妹住在旁边的安置小区的廉租房里面，李果有亲戚住在那里，自己进去过，全是青一色四五十平方的电梯简装房，拎包入住。

每天傍晚六七点的时候，傻妹就用胳肢窝夹着她的大搪瓷缸子，雄纠纠气昂昂，面带微笑从李果家的电动车修理铺外加植物养发店门口走过。

“傻妹的饭又熟啰！”李果停止忙碌的双手，朝门口紧走几步，冲着张涛说道:“唉！傻妹的小日子真舒坦！”口气里满是“羡慕”。

李果娘家住在距离县城有十几公里的乡下，从小学时就和家住同村的张涛是同学。李果假小子一个，上树掏鸟窝，下河捉小鱼，但凡男孩子干过的一样也没有拉下。

李果和张涛同班，两个人小学时，一见面就掐，打打闹闹，从来就没有消停过。有次张涛正和同学说话，没提防李果一口痰啐在嘴里，张涛恶心万分，同学起哄，你俩成两口子了！张涛涨红了脸:“呸，这个女土匪，全世界女人都死完，倒贴我辆吉普，我都不要。”

张涛是个马大哈，当然也是学渣一个，长得细眉小眼，中等个头，黑面皮，言语短。小学时常挨老师教棍，学校统考时，老师还把他赶回家，或者藏在自己住室里，不让他参加考试，以免考试分数太差拖全班后退，影响全班在整个乡里面同年级的排名。

张涛家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这当然是早年逃避计划生育生育的结果，所以逃来逃去家庭穷得叮当响。张涛又不是一块学习的料，勉强读了几天初中，就再也不肯骑车到镇区上学，早早的跟人学习修理电动车，一身油污两手油，但好歹踏实肯干。学徒没有工资，还要负责帮老板拉客户，自己的亲戚朋友拉了个遍，再无“潜力”可挖，就要换一家打工。

李果的学习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学的时候还行，等到读初中住了校，脱离了父母的管制，像一只脱缰的野马。晚自习动不动和同学躲到网吧去玩游戏。这样初中也没有读完就辍了学，跟别人到南方去打工。

李果家还有一个姐姐，同样外出打工，认识一个甘肃张掖的一个小伙，远嫁他乡，专种植苹果，姐姐干活都是包个头巾，骑电动车。姐姐随姐夫下地干活，脸也随姐夫晒成“高原红”。一年到头难得回娘家一趟，一则太远，另一方面回一次娘家要费不少钱。

等李果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媒人到家提亲，男方正是张涛。这时候的张涛也不再大放厥词，而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和李果煲电话粥，一改从前的嚣张跋扈，软磨硬泡把李果勾回了老家。

两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张涛也是个老实孩子，再说姐姐远嫁成了父母的“心病”，父母年纪一年年老体迈，深怕李果又随人嫁去外地，存了心要张涛勾回二女儿。这样就算不是上门女婿，家住在附近也是好的，总算有个照应。

父母综合考虑，联合张涛对二女儿连哄带骗，李果就这样草草的把自己嫁了。

结了婚才知道有的人老实得“可怕”，家里大事小情拨一下，动一下。不知是哪本书说过，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中等人有本事有脾气，下等人没本事有脾气。脾气和本事是反过来的，越没本事的人脾气反而越大。

有了儿子，负担重了，张涛庸庸碌碌活到快40岁，在外低眉顺眼，谨小慎微。回家就动不动发火，面对家人更是冷漠粗暴，大男子主义思想严重。

前几年在县城开了一个修理电动车的门店，生意一直也不景气。钱没挣了多少，脾气却坏得很，家务活基本是甩手掌柜。

日子久了，李果也叫得烦了，自己撸起袖子上阵，从一个果敢干练的风风火火的小姑娘，长成一个略有发福，穿着油腻的工作服，吆五喝六干粗活儿的女汉子。

干活李果也就认了，可是张涛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扛事儿，在难关和责任面前只知道躲。李果不得不独自担大梁，大到家里买房装修，小到吃喝拉撒睡，事无巨细，不叫不动，叫了也不动，玩老牛卧槽。

莎士比亚说：“不如意的婚姻好比是座地狱，一辈子鸡争鹅斗，不得安生。”

张涛被吵得烦，权当耳旁风，只顾把手机抖音声音开到最大，自己自顾自刷手机。对李果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张涛生意不好不知道操心，也乐得清闲，天天捧着手机“傻乐”，要么就去麻将馆玩牌，输赢也不小，家里生活总是紧紧巴巴。儿子读了初中，家里开销更大了。李果没法，跟亲戚学习植物染发，主要遮盖白头发，并在修理铺旁边隔出一片，专给中老年人染头发。有人看店，张涛赌钱的频率更高，后来又添了钓鱼的新爱好。

张涛有时也会摔东西，骂人，有几次还对李果动了手——家暴有0次，也就有无数次。两个人吵嘴打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两个人为生意不好吵，为双方父母吵，为儿子学习吵，为张涛赌牌钓鱼吵，反正一张嘴就是吵架，吵了和好，和好再吵，没有了局。

后来导致成了张涛要么去钓鱼，要么去打牌，只负责给孩子做饭，干家务。李果守着门店，给人染头发成了主业，修理电动车成了副业。李果曾经也是一个有梦想，爱说爱笑的姑娘，如今活脱脱成了一个粗俗的泼妇。

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唯有傻妹从门口走过时，两个人才有了几句共同话题，几分钟的交流。

李果早上五点半竖头起来给儿子做早餐，喊醒儿子，打发他上学。自己随便应付几口到店开门，午饭晚饭由张涛送，每一天都以傻妹从门口走过宣告结束。

李果天天守在门店里，前来聊天的人也很多，特别是旁边保障房住的中老年人居多。那些老头老太太都很闲，有时来聊天闲坐，一聊就是整个上午或者整个下午。

有个70多的独居老太太和傻妹住对门，对李果讲了傻妹的完整故事。

傻妹今年40岁了，同她的父母住在一起。他的父亲还是一个退休老教师，按说傻妹家庭条件还不错，是不是先天傻子不知道。

在傻妹20岁的时候，经人介绍也嫁过人。男方姓马比傻妹大了十几岁，是个农村光棍，家有四兄弟，没有姐妹，马老大，马老二相继成了家，分家单过。马家已倾其所有娶了两个儿媳妇，自然穷得叮当响。

马母生了一场大病，无钱医治，死了，只留下三个光棍汉。马老三和马老四有时候外出打打散工，有时候在家闲住。马老汉种几亩薄田，菜园种点菜挑到集市上卖点钱维持生活。马老三马老四这样一年又一年蹉跎，婚事也就给耽搁了下去。

按说马老大马老二还算有点儿良心，凑了点儿钱给马老三寻了一门亲，女方就是傻妹。别看这光棍爷仨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吃得膘肥体壮，四体不勤，懒得出奇，家里吃了的饭碗倒扣在破桌子上，下一顿接着用。地里和菜园子里草比庄稼深。出门打工，热了嫌热，冷了又嫌冷。兄弟俩农忙的时候往外跑，农闲的时候，回家躺平，啥活也不愿意干。

傻妹嫁过去之后，三个老爷们个个成了总指挥，傻妹干了家里干地里，傻妹在娘家也算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主，哪里受得了这份苦。结婚不到一年，傻妹脸晒脱了皮，穿得破破烂烂，整日里干不完的家务，还要下地劳动。稍有不从，还让三个男人打个半死。

傻妹也跑过几次，在外流浪几天，就跑回娘家。怎奈马老三软磨硬泡，傻妹父亲觉得丢不起人，又把傻妹送回婆家。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多，父亲听人风言风语，说马老三外出打工，马老四也欺负傻妹，有时三个光棍轮番欺负傻妹，傻妹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少言寡语，嘴里不说，只是见了三个光棍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满脸恐惧。

父亲好歹是个老教师，识文断字是个文明人。喊来儿子和几个亲戚，跑到那家把那马老三暴打了一顿，又把三个男人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把傻妹领回了家。

从那以后，傻妹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要么就是出门暴走。李果在街上经常看到傻妹，她还微笑着朝李果招手。

近几年，国家又给傻妹发了低保，还分了保障房。傻妹的娘家大哥也是一个小学老师，住在同一个县城。退休头几年父母和儿子住在一起，帮儿子带孩子。大哥家的孩子也读了初中，不用父母带了，父母就搬到和傻妹一起居住。

傻妹不喜欢吃父母做的饭，嫌弃做的味道不好，掐着饭点带着她的大缸子到小吃店或者食堂去讨饭吃。到人家旁边也不说话，就伸出自己的大缸子，人家看她可怜，也不跟她计较。总是装满她的大缸子，然后递给傻妹。

傻妹也知趣，从不打找搅人家做生意，人家门店的桌椅从不坐，而是端出门外，要么坐在人家店门口花坛上吃，天气不好时干脆带回家吃。

吃饱喝足，晚上门口有跳广场舞的大妈，傻妹面带微笑跟着比划，也比划得有模有样。就这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两年傻妹儿明显的长胖了很多，腰部也多了几个呼啦圈，脸色红晕，目光炯炯，精神抖擞。

傻妹每次从家门前走过的时候，脸上都带着“胜利者”嘲弄同情的微笑，朝忙焦头烂额的李果点头示意，一幅志得意满，心满意足的样子。

李果想到自己每天生活像打仗，顾了家里又顾店里，活成了一个陀螺。有时候觉得傻妹真不是傻，而是活得通透，活得明白。众人皆醉她独醒呀！看“李果们”蝇营狗苟，为碎银几两东奔西走，养家糊口，生活仍是一地鸡毛，何苦来呢？

想到自己一身油污，双手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染发剂，天天累得精疲力竭，傻妹才是真的人间清醒，大智若愚啊！

如果有来生，自食其力，一辈子不结婚应该算是最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