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跑到植物园，第一件事，就是去地下室里找布兰迪。我独自走过地下走廊，鞋跟将地面敲得啪啪响。这座地下室结成空心的四方形，一共有五间房，第二间与第三间的东边都有一条走廊，连接小房间，大房间中间是一间大仓库，四角分别有四处逃生通道。
最小的实验室里，布兰迪和巴登都在，见我来了，立刻去拄拐杖。
我示意他们不必勉强。
布兰迪拿着一排试管，"我敢打赌，安莱，你分不清哪个是毒，哪个是药了。"
我不看她，不动声色地将毒和药分门别类。
布兰迪愿赌服输，掏钱，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很镇静嘛，也许你并没有传闻中那样爱他。"
巴登拍了拍手，几个打扮得像花鹦鹉一样的男孩鱼贯而入。
"我特地为总督夫人物色了几个漂亮男孩。安莱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我醉了，都快忘记了，魔族人以歪而有个性为美。巴登在残疾前是跳脱衣舞的行家。现在他自己不跳教别人跳了。真是那什么改不了吃那什么。
我看见其中一个单薄瘦弱的男孩才十五六岁，"孩子，你穿这么少的衣服你不冷嘛？"
布兰迪立刻把那个孩子拽过来，"考虑一下，养他当男宠？"
"没意思。"
"是的，没意识。这样人畜无害的男孩不够危险，也不够神秘。庸脂俗粉入不了你的眼。"布兰迪一边捏着男孩的脸，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
我感觉自己快吐了。
"都什么时候了，安莱，思想开放点！"布兰迪又招呼来两个男孩，"只要你让总督夫人高兴，多少红瓶药都不是问题。"
我不再理布兰迪，由着她去闹。 我来见布兰迪和巴登不是为了看脱衣舞的。
通过查证，我发现售出的药与库存的毒不成比例。伊利斯在首饰里藏魔毒，毒害淑女帮的淑女。他用的魔毒，其实是我萃取的魔毒。
布兰迪做了错事还反问我："你丈夫来取魔毒，我能不给嘛？难道不是你授意的？"
"当然不是，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我真生气了，将布兰迪和巴登骂了个狗血淋头，命令他们装魔毒的柜子、还有四个逃生出口都得多加三把锁，再雇佣十个保镖守门。全方位做到防火、防盗、防伊利斯，不能一错再错。
布兰迪觉得不可思议，"你真得一点也不知道？"
"你觉得我疯了嘛？为了个人恩怨就放毒害人？"
"可你之前说——"
"我之前是在气头上。"
我虽然有点疯批，但没疯批到没人性的地步。还好伊利斯只取了一次魔毒，还好那一次他取的不多，总量的十分之一。
我吩咐布兰迪："把魔毒都收集起来。剩下的十分之九我亲自销毁。"
……
"不高兴了？"布兰迪笑道，"你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漂亮男孩不能让你开心，那钱总可以吧。"布兰迪说，"应该看点让你开心的东西，看看应该收的钱吧！"
布兰迪拿着一本记账本给我。贵族们这个欠款五千万，那个欠款三千万…没钱可以，可以拿土地、房屋来代替。
我瞄过一行行的记录，忽然看见一个数字。
"二十亿？"这是足足两百瓶的钱，一瓶红瓶药就可治愈一个家庭，"哪位客户这么大需求呀？"
"是西维亚公主。"
我疑惑："西维亚公主并没有买我的药呀？怎么会给我钱？"
巴登说："西维亚公主说，这二十亿可以白白送给你。"
"那么，作为回报她要什么？"
"什么都没有。公主说这二十亿不是交易， 只是一个姐姐作为礼物送给妹妹的。"
我合上账本，认真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巴登沉吟片刻，"西维亚公主快死了，她说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二
提到西维亚，我不由得吸了口气。爱会使人盲目，使人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和举动。想当初，西维亚只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和我一样。
西维亚的住的地方原是图兰特王城最漂亮的宫殿，整座优雅建筑的室内，都被藏品与家具所精美环绕。再度踏进这坐宫殿，我竟然发现这里的装潢程度远不如雪堡。
等待的片刻，我开始习惯的翘腿而坐，以及喜欢压低自己的嗓音，用男性化的中音说话。
"你看看你，安莱，已经彻底不像个淑女了。"
记忆中的西维亚公主完美的继承了国王的美貌，长得粉雕玉琢，像个金发洋娃娃。她苗条瘦弱的身影，在人多场合中显得格格不入，她端庄的仪态和超过年龄的自持，却又让人不由得叹服。
如今，在看不到光的角落，西维亚颓然地躺在床上，薄的透明的床纱像一团云一样笼罩着她瘦骨嶙峋的身躯，手臂无力的垂着，沉默在她淡蓝色宽衣的褶皱里。一个用纱布蒙脸的女仆正坐在床边一米远，在一只手里拿着扇子，用迅速的短促的动作，扇着床上西维亚因高烧而惨白的脸。
"我外面披金戴银，里面支离破碎。我明白我的职责，成为了别人所期待的样子，却活成了自己所讨厌的样子。因此我长期承受这种矛盾之苦，我活得不及你，我很多地方都不及你，安莱。所以我嫉妒你，可我们是姐妹，我嫉妒你又爱你，我所承受的矛盾之苦，无人能见，无人能懂。"
"每个人都有无人可懂的苦，就你忍不住嘛？"我嘲讽地说，"我也已经支离破碎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对于一个天性就不安分的姑娘来说，被安排的生活是很难熬的，在城堡里的日子很辛苦，一天过得比一年还长，支离破碎是常有的事。
西维亚说："所以你才会奋不顾身的去追求爱情，所有人都说你傻，所有人都说你疯了，但事实证明你选对了。你是一个非常勇敢非常聪明的姑娘，你选择了凯斯特诺，他是个好男人。我也想跟着你学，可看走了眼，伊利斯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他很坏，根本不值得去爱。"
"你爱就爱吧，为什么要杀人呢？"
"我那时太疯狂，我想要伊利斯的爱，用以提高我存在的价值，维持我的生命。我需要他的爱，让我成为西维亚，而不是别人希望出的，想象出的，描绘出的那个刻板形象，那个只是公主的西维亚。"
"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在爱上伊利斯之前，我的表情和步态都和囚犯或者奴隶相类似，这一切正是我杀人的根源吧。"
我提高了音量："你到底为什么要杀珊瑚？"
长舒一口气，西维亚说："我是公主，可一直都是被迫承受的一方，无论别人说我什么我从不顶嘴。哪怕就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批评，我却感觉犹如晴天霹雳……是珊瑚，要我当一个淑女，她把我洗脑了，她把我变成了我自己不喜欢的样子。我每天都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每天都是痛苦……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讨厌她！是我杀了珊瑚…我快死了，你能原谅我嘛？"
我感觉自己快听不下去了，"如果只是为了伊利斯，你为什么杀了珊瑚？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呀？"
"我杀不了你的，我们是姐妹，我做不到，前一秒你还对我笑，后一秒我怎能夺取你性命？纵使我爱伊利斯胜过生命，叫我自杀可以，但我怎么都杀不了你…咳咳…"
咳嗽的西维亚的脸色还有两抹红润，但看得出，脸上的红润是涂了胭脂，她的身体，已经被可怕的病魔折磨透了。
那蒙面女仆见此情状，颤声道：“公主……你……”急忙站起，躲到三米开外，西维亚跟着也是一口鲜血吐在床上，床纱上赤血殷然。女仆不敢去扶她，害怕这吐出的血有毒。
许久，西维亚悲哀地说："我最大的悲哀就在于，一个愚蠢的珊瑚，一狡猾冷酷的伊利斯，我自己缺乏内心的秩序与理智……很早以前，我明明已经感受到了，伊利斯看不起我，他连真实情绪都不屑于向我表达、真心话也不跟我说…"
我问西维亚："你还想着伊利斯嘛？"
"现在不了，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人一但手上沾了血，就没有资格活着，更没有资格去爱。"西维亚说，"我只想告诉你，安莱，别像我一样被他欺骗…伊利斯他真的很会装，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真的爱过我……可伊利斯却对我说他并不爱我，也不爱你，他爱的是一个叫艾漪的女孩。那个女孩和安莱一样长着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可是她已经死了，他的心也死了…我相信，那是他和我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话了。"
三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雪堡。
伊利斯穿着一件深灰睡衣，领口、袖口有金丝的刺绣。他懒散的斜靠在沙发上，右手边放着一个烟灰缸眼前还有一堆折皱了的文件，显然是刚刚翻阅过的，茶几上放了没动的晚饭。
"你回来了，"伊利斯说，"你今天没有回来吃饭。"
"你自己也没吃吗？"
"我不饿，你也没吃吧？我猜想今晚我不是唯一吃不下饭的人。"
"我刚刚去看西维亚了。"
"抽血了？"
"没有。"
"抽了也救不了她！"
"我知道。"
伊利斯笑道："安莱，你还是那么傻。我感觉都被你传染了，我的思维开始迟钝，神志开始不清了！你傻得这么执着，终有一天我会离开你的。"
我也笑："你聪明得好可怕，可你总算后悔娶我了！呵呵。我之前一直害怕会落在你手里，现在我不怕了。"我展示了一下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有了这玩意儿，你不会离开我的，你就算死也得和我一起。"
伊利斯已经习惯了我的讽刺，今晚却出乎意料地不想再回嘴也不想再吃饭了。
"我累了。"伊利斯说。
黑，渐渐布满天空，无数的星挣破夜幕探出来，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这段时间，我和伊利斯虽然白天不见面，夜夜却腻歪在一起。我们肌肤相亲，密不可分，我们的气质、语气都越来越像，甚至连心情都同步起来。
"西维亚说什么了嘛？"躺在我身旁的伊利斯问。
"她说她后悔爱上了你，你很坏根本不值得去爱。"
"她说对了，还有嘛？"
"她说她已经不想你了，人一但手上沾了血，没有资格活着，更没有资格去爱。"
伊利斯沉默了一会儿，"还有嘛？"
"还有你爱一个叫艾漪的女孩，艾漪是谁呀？"
"是一个死去的女孩。除了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她长得和你非常像。"
我轻笑："你是在冰城认识她的吧？那个艾漪一定非常非常漂亮吧？究竟是怎样的姑娘才能让一心只有利益的伊利斯忘记了他的本性？"
"漂亮是其次，她一点也不听话，一点也不乖。"伊利斯枕着手肘，"最奇怪的一点是，当她表现得越不像个淑女，我越爱她。"
"哎呦，你们一个两个的心思好复杂，我难以理解。"
"你还好意思说我，我还不能理解你的心思呢。你对凯斯特诺真执着，都知道了他是小黑鲨了，还爱着他。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真爱嘛？"
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我悄悄地瞥了一下伊利斯的表情——光线太暗，他的表情连同容颜都在黑暗里看不清。
"其实呀，如果凯斯特诺不是小黑鲨，我也许就不会那么爱他。"
伊利斯闻言很惊讶，"你不介意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不介意他让你重伤十三年？"
"那才是最难理解的地方——我竟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对我那死去的，颇具争议性的父亲没有任何记忆。相反，伤害过我的小黑鲨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说我疯狂也好，愚蠢也罢，我时常会在梦中见到一个黑发红瞳的男孩，他不停地出现。我先是将他推开，又慨然爱上了他……我就是爱他，不管他是不是我的杀父仇人，只要他是我梦中那个黑发红瞳的男孩，我就一如既往地爱他。"
伊利斯闻言大笑。
"真服了你了，安莱！你的爱是最最最最难以理解的，也是最最最最最不真实的！连我都被感动了……"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或许，我爱上的只是魔毒。"
魔毒给了我操纵王城的力量。我对魔毒免疫，我的制药天赋，魔毒帮助我强大了我自己，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
"危险又神秘的魔毒，不知哪一天也会反杀我，想想就期待呢！那个黑发红瞳的男孩，他是小黑鲨也好，是凯斯特诺也罢，我都不会再为他哭了。"
"好极了！我不喜欢看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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