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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姨长得像山口百惠。细细的眼睛笑起来似月牙,甜甜的。上世纪80年代,我小姨一进玻璃厂家属大院,那些单身的青年男工人们便一窝蜂涌上前大献殷勤,毫不夸张的说,场面那是“旗鼓相当,锦旗飘扬”,特别壮观。他们都高呼着:“山口百惠来啦!”
小姨天生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她的年龄一直都是一个谜。到现在她去世多年,我还不清楚她到底是哪一年生的。小姨在我印象中一直都很年轻。她有时候会留着短短的波波头,齐刘海,戴着猫眼型的墨镜拉着我妈逛街;有时候又是黑长发及腰,穿白色的裙子,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我记得千禧年跨年夜,她站在姥姥家镜子面前,穿着暖黄色的毛衣,格子呢裙,美滋滋的照了一个多小时。偶尔她扭头问我:“乖幺儿,你看我美不美呀?”六岁的我只知道守着跨年夜的饺子,不耐烦的回答到:“我咋个看你你都没得饺子好看呢!”我小姨听罢,跑过来轻捏我耳朵,“威胁”我说:你不说我美,以后就不带你出去玩啦!”
那是千禧年的第一夜,我清楚地记得当年小姨和前夫离了婚,准备自己一个人跑去广州闯荡。她经常埋怨我姥姥在她年轻的时候非要让她留在玻璃厂工作,她讨厌这种井底之蛙的生活。“我可是山口百惠啊,怎么能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地方!”小姨拿这句话顶姥姥的嘴。于是,千禧年伊始,我小姨离了婚,辞了铁饭碗,一个人背着行囊离开了住了二十几年的西南三线小城,头也不回的奔去了广州。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少听到小姨的音讯。玻璃厂80年代的那些男工人生的孩子都快和我差不多大了,我小姨还在广州死不回来。后面听大人谈话说,小姨嫁了一个本地人,她自己的工作也干的很不错。又过了一两年,我快小学毕业的时候,又是一个跨年夜,小姨带着她第二任老公敲开了姥姥家的大铁门。
我小姨父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不吃辣,一吃火锅就哭鼻子。他笑起来憨憨的,戴着一副两边不对称的眼镜。我怎么也想不到山口百惠会嫁给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玻璃厂男工人的老婆们经常聚在家属大院的灯光球场嚼舌根:“有多了不起呢,结果找个男人还不如老子们家的呢!”可我小姨对这些谣言置之不理。她和小姨父感情很好,成双成对的出门买菜什么的。他们在广州的一个化妆品公司上班,我小姨这几年事业如日中天,很快就上升到了销售总监的位置。小姨父为人老实,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生怕得罪了人。我姥姥偏心特别喜欢小姨和小姨父,连我妈我大姨两个从小就没离开过玻璃厂的乖女儿都要靠边站,更不用说我们其他人了。
自从小姨回家过年后,每一年我都期盼着她早点回来。她总是会给我们带很多东西,比如给姥姥买一串玉镯子啊,我妈我大姨一人一条施华洛世奇项链啊,我爸一包香港烟啊,我大姨夫一只进口钢笔啊,还有给我一些在免税店买的小玩意。两千零几年的时候,在这个三线小城市的国企家属大院里,谁能出趟国那绝对是最牛逼的一件事,而小姨那阵早已经飞遍了世界各地。我姥姥逢人就亮出她那翠翠的玉镯子,炫耀说:“我小幺儿给我买的,翠的很!”那一段时间,小姨成了我姥姥家最耀眼的大明星,全家人都喜欢听她讲在世界各地经历的事情。每当我小姨讲话的时候总是神采奕奕,一双细细弯弯的眼睛亮闪闪的。晃眼间我更加觉得她像是山口百惠从电影银幕下面走出来一样,简直栩栩如生,牛逼惨了 。
因为小姨的缘故,我和我妈去了一次广州玩。2003年,我第一次出省,也是第一次坐飞机。是我小姨让我彻底的爱上了那座城市。那里的人们说话像演TVB电视剧,早茶和海鲜大排档好吃到我无比怀念。小姨带我去广州街头吃萝卜炖牛腩,我一口气能吃三碗。第一次去看漫画展、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在街上看到好多好多外国人。我童年离开玻璃厂家属大院的第一次,真正开始大开眼界的第一次,都是小姨陪我走过的。时隔多年,我还能想起03年的那个夏天,没心没肺又大大咧咧我行我素的小姨,带着小小的我行走在另一个城市中,她的那张恰似山口百惠的脸,永远都在对我微笑,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渐渐地,家属大院嚼舌根的男工人老婆们越来越少,多出来的是一群阿谀奉承的市井女人。后面几年过年回家,小姨总会因为这个张姐那个吴家妹妹的委托,给她们带回来各种稀奇的新鲜玩意儿。小姨人好,从来也不会和那些变脸比变天还快的女人们计较,她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该美的时候一直都美,从来都是最幸福的山口百惠。
09年我上高一,开年的时候还收到了小姨送给全家人的礼物——每人一套全家福做的日历。这几年来小姨是越发的忙,以前经常会和我妈煲电话粥,后面打电话的时间也渐渐少了。我妈有一次教育我该多读书时,就拿小姨来做文章:“你看你小姨现在多么光鲜,背后吃了不少苦。刚去公司上班的时候,经常加班到凌晨,一个人压力大了还会哭。你小姨现在发展好了都摔了多少跟头了,你还不加把劲赶上她,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办。”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小姨也会流泪也会有不高兴的时候,怪我一向想的太简单:我从来都只是看着她笑起来像山口百惠的那张脸呢。
我小姨一直没有生孩子,所以她非常喜欢我。见面她总会在我脸上大大的亲一口,抱着我不放手。小时候还好,可稍微大一点了我就觉得特别别扭。虽然是自己的小姨,可是我总是表现的很羞涩和不自在。小姨一直都看不出我的尴尬,她照样像小时候那样,叫我“乖幺儿”,宠溺的摸摸我的头发。那个时候的我正值青春叛逆期,讨厌长辈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对待。小姨有时候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我总是敷衍了事,甚至经常觉得无话可说。现在每当我回想起对待小姨的这段态度,真的是懊恼不已。我知道,遗憾一旦出现,便就那样赤裸裸的存在,更何况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还是09年,小姨被查出脑瘤晚期。全家一下子便塌了天。我当时正在上体育课,一听到我妈打电话给我说这个消息时,便站在操场上嚎啕大哭。之后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妈都在广州陪着住院的小姨。那段时间爸妈怕影响我学习,一直不告诉我小姨的具体情况。只是敷衍着说在好好治疗,我却一直嚷着要去广州看小姨。10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妈终于打电话让我和我爸去广州,我爸千叮万嘱让我乖乖听话。09年的整半年时间,家里面所有人都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尤其是我爸在嘱咐我之后,感觉特别的沉重,真的完全是发自内心里的沉重——就犹如万斤石头压心底,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清楚地记得去医院重症监护室看小姨的时候,小姨父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悄悄抹眼泪的样子。他本来就是个老实木讷的人,这大半年过去了,他的头发都白了一半。我记得我爸对他说谢谢他这么长时间奔波劳累照顾小姨,他有些无奈也颇为无力。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敢回想见到躺在病床上的小姨的那一刻,她的头发全都掉光了,喉管也被切开了,吃着流食,努力想张大嘴巴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清楚地看见她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流出了泪水。当时的我没掉眼泪,就站在病床边一言不发。我妈在一旁狠狠地骂我说为什么我不和小姨说几句话。我那时候真的说不出来。真的,我印象中的山口百惠,永远都是那么美丽那么爱笑,怎么可能会和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病人联系在一起呢?
为了给小姨治病,小姨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连房子也卖了出去。后来小姨走了的时候,我姥姥哭着骂小姨父没有好好照顾好小姨,小姨父只是无助的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我没有见到小姨最后一面,因为家里面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我的学习。我只知道我妈哭着打电话把事情告诉了我爸。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家里面很少有人在我面前提及小姨的事情,我不想问也不敢去问。最难过的是每年过年的时候,小姨再也不会拎着一大堆东西敲响姥姥家的大铁门,再也不会“威胁”我说她漂亮,再也不会亲我叫我“乖幺儿”,玻璃厂的家属大院里,也再也不会有山口百惠了。
前段时间,我去了一趟广州。自从03年第一次去以后,我真的很喜欢这座城市。广州街边的萝卜炖牛腩还是那样的好吃入味,已经有几年光景,小姨在我的脑海里却越来越淡。有时候我差点忘记了她的样子,可是我再也没有哭过。上周陪我妈逛街,吃中午饭的时候我选了一家茶餐厅,吃着吃着我妈便开始掉眼泪,她双眼红红的看着我哭着说:“以后我再也不吃粤菜了!”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哭,我妈是太感性,这几年来,她一直都忘不了她最爱的小妹妹。而我,只是想把曾经属于我小姨的记忆留在内心深处,她不会是已经离开我很久的那个人,她是玻璃厂家属大院的山口百惠,笑起来眼睛似月牙,甜甜的,美美的。她永远都是我最漂亮的小姨。
嗨,我的小姨,亲爱的最美的山口百惠,你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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