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望我的人总不忘捧来美丽的鲜花,也许他们听说我喜欢。可他们没听说的是,我所栽培的多是些常绿观叶植物,多半此生无缘花开。但正是托住院的福,使得我能与不曾谋面的花卉相遇,令我大开眼界。可这份相遇所带来的欣喜却又总是短暂的,还未及我读懂花语,她们就已在床头败去。可当她败了,却反而令我萌生同病相怜的情愫,想要偷偷地将她藏起,彼此依偎着一同凋零。可无奈众人见不得她在我身边萎靡,定要将她换下,即便我再怎样喜欢,又如何敌得过世俗的这许多执念。
“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阅多了酸文,喝多了鸡汤,无非是些舌灿莲花的“高人”啐几口似有却无的华丽辞藻故弄玄虚罢了。蒙得了别人,可却骗不了自己。极难得真有人心领神会了,却又笨嘴拙舌道不明白,施错了药引子,使得好方不及病灶。而若是问我,我也只得摇头,因为我一直都在“喜欢”的屋外徘徊,未曾叩开门扉,又何以见其真容?儿时的游戏成瘾;往昔的无肉不欢;曾经的非她不娶,仔细想来,彼一时均是“喜欢”,而如今却都成了笑谈。
“叮!”伴着提示音,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休息了么……?”是来自女孩儿的简讯。
“正要睡了。”
“嗯…晚安。”
“晚安。”
给女孩儿回完简讯后,我便将手机收入衣兜,不再理会它的任何响动。
“盲人摸象”的故事并非人人都能读懂。据以往的经验,像这样回讯绝对会引起女友天马行空的猜疑;姐姐义正辞严的说教;以及死党劈头盖脸的大骂。他们反感我仅用只言片语的回复,一直质疑我与之沟通的诚意,任凭我如何解释都说不通。这些“盲人”在大象身上摸到了“冷淡”、“轻蔑”和“敷衍”。可若是想要用直白的文字展露我恭顺谦卑的笑颜,却着实强人所难!
“以后就直接喊上你吧。”我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
“你也在这儿呀?”女孩儿小步向我走来,缩着脖子笑呵呵地坐到我身旁。
“哎……就不该回复你。”我双手插在衣兜里,抬头向上仰望。
“总说些做不到的事,唉嘿嘿嘿嘿……”
闻言,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儿。
女孩儿并拢着双腿坐在长椅上,她整个人朝向我,右手微微握拳,拳心掩着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因为……不回讯总是不礼貌的……”我郑重地解释道。
“会那样想就很好。”女孩儿悠悠地说,“我也想变得能替人着想。”
“是么……”我将手从衣兜里取出,朝着哈了口气,“可如今自顾不暇……”
一瞬,女孩儿的视线变得黯淡。
在与他人沟通交流这件事上,我自认已经很努力了,但依旧问题频现。无论是当对方口若悬河而自己意兴阑珊时;抑或当对方恩威并重而自己左右为难时;抑或当对方穷途末路而自己爱莫能助时,我总想方设法将事实和盘托出,竭尽所能地体现我的真诚。可我发现这根本行不通。真实的话语好像换不来慰藉,又若是说漏了嘴,那更会与人交恶。长此以往我便养成了话到嘴边仍不忘斟酌再三的“恶习”,可依旧无济于事。久而久之,有些人会认为我高冷,也有些人会认为我深沉,姑且两者都算对吧。这不是我的错。
“抱歉……”
“不要紧。”女孩儿平静地摇了摇头,“这比听谎话要好。”
“我会想好了说。”
“不用在意我!”女孩儿双手撑膝,支起身体,“没事的。”
“理应改的……本打算不再做后悔的事……”我伸手合了合外套,尴尬地笑着扭头问女孩儿,“却也总有无法避免的遗憾,不是么?”
女孩儿不做声,只默默地望着我,眼神中隐隐透着希望的微光。
入夜的医院,并不似昼间般喧闹,可就和普通人一样,愈是四下静谧,就愈是心事重重。近处的救护车司机藏在路灯暗处,正缩着脖子我行我素地抽着烟,偶尔还会毫不顾忌地吐痰或用夹烟的手肆无忌惮地擤鼻涕;白天还见缝插针的停车场现在空出了大半,那些蹒跚着要与机动车抢道的陌生人此时此刻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熟悉的野猫飞掠而过;不远处的急诊大厅里的担架床无论是沾着呕吐物,还是沾着鲜血,哪怕刚载过尸体,也依旧是稀缺物资。躺在污秽的担架床上的病患多数气若游丝,既听不到撕心裂肺的哭嚎,又看不见歇斯底里的撕扯。而我也病得不轻,时常在深夜悄无声息地坐在这张望得见急诊大厅的长椅上若有所思,想要在眼前异样的喧哗里找出明镜止水的剪影。
“到那时,不要有沉默,不要有追思,不要有惋惜,不要有眼泪。可到那时…我应该就和那担架床上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着不远处担架床上的人,陷入深深的郁闷,“即便真有人做了什么,我也都不知道了……”
“那换做是吻呢?”女孩儿调皮地说道。
“嗯?”
“唉嘿嘿嘿嘿……没什么。”女孩儿看看我,看看急诊大厅,随即拍了拍我的肩,“我可以朝你那边坐一些么?”
“怎么了?”
“这样容易暖和起来。”
“哦!……”我的风衣兴许可以为女孩儿带去些微暖意。
“不用。”女孩儿起身按住我的手,随即挨着我坐下,“这样就好。”
女孩儿与我毗邻而坐,她病怏怏地打着蔫儿,穿着又单薄,显得十分瘦弱。宽大的病号服外,她只多加了一件浅卡其色的加长针织开衫,对称的墨绿花藤刺绣倔强不羁地攀附于前襟,可极至左侧口袋与右肩处,却又都温柔地盛放出一朵造型饱满的酒红色木槿花,搭配复古的丝线盘扣,每每穿着,都显得女孩儿气质高雅,也引得众人不住回眸。
女孩儿优雅地低下头,将鬓发捋至耳后,纤纤细指顺着动作的轨迹,摩挲过瓷白的太阳穴与樱色的耳廓,在性感的下颌角略作停留。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旋即转头冲我微笑。身旁细烛般的女孩儿瞬间被点亮,似熊熊燃烧的炬,摇曳于瑟瑟寒风中,又如璀璨夺目的星,闪烁在茫茫夜空下。
而我的意志之火此刻也变得摇摆。
“这样就暖和了吗?”我关切地问女孩儿。
女孩儿用力摇了摇头:“还不行。”
“还是让给你穿吧。”我准备脱下风衣。
“或许有别的方法吧?……”
“……应该没有别的方法……”我迟疑了片刻,“抱歉……”
“这样啊……”女孩儿仰起头盯着我瞧,“这也是一种遗憾,是吧?”
我无言以对。
我的故事或将在临终关爱病房里画上句号,跌宕起伏的剧情与波澜壮阔的发展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我愿接下来是一条平淡的坦途,让我能在最后的时光里颓废得心安理得。
然而,身旁却若隐若现一扇向外微启的门。门后是与自己同频的温柔流光,衬着门上合我心意的细腻雕花。几度,我欲轻叩门扉,愿借得一隅稍事歇息。却担心会新生出万千飘摇的留恋,以致之后的路颠簸于一个又一个遗恨。
“这样也好。”女孩儿失望地耸耸肩,“总有无法避免的遗憾呢。”
“只要你病好了,就有时间去找别的方法了。”
“嗯……”
“放心,一定会找到更温暖,更持久的取暖方法的。”我笑着对女孩儿说,“一定会找到的。”
“那你呢?”
“这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啊。”我将双臂环抱胸前,“病一好就都不算什么了。”
“真能好起来么?……”女孩儿赢弱的提问有些颤抖,“我们……”
闻听得女孩儿的话语,我心如刀割,不禁锁紧了眉头,抱紧了双臂。奇怪,真实的话语在脱口而出前,却先刺痛了我的心。这颗本已麻木的心。它释出满腔欲绝的悲痛全部郁结在胸口。我所擅长的语言,从未像此刻般使我感到惧怕。就在喉头的那只字片语,令我感觉如临深渊,区区几个字,几乎就要超越我所能承受的极限。
我不能吹熄女孩儿眼中的光芒,却也不敢看女孩儿的眼睛,
“嗯……”我几经努力,却仍旧只是欲言又止。
“你不擅长撒谎呢……可今天是个好机会哦。”女孩儿带着泪痕的脸上堆起满满的笑容。“我们都会好起来的,对吧?”
“对不起……”
“我们会一起好起来的吧?!”女孩儿上扬的嘴角蓄满了泪水。
女孩儿一下扑倒进我怀中。
“一起好起来吧!”
女孩儿这一扑,撞开了我虚掩的心门。过去,我从未将某个人当作是自己的生活支柱,同样的,也没有哪个人把我当作是她的精神食粮。但是现在,我们彼此托付,此刻,我只想和女孩儿一起撑下去。
我轻轻地搂起女孩儿,心里话就像飞舞过的漫天白雪,再看却无言。
女孩儿在我怀中呜呜咽咽了许久,几次听得她似乎停歇了,却都是在故作坚强,继而发出更加悲伤的哭声。
而女孩儿温热的泪水伴着阵痛,滴进我的心河。自始至终我都未曾松开我的双手,因为我知道这份紧紧相拥的责任与含义。
回首先前我在未尽末路上看到的那扇门,结果它是属于我的。本以为有人在渴望救赎,可原来那个人正是自己。我这个病入膏肓的胆小鬼啊!
我想要拯救自己,也想拯救她。我要拭去她双颊上的涟涟泪水,更仔细地,更用心地看一看这个奋不顾身闯进来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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