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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天龙八部》【第22回】双眸粲粲如星(1)

金庸-《天龙八部》【第22回】双眸粲粲如星(1)

作者: 暮谷晨峰 | 来源:发表于2019-03-16 22:57 被阅读0次

  阿朱来到门外,见萧峰已站在远处等候,两人对望一眼,一言不发的向来路而行。

  一钩新月,斜照信阳古道。两人并肩而行,直走出十余里,萧峰才长吁一声,道:“阿朱,你骗得马夫人说出带头大哥是大理的段正淳,可真多谢你啦。”

  阿朱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她脸上虽化装成了白世镜的模样,但从她眼色之中,萧峰还是觉察到她心中深感担心焦虑,便问:“今日大功告成,你为什么不高兴?”

  阿朱道:“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势众,你孤身前去报仇,委实万分凶险。大哥,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萧峰道:“这个自然。”慢慢伸出手去,拉着她手,说道:“我若死在段正淳手下,谁陪你在雁门关外牧牛放羊呢?”

  阿朱道:“唉,不知怎样,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之中有什么不对。那个马夫人,那……马夫人,这般冰清玉洁的模样,我见了她,却不自禁的觉得可怕厌憎。”萧峰笑道:“这女人很精明能干,你生恐她瞧破你的乔装改扮,自不免害怕。”

  阿朱道:“是啊,我单独跟她在一起时,她竟对我使了个奇怪的眼色,似乎瞧出我不是白长老,我就挺怕她。”沉吟一会,又道:“大哥,段正淳同伴众多,一句话能调动千军万马,你可不可以听智光禅师的劝,不去找他报仇?你说舍不得让我孤零零的在世上没人照顾,那时你来不及想,现下来得及了……”说到这里,已脸红到了耳根。

  萧峰左手伸过,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你放心,我今后出手,再不会掌上无力,让对手来将我打得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嘿嘿,聚贤庄我都去了,还怕那带头大哥声势浩大么?”

  阿朱眉毛一轩,轻声道:“大哥,聚贤庄是不同的。”萧峰问:“怎么不同?”阿朱道:“你忘了吗?去聚贤庄,是送阿朱去治伤啊,就算龙潭虎穴,那也去了。大哥,那时你心里有没有已经有点儿喜欢阿朱呢?”萧峰呵呵大笑,道:“已经有点儿了吧?”阿朱侧头道:“我要你说不是有点儿,是已经很多很多!”萧峰微笑道:“好,已经很多!”阿朱道:“他们不知,我大哥第一爱喝酒,第二爱打架。”萧峰摇头道:“错了,你大哥第一爱阿朱,第二才爱喝酒,第三爱打架!”阿朱笑道:“好,多谢你啦。”

  两人到得信阳城客店之中,天已微明,萧峰立即要了十斤酒,在大堂中开怀畅饮,心中不住盘算如何报仇,想到大理段氏,自然而然记起了那个新结交的金兰兄弟段誉,不由得心中一凛,呆呆地端着酒碗不饮,脸上神色渐变。

  阿朱还道他发觉了什么,四下瞧去,不见有异,低声问道:“大哥,怎么啦?”萧峰一惊,道:“没……没什么。”端起酒来,一饮而尽,酒到喉头,突然气阻,竟然大咳起来,将胸口衣襟上喷得都是酒水。他酒量世所罕有,内功深湛,竟然饮酒呛口,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阿朱暗暗担心,也不便多问。

  她怎知道,萧峰饮酒之际,突然想起那日在无锡和段誉赌酒,对方竟以“六脉神剑”的上乘气功,将酒水都从手指中逼了出来。其后行路比试,他那等神功内力,萧峰自知颇有不及。段誉不会武功,内功便已如此了得,那大对头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脑之一,武功想必更加厉害。他可不知段誉巧得神功、吸人内力的种种奇遇,单以内力而论,段誉比他父亲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而“六脉神剑”的功夫,当世除段誉一人之外,亦无第二人使得周全。萧峰和阿朱虽均与段誉熟识,但大理国段氏乃是国姓,好比大宋姓赵的、西夏国姓李的、辽国姓耶律的都是成千成万,段誉从不提自己是大理国王子,萧峰和阿朱决计想不到他是帝皇之裔,是段正淳之子。

  阿朱虽不知萧峰心中所想的详情,也料到他总是为报仇之事发愁,便道:“大哥,报仇大事,不争一朝一夕。咱们谋定而后动,就算敌众我寡,不能力胜,难道不能智取么?”

  萧峰心头一喜,想起阿朱机警狡猾,实是个大大的臂助。当即倒满一碗酒,一饮而尽,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报此大仇,已不用管江湖上的什么规矩道义,多恶毒的手段也使得上。对了,不能力胜,咱们就跟他智取。”

  阿朱又道:“大哥,除了你亲生父母的大仇,还有你养父养母乔家老先生、老太太的血仇,你师父玄苦大师的血仇。”

  萧峰伸手在桌上一拍,沉声道:“是啊,仇怨重重,岂止一端?”

  阿朱道:“你从前跟玄苦大师学艺,想是年纪尚小,没学全少林派的精湛内功,否则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便再厉害,也未必在少林派达摩老祖的《易筋经》之上。我曾听慕容老爷谈起天下武功,说道大理段氏最厉害的功夫,还不是一阳指,而是什么‘六脉神剑’。有个吐蕃和尚曾用凌空内劲来杀我和阿碧,段公子手指点点戳戳,便把他无形刀的内劲挡开了,那和尚说这就是‘六脉神剑’。”

  萧峰点头道:“我适才发愁,正是为了这六脉神剑。劲来无形,如刀似剑,那又如何抵挡?”说着皱眉沉吟。

  阿朱道:“那日慕容老爷和公子谈论天下武功,我站在一旁斟茶,听到了几句。慕容老爷说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自然各有精妙之处,但克敌制胜,只须一门绝技便已足够,用不着七十二项。’”

  萧峰点头道:“慕容前辈所论甚是。”

  阿朱又道:“那时慕容公子道:‘是啊,王家表妹就爱自夸多识天下武功,可是博而不精,有何用处。’慕容老爷道:‘说到这个“精”字,却又谈何容易?其实少林派真正的绝学,乃是一部《易筋经》,只要将这部经书练通了,什么平庸之极的武功,到了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根基打实,内力雄强,则一切平庸招数使将出来都能发挥极大威力,这一节萧峰自是深知。他听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语,不禁连喝了两大碗酒,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可惜慕容先生已然逝世,否则萧峰定要到他庄上,拜见这位天下奇人。”

  阿朱嫣然一笑,道:“慕容老爷在世之日,向来不见外客,但你当然又作别论。”萧峰抬起头来一笑,知他“又作别论”四字之中颇含深意,意思说:“你是我的知心爱侣,慕容先生自当另眼相看。”阿朱见到了他目光的神色,不禁低下头去,晕生双颊,芳心窃喜。

  萧峰喝了一碗酒,问道:“慕容老爷去世时年纪并不太老吧?”阿朱道:“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萧峰道:“嗯,他内功深湛,五十来岁正是武功登峰造极之时,不知如何忽然逝世?”阿朱摇头道:“老爷生什么病而死,我们都不知道。他死得很快,忽然早上生病,到得晚间,公子便大声号哭,出来告知众人,老爷去世了。”

  萧峰道:“嗯,不知是什么急症,可惜,可惜。可惜薛神医不在左近,否则好歹也要请了他来,救活慕容先生一命。”他和慕容氏父子虽素不相识,但听旁人说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不禁颇为钦慕,再加上阿朱的渊源,更多了一层亲厚之意。

  阿朱又道:“那日慕容老爷向公子谈论这部《易筋经》。他说道:‘达摩老祖的《易筋经》我虽未寓目,但以武学之道推测,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当是由这部《易筋经》而来。那七十二门绝技,不能说不厉害,但要说凭此而领袖群伦,为天下武学之首,却还谈不上。’老爷加意告诫公子,说决不可自恃祖传武功,小觑了少林弟子,寺中既有此经,说不定便有天资颖悟的僧人能读通了它。”

  萧峰点头称是,心想:“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却不狂妄自大,甚是难得。”

  阿朱道:“老爷又说,他生平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只可惜没见到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剑谱》,以及少林派的《易筋经》,不免是终身憾事。大哥,慕容老爷既将这两套武功相提并论,由此推想,要对付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似乎可从少林《易筋经》着手。要是能将《易筋经》从少林寺菩提院中盗了出来,花上几年功夫练它一练,那六脉神剑、七脉鬼刀什么的,我瞧也不用放在心上。”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萧峰跳起身来,笑道:“小鬼头……你……你原来……”

  阿朱笑道:“大哥,我偷了这部经书出来,本想送给公子,请他看过之后,在老爷墓前焚化,偿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愿。现今当然是转送给你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放在萧峰手里。

  那晚萧峰亲眼见她扮作虚清和尚,从菩提院的铜镜之后盗取经书,没想到便是少林派的内功秘笈《易筋经》。阿朱在聚贤庄上为群豪所拘,众人以她是女流之辈,并未在她身上搜查,而玄寂、玄难等少林高僧,更做梦也想不到本寺所失的经书便在她身上。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你甘冒奇险,九死一生地从少林寺中盗出这部经书来,本意要给慕容公子的,我如何能据为己有?”

  阿朱道:“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萧峰奇道:“怎么又是我的不是?”阿朱道:“这经书是我自己起意去偷来的,又不是奉了慕容公子之命。我爱送给谁,便送给谁。何况你看过之后,咱们再送给公子,也还不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只求报得大仇,什么阴险毒辣、卑鄙肮脏之事,那也都干得了,怎地借部书来瞧瞧,也婆婆妈妈起来?”

  萧峰凛然心惊,向她深深一揖,说道:“贤妹责备得是,为大事者岂可拘泥小节?”

  阿朱抿嘴一笑,说道:“你本来便是少林弟子,以少林派的武功,去为少林派的玄苦大师报仇雪恨,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有什么不对了?”

  萧峰连声称是,又感激,又欢喜,打开油布小包,只见薄薄一本黄纸小册,封皮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奇形文字。

  他暗叫:“不好!”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满了字,但这些字歪歪斜斜,又是圆圈,又是钩子,半个也不识得。

  阿朱“啊哟”一声,说道:“原来都是梵文,这就糟糕了。我本想这本书是要烧给老爷的,我做丫鬟的不该先看,因此经书到手之后,一直没敢翻来瞧瞧。唉,无怪那些和尚给人盗去了武功秘笈,却也并不如何在意,原来是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说着唉声叹气,极是沮丧。

  萧峰劝道:“得失之际,那也不用太过介意。”将《易筋经》重行包好,交给阿朱。

  阿朱道:“放在你身边妥当些,不会给人抢了去。”

  萧峰一笑,将小包收入怀中。他又斟了一大碗酒,正待再喝,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咱们倘若当真打不过,那就不如不打,何必多出一次丑?”阿朱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知道是“非也,非也”包不同包三哥到了。

  只见包不同穿一袭褐色长袍,神态潇洒的走进店来,后面跟着二人,都穿短装。店小二迎上前去,说道:“三位爷台喝酒吗?请坐,请坐。”阿朱插口道:“非也,非也!三位爷台要喝酒,还要吃菜。”她学的十足是包不同的声音。包不同一怔,这时阿朱改了装,一时认她不出,但能模仿自己说话腔调如此神似的,世上除阿朱外更无别人,当即欢然道:“阿朱妹子,快过来陪我喝酒。”

  阿朱拉着萧峰一起过去,在包不同的桌边坐下,低声道:“包三哥,你们两位在无锡见过的。这个人,我今后一生一世是要跟定了的。这句话可不许你说非也,非也!”包不同侧着眼打量萧峰,碍于阿朱的面子,便道:“不非也之至!好妹夫,你贵姓?”阿朱代答:“他姓萧。”包不同点点头,道:“我旁边这两位嘛……”阿朱抢着道:“秦家寨的姚寨主,你好!青城派的诸大爷,你好!”

  两人听得眼前这条大汉认得自己,大为诧异。原来这两人一个是云州秦家寨的寨主姚伯当,一个是青城派的诸保昆。两人当即站起,拱手为礼:“您老好!”包不同道:“这里人多耳杂,非说话之地,咱们打几葫芦酒,到城外畅谈一番。”姚伯当便吩咐店小二,拿四个大葫芦来,打二十斤好酒,摸出一锭银子,掷在桌上,显得十分豪爽。

  阿朱笑道:“酒不大够吧!”姚伯当二话不说,再买了四葫芦好酒,和诸保昆分别负在背上,跟在包不同、萧峰、阿朱三人之后。

  五人来到城墙边,见一株大树四周空荡荡的并无闲人,过去坐在树下。阿朱接过一个葫芦,拔去木塞,先递给萧峰,萧峰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好酒!”姚伯当赞道:“这位萧爷好酒量!”

  包不同道:“我本来是到河南府去接应公子爷的,却在信阳城遇上了姚寨主和诸兄弟,他二位不打不成相识,结成了好朋友,那倒也挺好。”转头对姚诸二人道:“姚寨主,诸兄弟,你们两位去那边树下喝酒去,我要跟萧大爷商量些要紧事。”姚诸二人应了声:“是!”站起身来,提了一个酒葫芦,走得远远的,直到再也听不到包不同说话之处,这才坐下。

  包不同待姚诸二人走远,说道:“萧大爷,阿朱妹子说这一生一世要跟定了你,我瞧你是走不甩的啦。这样的好姑娘,我听了羡慕得了不得,我猜你也决计不想甩身的啦。总而言之,咱们是自己人了,什么也不用瞒你。萧兄弟,你可听过星宿老怪丁春秋的名头?”萧峰点了点头。

  包不同续道:“丁春秋是星宿派的创派老祖,擅于使毒,又有一门化功大法,能消去对手内力,使得武林中人既痛恨之极,又闻名丧胆。这老怪无恶不作,偏偏跟我们姑苏慕容家有点儿瓜葛。听说他年轻时就是个师门叛徒,拐带了师父的情人,两人远远逃到苏州,隐居起来。这两个无耻男女逃出来时,不但带了女儿,还偷了大批武功秘笈,天下各家各派的功夫都记载在内。他们在苏州建了一座藏书库,叫做‘琅嬛玉洞’。这个女儿长大之后,嫁了个姓王的少年,自己也生了个女儿……”阿朱忍不住接口道:“就是王语嫣王姑娘!”

  包不同双手一拍,说道:“阿朱妹子,你聪明之极,我的包不靓没你三分聪明。”阿朱道:“不靓妹妹比我聪明,等她长大你就知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宁可她笨一点,她要是聪明起来,我怎管她得了?我说不许出门去玩,她忽然扮作了风四弟,说道:‘包三哥,我打架去也,再见了!’我说:‘风四弟,打架时要小心!’她呵呵一笑,说道:‘爹,放心好啦,不靓会小心的!’那怎么办?”

  阿朱一笑,接着道:“王姑娘看了丁春秋盗来的武功秘笈,什么五虎断门刀、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就都知道了。”

  包不同道:“不错,正是如此。那姓王的少年有个姊姊,嫁了我们老爷慕容博。这门姻亲,说起来确实让我们姑苏慕容家脸上无光。不过亲戚是他们上代结的,我们做小辈的也没法子。慕容老爷为了钻研武功,以前也常去‘琅嬛玉洞’借书看。后来慕容老爷去世了,王家太太和我家太太不和,两家也极少来往。可是这一次,却遇上了一个大难题,青城派掌门司马林给人拿了去,秦家寨又给硬夺去了二万两银子……”

  阿朱道:“三哥,青城派和秦家寨不都归附了我们姑苏慕容家么?”包不同道:“他们若不归附,我理他们个屁!”他因事情棘手,心绪不佳,不免出言粗俗,接着道:“明天一早,丁春秋的徒子徒孙们约了他们到桐柏山下作了断。”

  阿朱问道:“丁春秋自己也到吗?”包不同道:“丁春秋自己大概不到。他们拿了司马林去,要青城派抬一万两银子去赎人,再要秦家寨归附星宿派。”阿朱道:“这些人厉害得很吗?”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厉害得很到不见得,不过这批恶鬼擅使毒药,很有点儿难斗。公子爷不知在哪儿,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弟一时都联络不上,唉,包不同变成了孤家寡人,好不凄凉也!”阿朱接口道:“非也,非也!危急之际,还有个小阿朱靠在身旁。”

  包不同道:“阿朱妹子,多谢你啦!你三哥去把性命送了,报答公子爷也就是了,你不必去。”阿朱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对方势大,咱们暂且退让一步,有何不可?”萧峰忍不住插口道:“咱们明天一起去瞧瞧,叫他们不可欺人太甚!”包不同忙道:“萧兄弟,对方恶毒之极,有如蛇蝎,咱们便让一步罢。”说罢起身告辞,与姚诸二人径自离去。

  萧峰和阿朱回到客店,收拾了行李,下午便即乘马赶往桐柏。第二日一早,来到桐柏东北的山下,见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松树下等候。阿朱道:“大哥,你大仇未报,不值得去碰这种毒蛇般的妖人,须当明哲保身。”萧峰道:“我要带你去塞外,从此不回中原,还欠了慕容公子一个情,今日如能小小作个报答,我二人此后在大草原上打猎牧羊,无亏无欠,那就自在得很了。唉,只不知聚贤庄救了我命的那位恩公是谁,他施恩不望报,我这一生只怕报答不了。”

  说话之间,包不同带同姚伯当、诸保昆以及秦家寨、青城派众人来到,和萧峰、阿朱厮见后,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听得尖锐的笛子声响,十几辆大车远远驰来。车到近处停住,车中跳下十几个人来,高高矮矮,身穿葛布短衫,又从车中牵下一人,反缚了双手,垂头丧气,正是青城派掌门司马林。

  青城派人众大叫:“司马掌门,大伙儿救你来啦!”诸保昆首先抢出,身后一名同门跟着而上。对方星宿派人众中走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黄发,他踏步上前,左手轻轻挥出,拍在诸保昆右颊上。诸保昆大声号叫,从衣袖中取出小锤小锥,啪的一声,小锤在锥尾力击,一阵锐利的破空之声,急向黄发人射去,黄发人闪身急让,但钢针来得太快,噗的一响,插入了他左肩。黄发人抬脚踢出,诸保昆倒翻几个筋斗,摔入本阵。萧峰看诸保昆面颊时,只见他半张脸已成墨黑,高高肿起,不住叫嚷呼痛。另一名青城派弟子向黄发人冲去。黄发人一拳槌在他头顶,那人扑地俯跌,在地下打了个滚,嗬嗬嗬地叫了几声,就此不动,似是死了。

  星宿派众弟子大声鼓掌呼叫:“五师哥威震中原,打得姑苏慕容抬不起头来!”“五师哥好威风,好煞气!”

  只见星宿派中又走出一人,身材瘦削,狮鼻阔口,只听他说道:“点火烧人!青城派不拿银子赎人,便将他们掌门人烤了当烧猪!”几名星宿派门人齐声应道:“是,二师哥!”纷纷从大车中取出柴炭,堆在地下,烧起火堆,片刻间火头升起。两名弟子架起司马林,将他往火堆中推去。包不同挥动钢刀,冲上救人。那狮鼻人左掌推出,一股劲风吹起火头,向包不同飞去。

  包不同侧身闪避,那狮鼻人右掌扇动,火堆中火焰腾起,烧向包不同。包不同衣衫着火,连头发也烧着了。阿朱忙抢上助他扑打身上火头。那狮鼻人左掌挥动,火头烧上了阿朱头发。阿朱大叫:“啊哟!”萧峰右掌挥出,劲力到处,火头反向那狮鼻人飞去。狮鼻人双掌齐推,火头一时在半空停滞不动。

  星宿派弟子叫了起来:“二师哥好功力!”“二师哥摩云子威震天下!”“威震天下”声中,火头在半空中突然熄灭。萧峰再出一掌,火堆中飞起一个火头,向狮鼻人背心烧去。他抢步急避,萧峰跟着一掌劈空掌,正中其胸,狮鼻人摇摇晃晃,吐出一大口鲜血,委顿在地。

  那五师兄抢在他身前相护,双掌举起,萧峰不等他发出掌力,呼的一掌猛力拍出。喀喇喇一声响,黄发人双臂臂骨断折,身子向后翻出,口中喷血,坐在地下,站不起来。星宿派其余弟子有的逃上大车,有的奋勇迎敌。萧峰施展劈空掌,手掌不与对方身子衣衫接触,只听得呼呼风响,“啊哟,我的妈呀!”“星宿老仙暂不驾到,让你这小子逞逞威风!”“风紧,风紧!他奶奶的快快扯呼!”顷刻间逃了个干干净净。狮鼻人和黄发人重伤之余,坐在地下,没法逃走。

  一个矮矮胖胖的弟子忽地抢出,问道:“二师哥,今日咱们出师不利,这就识时务者为俊杰么?”狮鼻人道:“好!今日运气不好,便让一步,把司马林放了!”那矮胖子手执钢刀,过去割断绑缚司马林的绳索。司马林怒不可遏,挥掌向他击去,矮胖子回掌拍格,啪的声响,双掌相交。司马林奔回本阵,只觉掌上疼痛之极,举掌看时,但见掌心一片漆黑,却是中了他的掌毒。

  萧峰喝道:“你还要害人!”挥掌从火堆中扬起一块火头,向矮胖子飞去。矮胖子避开了,躬身道:“这位大爷尊姓大名?今日我们星宿派暂且认输,日后我师父星宿老仙再来向阁下领教!”萧峰森然道:“那倒不必了。今日有什么事还没了断?”矮胖子道:“是,是!”打了几个手势,几名星宿弟子从大车中抬下好几鞘银两,恭恭敬敬地放在萧峰面前。

  那矮胖子道:“这位大爷,这里二万两银子,是我们从秦家寨取来的,如今完璧归赵。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爷武功了得,佩服,佩服,不过恐怕还不及我们师父。这就再见了。”拱了拱手,扶起二师哥,另一名星宿派弟子扶起五师哥,拖拖拉拉,爬上大车,慢慢地去了。

  秦家寨和青城派众人欢声大作,纷纷向萧峰道谢。萧峰不说自己姓名,随口敷衍,心想总算帮了慕容公子一个忙,以后带了阿朱北上,不再回来,也就心安理得。

  阿朱拉开包不同,轻声问道:“王姑娘和阿碧妹子在哪里?”包不同道:“她们早回苏州了。我这个妹夫便是丐帮的乔峰吗?”阿朱点了点头,道:“三哥,慕容家待我和阿碧很好,从小把我们养大,就当自己女儿一样,待你们也好,就像是自己兄弟。我本该好好报答,但我这一生一世,已跟定了萧大哥,他死也罢,活也罢,我心里总之再没第二个男人了。”

  包不同微微一笑,道:“乔帮主武功高强,跟得过!你以后连公子爷也不想,连我也不想?”阿朱伸掌在自己头颈里做个砍下头来的姿式,斩钉截铁地道:“不想!”包不同右手大拇指在她鼻尖前一挺,表示:“好极!”

  阿朱道:“三哥,还请你对阿碧妹子说一声,要她好好保重,也找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包不同哈哈一笑,手一挥,转身扬长而去。姚伯当、诸保昆等率领部众自去。

  当下萧峰和阿朱径回桐柏城。到了中午,两人在一处酒楼喝酒吃饭,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吼叫。萧峰微感诧异,抢到门外,只见大街上一个大汉浑身是血,手执两柄板斧,直上直下地狂舞乱劈。这大汉满腮虬髯,神态威猛,但目光散乱,行若癫狂。萧峰见他手中一对大斧系以纯钢打就,甚是沉重,使动时开阖攻守颇有法度,门户精严,俨然是名家风范。萧峰于中原武林人物相识甚多,这大汉却不相识,心想:“这大汉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没听见过有这一号人物?”

  那汉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禀告主公,对头找上门来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两柄明晃晃的板斧横砍竖劈,行人自是远远避开,有谁敢走近身去?萧峰见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地使下来,渐渐力气不加,但拚命支持,听他只叫:“傅兄弟,你快退开,不用管我,去禀报主公要紧。”

  萧峰心想:“此人忠义护主,倒是一条好汉,这般耗损精力,势必要受极重内伤。”便走到那大汉身前,说道:“老兄,我请你喝杯酒如何?”

  那大汉向他怒目瞪视,突然大声叫道:“大恶人,休得伤我主人!”说着举斧便向他当头砍落。旁观众人见情势凶险,都“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萧峰听到“大恶人”三字,也矍然而惊:“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恶人报仇,这汉子的对头原来便是大恶人。虽然他口中的大恶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说的大恶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说。”避开斧劈,欺身直进,伸手去点他腰胁的穴道。

  不料这汉子神智虽迷,武功不失,右手斧头柄倒翻上来,直撞萧峰小腹。这一招精巧灵动,萧峰若非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险些便给击中,当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回夺。那大汉本已筋疲力尽,如何禁受得起?全身大震,立时向萧峰和身扑将过来。他竟不顾性命,要和对头拚个同归于尽。萧峰右臂环转,抱住了那汉子,臂上用劲,便令他动弹不得。街头看热闹的闲汉见萧峰制服了疯子,尽皆喝彩。

  萧峰将那大汉半抱半拖地拉入客店大堂,按着他在座头坐下,说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说!”命酒保取过碗来。那大汉双眼目不转睛地直瞪着他,瞧了良久,才问:“你……你是好人还是恶人?”萧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们是朋友,咱们一同去打大恶人。”那大汉向她瞪视一会,又向萧峰瞪视一会,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说道:“那……那大恶人呢?”阿朱又道:“咱们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恶人!”

  那大汉猛地站起,大声道:“不,不!大恶人厉害得紧,快,快去禀告主公,请他急速避开。我来抵挡大恶人,你去报讯。”说着站起身来,抢过了板斧。

  萧峰伸手按住他肩头,说道:“老兄,大恶人还没到,你主公是谁?他在哪里?”

  那大汉大叫:“大恶人,来来来,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得伤了我家主公!”

  萧峰向阿朱对望了一眼,无计可施。阿朱忽然大声道:“啊哟不好,咱们得快去向主公报讯。主公到了哪里?他上哪里去啦,别让大恶人找到才好。”

  那大汉道:“对,对,你快去报讯。主公到小镜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镜湖方竹林禀报主公,去啊,去啊!”说着连声催促,极是焦急。

  萧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听那酒保说道:“到小镜湖去吗?路程可不近哪。”萧峰听得“小镜湖”确是有这么个地名,忙问:“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那酒保道:“若问旁人,也还真未必知道。恰好问上了我,这就问得对啦。我便是小镜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当真有多巧便有多巧,这才叫做无巧不成话哪!”

  萧峰听他罗里啰嗦的不涉正题,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快说,快说!”那酒保本想讨几文酒钱再说,给萧峰这么一吓,不敢再卖关子,说道:“你这位爷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嘿嘿,要不是刚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说上几句闲话,但见萧峰脸色不善,便道:“小镜湖在这里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见到有十来株大柳树,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树,那你就赶紧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见有座青石板大桥,你可千万别过桥,这一过桥便错了,说不过桥哪,却又得要过,便是不能过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桥,须得过右首那座木板小桥。过了小桥,一忽儿向西,一忽儿向北,一忽儿又向西,总之顺着那条小路走,就错不了。这么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镜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镜湖了。从这里去,大略说说是四十里,其实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说完。阿朱道:“你这位大哥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给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该当是三十八文半。”数了三十九个铜钱出来,将最后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条印痕,双指一挟,啪的一声轻响,将铜钱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铜钱。

  萧峰忍不住好笑,心想:“这女孩儿遇上了机会,总是要胡闹一下。”

  那大汉双目直视,仍不住口地催促:“快去报讯啊,迟了便来不及啦,大恶人可厉害得紧!”萧峰问道:“你主人是谁?”那大汉喃喃地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还是别去的好。”萧峰大声道:“你姓什么?”那大汉随口答道:“我姓古。啊哟,我不姓古!”

  萧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诈,故意引我上小镜湖去?怎么又姓古,又不姓古?”转念又想:“倘若是对头派了他来诓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镜湖便是龙潭虎穴,萧某何惧?”向阿朱道:“咱们便上小镜湖去瞧瞧,且看有什么动静,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边,想来总能找到。”

  那酒保将几十文赏钱放入衣袋,插口说道:“小镜湖四周一片荒野,没什么看头的。两位若想游览风景,见识见识咱们这里大户人家花园中的亭台楼阁,包你大开眼界……”萧峰挥手叫他不可啰嗦,向那大汉道:“老兄累得很,在这里稍息,我去代你禀报令主人,说道大恶人转眼便到。”

  那大汉道:“多谢,多谢!古某感激不尽。我去拦住大恶人,不许他过来。”说着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气耗尽,双臂酸麻,紧紧握住了斧柄,却已无力举起。

  萧峰道:“老兄还是歇歇。”付了酒钱,和阿朱快步出门,便依那酒保所说,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见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树。阿朱笑道:“那酒保虽然啰嗦,却也有啰嗦的好处,这就决计不会走错,是不是?咦,那是什么?”

  她伸手指着一株柳树,树下一个农夫倚树而坐,一双脚浸在树旁水沟里的泥水之中。本来这是乡间寻常不过的景色,但那农夫半边脸颊上都是鲜血,肩头抗着一根亮光闪闪的熟铜棍,看来份量着实不轻。

  萧峰走到那农夫身前,只听得他喘声粗重,显是受了沉重内伤。萧峰开门见山地便道:“这位大哥,咱们受了一个使板斧朋友的嘱托,要到小镜湖去送一个讯,请问去小镜湖是这边走吗?”那农夫抬起头来,问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萧峰道:“他只损耗了些气力,并无大碍。”那农夫吁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两位请向北行,送讯之德,决不敢忘。”萧峰听他出言吐谈,绝非寻常的乡间农夫,问道:“老兄尊姓?跟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吗?”那农夫道:“贱姓傅。阁下请快赶向小镜湖去,那大恶人已抢过了头,说来惭愧,在下拦他不住。”说话中气不足,喘息连连。

  萧峰心想:“这人身受重伤,并非虚假,倘若真是对头设计诓我入彀,下的本钱倒也不小。”见他形貌诚朴,心生爱惜之意,说道:“傅大哥,你受的伤不轻,大恶人用什么兵刃伤你的?”那汉子道:“是根铁棒。”

  萧峰见他胸口不绝地渗出鲜血,揭开他衣服看时,见当胸破了一孔,虽不过指头大小,却是极深。萧峰伸指连点他伤口四周的数处大穴,助他止血减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给他裹好了伤处。

  那姓傅的汉子道:“两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谢,只盼两位尽快去小镜湖,给敝上报一个讯。”萧峰问道:“尊上人姓甚名谁,相貌如何?”

  那人道:“阁下到得小镜湖畔,便可见到湖西有一丛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几间竹屋,阁下请到屋外高叫数声:‘天下第一大恶人来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请不必进屋。敝上之名,日后傅某自当奉告。”

  萧峰心道:“什么天下第一大恶人?难道是号称‘四大恶人’中的段延庆吗?听这汉子的言语,显然不愿多说,那也不必多问了。”但这么一来,却登时消除了戒备之意,心想:“倘若对头有意诓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话都会编得入情入理,决计不会令我起疑。这人吞吞吐吐,不肯实说,那就绝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谨遵阁下吩咐。”那大汉挣扎着爬起,跪下道谢。

  萧峰道:“你我一见如故,傅兄不必多礼。”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脸上一抹,除去了化装,以本来面目和他相见,说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后会有期。”也不等那汉子说话,携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们不用改装了么?”萧峰道:“我好生喜欢这粗豪大汉。既有心跟他结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对。”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复了女装。”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脸上化装,脱下帽子,露出一头青丝,宽大的外袍一除下,里面穿的本来便是女子衣衫。

  两人一口气便走出九里半路,远远望见高高耸起的一座青石桥。走近桥边,只见桥面伏着一个书生。这人在桥上铺了一张大白纸,便以桥上的青石作砚,磨了一大滩墨汁。那书生手中提笔,正在白纸上写字。萧峰和阿朱都觉奇怪:哪有人拿了纸墨笔砚,到荒野的桥上来写字的?

  走将近去,才看到原来他并非写字,却是绘画。画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桥流水,古木远山,都入图画之中。他伏在桥上,并非面对萧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画中景物却明明是向着二人,只见他一笔一画,都是倒画,从相反的方向画将过来。

  萧峰于书画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苏慕容公子家中,书画精品却见得多了,见那书生所绘的“倒画”算不得是什么丹青妙笔,但如此倒画,实是难能,正想上前问他几句,萧峰轻轻一拉她衣角,摇了摇头,便向右首那座木桥走去。

  那书生说道:“两位见了我的倒画,何以毫不理睬?难道在下这点微末功夫,有污两位法眼么?”阿朱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观倒画。”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纸,说道:“言之有理,两位正人君子,请过桥吧!”

  萧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纸铺桥,引人注目,一来是拖延时刻,二来是虚者实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桥,便道:“咱们要去小镜湖,一上青石桥,那便错了。”那书生道:“从青石桥走,不过绕个圈子,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达,两位还是上青石桥的好。”萧峰道:“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多走五六十里?”那书生笑道:“欲速则不达,难道这句话的道理也不懂吗?”

  阿朱也已瞧出这书生有意阻延,不再跟他多缠,当即踏上木桥,萧峰跟着上去。两人走到木桥当中,突觉脚底一软,喀喇喇一声响,桥板折断,身子向河中堕去。萧峰左手伸出,拦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桥板一点,便这么一借势,向前扑出,跃到了彼岸,跟着反手拍掌,以防敌人自后偷袭。

  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好功夫,好功夫!两位急急赶往小镜湖,为了何事?”

  萧峰听得他笑声中带有惊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却和大恶人是一党。”也不理他,径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数丈,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看去,正是那书生随后赶来。萧峰转过身来,铁青着脸问道:“阁下有何见教?”那书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镜湖去,正好和两位同行。”萧峰道:“如此最好不过。”左手搭在阿朱腰间,提一口气,带着她飘出,当真是滑行无声,轻尘不起。那书生发足急奔,却和萧峰二人越离越远。萧峰见他武功平平,也不在意,依旧提气飘行,虽带着阿朱,仍比那书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已将他抛得无影无踪。

  自过小木桥后,道路甚是狭窄,有时长草及腰,甚难辨认,若不是那酒保说得明白,这路也还真的难找。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望到一片明湖,萧峰放慢脚步,走到湖前,但见碧水似玉,波平如镜,不愧那“小镜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忽听得湖左花丛中有人格格两声轻笑,一粒石子飞了出来。萧峰顺着石子的去势瞧去,见湖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正在垂钓。他钓杆上刚钓起一尾青鱼,那颗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鱼丝之上,嗤的一声轻响,鱼丝断为两截,青鱼又落入了湖中。

  萧峰暗吃一惊:“这人的手劲古怪之极。鱼丝柔软,不能受力,若以飞刀、袖箭之类将之割断,就丝毫不奇。明明是圆圆的一枚石子,竟能打断鱼丝,这人使暗器的阴柔手法,决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来不高,但邪气逼人,纯是旁门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恶人的弟子部属,听笑声却似是个年轻女子。”

  那渔人的钓丝给人打断,也吃了一惊,朗声道:“是谁作弄褚某,便请现身。”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钻了一个少女出来,全身紫衫,只十五六岁年纪,比阿朱还小着两岁,一双大眼乌溜溜的,满脸精乖之气。她瞥眼见到阿朱,便不理渔人,跳跳蹦蹦地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这位姊姊长得好俊,我很喜欢你呢!”说话颇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国人初学中土言语一般。

  阿朱见少女活泼天真,笑道:“你才长得俊呢,我更加喜欢你!”阿朱久在姑苏,这时说的是中州官话,语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确。

  那渔人本要发怒,见是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满腔怒气登时消了,说道:“这位姑娘顽皮得紧。这打断鱼丝的功夫,却也了得。”

  那少女道:“钓鱼有什么好玩?气闷死了。你想吃鱼,用这钓杆来刺鱼不更好些么?”说着从渔人手中接过钓杆,随手往水中一刺,钓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鱼的鱼腹,提起来时,那鱼兀自翻腾扭动,伤口中的鲜血一点点地落在碧水之上,红绿相映,鲜艳好看,但彩丽之中却着实也显得残忍。

  萧峰见她随手这么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划了个小小弧形,再从右方向下刺出,手法巧妙,姿式美观,落点也甚准,但用以临敌攻防,毕竟慢了一步,实猜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连刺了五尾青鱼白鱼,在鱼杆上串成一串,随手又是一抖,将那些鱼儿都抛入湖中。那渔人脸有不豫之色,说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鱼,那也罢了,刺死了鱼却又不吃,无端杀生,是什么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喜欢无端杀生,你待怎样?”双手力拗,想拗断他的钓杆,不料这钓杆甚是牢固坚韧,那少女竟拗不断。那渔人冷笑道:“你想拗断我的钓杆,可没这么容易。”那少女向渔人背后一指,道:“谁来了啊?”

  那渔人回头看去,不见有人,知道上当,急忙转过头来,已迟了一步,只见他的钓杆已飞出十数丈外,嗤的一声响,插入湖心,登时无影无踪。那渔人大怒,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伸手便往她肩头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萧峰背后。那渔人闪身来捉,身法矫捷。萧峰一瞥眼间,见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块透明的布匹,若有若无,不知是什么东西。那渔人向她扑去,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滑,扑地倒了,跟着身子便变成了一团。萧峰这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张以极细丝线结成的渔网。丝线细如头发,质地又是透明,但坚韧异常,兼且遇物即缩,那渔人身入网中,出力挣扎,渔网缠得越紧,片刻之间,就像一只大粽子般,给缠得难以动弹。

  那渔人在网中厉声大骂:“小丫头,你弄什么鬼花样,用这般妖法邪术来算计我。”

  萧峰暗暗骇异,知那少女并非行使妖法邪术,但这张渔网却的确颇有妖气。

  这渔人不住口地大骂。那少女笑道:“你再骂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渔人一怔便即住口,满脸涨得通红。

  便在此时,湖西有人远远说道:“褚兄弟,什么事啊?”湖畔小径上一人快步走来。萧峰望见这人一张国字脸,四十来岁、五十岁不到年纪,形貌威武,但轻袍缓带,装束却颇潇洒。

  这人走近身来,见到那渔人被缚,很是诧异,问道:“怎么了?”那渔人道:“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转头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声,弯腰抄起,将那渔人庞大的身躯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渔网。岂知网线质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渔网越收得紧,说什么也解不开。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连说三声‘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没什么好结果的。”那少女笑道:“是么?我就是不想要什么好结果。结果越坏越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头。那少女陡地后缩,闪身想避,岂知她行动虽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着沉落,便搭上了她肩头。

  那少女斜肩卸劲,但那中年人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头。那少女娇斥:“快放开手!”左手挥拳欲打,但拳头只打出一尺,臂上无力,便软软地垂下。她大骇之下,叫道:“你使什么妖法邪术?快放开我。”中年人微笑道:“你连说三声‘我服了先生啦!’,再解开我兄弟身上的渔网,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没什么好结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结果越坏越好玩!”

  那少女又使劲挣扎,仍挣不脱身,反觉全身酸软,连脚下也没了力气,笑道:“不要脸,只会学人家的话。好吧,我就说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说“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说成“此生”,倒像是说“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并没察觉,手掌抬起,离开了她肩头,说道:“快解开渔网。”

  那少女笑道:“这再容易不过了。”走到渔人身边,俯身去解缠在他身上的渔网,左手在右手袖底轻轻一拍,一蓬碧绿的闪光,向那中年人激射过去。

  阿朱“啊”的一声惊叫,见她发射暗器的手法极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来非射中不可。萧峰却只微微一笑,他见这中年人一伸手便将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显然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这些小小暗器自也伤不到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轻拂,一股内劲发出,将一丛绿色细针都激得斜在一旁,纷纷插入湖边泥里。

  他一见细针颜色,便知针上所喂毒药甚是厉害,见血封喉,立时取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见面,无怨无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恼怒,要教训教训这女娃娃,右袖跟着挥出,袖力中挟着掌力,呼的一声响,将那少女身子带起,扑通一声,掉入了湖中。他随即足尖一点,跃入柳树下的一条小舟,扳桨划了几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处,只待她冒将上来,便抓了她头发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时叫了声“啊哟!”落入湖中之后,就此影踪不见。本来一个人溺水之后,定会冒将起来,再又沉下,如此数次,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块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无伤她之意,只是见她小小年纪,行事如此恶毒,这才要惩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却于心不忍。那渔人水性极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给渔网缠住了没法动弹。萧峰和阿朱都不识水性,也难下水救人。只听得那中年人大声叫道:“阿星,阿星,快出来!”

  远远竹丛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什么事啊?我不出来!”

  萧峰心想:“这女子声音娇媚,却带三分倔强,只怕又是个顽皮角色,和阿朱及那个堕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来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我淹死了怎能说话?快来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来救,淹死了别人,我爱瞧热闹!”那中年人道:“你来是不来?”频频在船头顿足,极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个,我也只拍手喝彩,决计不救。”话声越来越近,片刻间已走到湖边。

  萧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贴身水靠,更显得纤腰一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流波转盼,灵活之极,似乎单是一双眼睛便能说话一般,容颜秀丽,嘴角边似笑非笑,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萧峰听了她的声音语气,只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哪知已是个年纪并不很轻的少妇。她身上水靠结束整齐,想是她听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际,便即更衣,一面逗他着急,却快手快脚地将衣衫换好,当是预备下水救人了。

  那中年人见她到来,十分欢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将她失手摔下湖去,哪知便不浮上来了。”那美妇人道:“我先得问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开尊口。”

  萧峰和阿朱都心中奇怪:“妇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搂抱纠缠不雅,那也寻常。怎地这妇人恰恰相反,救男不救女?”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你别多心。”那美妇人道:“哼,小姑娘怎么了?你这人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是来者不……”她本想说“都是来者不拒”,但一瞥眼见到了萧峰和阿朱,脸上微微一红,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这个“拒”字就缩住不说了,眼光中却满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头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那美妇道:“当真什么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这小姑娘还不浮起来,别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妇道:“我叫你永远住在这儿,你也依我么?”中年人脸现尴尬之色,道:“这个……这个……”那美妇道:“你就是说了不算数,只嘴头上甜甜地骗骗我,叫我心里欢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连这个也不肯!”说到这里,眼眶便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峰和阿朱对望一眼,均感奇怪。这一男一女年纪都已不小,但说话行事,却如在热恋中的少年情侣一般,模样却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当着外人之面,说话仍无所忌惮,在这旁人生死悬于一线的当口,偏偏说这些不急之务。

  那中年人叹了口气,划回小船,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活该,咱们回去吧!”

  那美妇侧着头道:“为什么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吗?那好极了,怎么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纵起,一跃入湖。她水性当真了得,嗤的一声轻响,水花不起,已然钻入水底。跟着喀喇声响,湖面碎裂,那美妇双手已托着那紫衫少女,探头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划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划近美妇,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见她双目紧闭,似已气绝,不禁脸有关注之色。那美妇喝道:“别碰她身子!你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生一世,从来没好色过。”

  那美妇嗤的一声笑,托着那少女跃入船中,笑道:“不错,不错,你从来不好色,就只喜欢无盐嫫母丑八怪,啊哟……”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闭,那不用说了,但肚腹并不鼓起,显是没喝多少水。

  这美妇熟悉水性,本来料想这一会儿功夫淹不死人,哪知这少女体质娇弱,竟然死了,脸上不禁颇有歉意,抱着她急跃上岸,道:“快,快,咱们得想法子救人!”抱着那少女,向竹林中飞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渔人,向萧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驾临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萧峰见他气度雍容,眼见那少女惨死,仍如此镇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萧峰,受了两位朋友嘱托,到此报一个讯。”

  乔峰之名,本来江湖上人所周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称萧峰,再带上“契丹人”三字,开门见山地自道来历。这中年人对萧峰之名自然甚为陌生,而听了“契丹人”三字,也似不以为异,问道:“奉托萧兄的是哪两位朋友?不知报什么讯?”萧峰道:“一位使一对板斧,一位使一根铜棍,自称姓傅,两人都受了伤……”

  那中年人吃了一惊,问道:“两人伤势如何?这两人现在何处?萧兄,这两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烦指点,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渔人道:“请你带我同去!”萧峰见他二人重义,心下敬佩,道:“这两人的伤势虽重,尚无性命之忧,便在那边镇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更不打话,提着那渔人,发足往萧峰的来路奔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竹林中传出那美妇的声音叫道:“快来,快来,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听她语音,直是惶急异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脚步,正犹豫间,忽见来路上一人如飞赶来,叫道:“主公,有人来生事么?”正是在青石桥上颠倒绘画的那个书生。萧峰心道:“我还道他是阻挡我前来报讯,却原来跟那使板斧的、使铜棍的是一路。他们所说的‘主公’,便是这中年人了。”

  这时那书生也已看到了萧峰和阿朱,见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来,见到那渔人受制被缚,又惊又怒,问道:“怎……怎么了?”

  只听得竹林中那美妇的声音更加惶急:“你还不来,啊哟,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着那渔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这一移动身子,立见功力非凡,脚步轻跨,身形迅速异常。萧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间,不疾不徐地和他并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脸露钦佩之色。

  竹林顷刻即至,果然每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数丈,便见三间竹子盖的小屋,构筑精致。

  那少女躺在竹屋前面的平地上,那美妇正在手忙脚乱地施救。她听得脚步声,忙站起奔近,叫道:“你……你快来看,这是什么?”手里拿着一块黄金锁片。

  萧峰见这金锁片是女子寻常的饰物,并无特异之处,那日阿朱受伤,萧峰到她怀中取伤药,便曾见到她有一块模样差不多的金锁片。岂知那中年人向这块金锁片看了几眼,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哪……哪里来的?”

  那美妇道:“是从她头颈中除下的,我曾在她们左肩上划下记号,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说着已泣不成声。

  那中年人快步抢近。阿朱和萧峰也挨近去看,但见那紫衫少女横卧地下,僵直不动,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肩头,他一看之后,立即将袖子拉下。萧峰站在他背后,瞧不见那少女肩头有什么记号,只见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动,显是心神激荡之极。

  那美妇扭住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儿,你竟亲手害死了她,你不抚养女儿,还害死了她……你……你这狠心的爹爹……”

  萧峰大奇:“怎么?这少女竟是他们的女儿。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养在别处,这金锁片和左肩上的什么记号,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记认。”突见阿朱泪流满面,身子一晃,斜斜倒了下去。

  萧峰吃了一惊,忙伸手相扶,一弯腰间,见地下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动。她眼睛已闭,但眼珠转动,隔着眼皮仍然可见。萧峰关心阿朱,只问:“怎么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泪,强笑道:“我见这位……这位姑娘不幸惨死,心里难过。”

  萧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脉搏。那美妇哭道:“心跳也停了,气也绝了,救不活啦。”

  萧峰微运内力,向那少女腕脉上冲去,跟着便即松劲,只觉那少女体内一股内力反激出来,显然是在运内力抗御。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这么顽皮的姑娘,当真天下罕见。”那美妇人怒道:“你是什么人,快快给我走开!我死了女儿,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萧峰笑道:“你死了女儿,我给你医活来吧?”伸手向那少女的腰间穴道上点去。

  这一指正点在那少女腰间的“京门穴”上,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萧峰以内力透入穴道,立时令她麻痒难当。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从地下一跃而起,格格娇笑,伸出左手扶向萧峰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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