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有一次上课,一位人类学女老师给同学看她的指甲,问好看吧?大家说好看。然后,女老师拿出一把指甲刀,把指甲剪下来,然后又给同学们看。大家就觉得这样做挺恶心的。
老师说,指甲长在我手上,你们觉得好看,剪下来你们就觉得恶心。这说明了什么道理?
说明我们对一个东西的评价,并不完全是由这个东西本身决定的,而是和它的背景条件有关。我们研究人类学,就要学会理解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文化中意味着什么。
你看,经常有人会说,我大学学的课程后来工作都用不上,所以白学了。其实不然,所有的学科,都有它的底层逻辑。连人类学这种冷门学科,都会赋予你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
天下没有白学的知识,只有我们没学会的底层逻辑。
㈡瓦是乡村的外衣。
当再次提起瓦的时候,我已远在他乡,多年没有回老家那个小山村。想起故乡,眼前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景象。绿水青山不见苍老,而我却早生华发。
在绵延而舒缓的群山中,村落就像灌木丛,一簇一簇地分布其间。远远望去,几面灰白的墙壁和青黑的瓦顶在墨绿的草木间若隐若现,仿佛被弯曲山路串起的葫芦挂在重峦之中。看到了瓦,也就看到了家,心里就踏实了。
在乡下时,盯着瓦顶发呆的时候也不少。早年乡下没有通电,也没有书看,特别是感冒后,能做的事只有躺在床上数檩子、椽子和亮瓦。川北多柏树,擦子都是去皮粗略打整的小柏树,椽子则是柏木板,年辰一久,灰尘和油烟就把檩子、椽子染成与老瓦一样的黑色。在漆黑的房顶上,只有几片亮瓦可以透些光亮进来,不过瓦上的落叶和瓦下的蛛已让光线更加昏暗。亮瓦是玻璃制成的,能透光,但看不到瓦外的天空以及树木,要凭借瓦上的声响,才知道房顶上的过客。如果声音是一路“嘀、嘀、跨”地传过来,那一定是一只无聊的猫;如果是急促的沙沙声,肯定是心慌的老鼠在顺着瓦沟跑。更多的时候,只是听听瓦上难以理喻的风,听风在房顶与瓦说些悄悄话。
瓦与风总有说不完的话,人听到的,只是极少极少,瓦与风一般都是轻轻冢语。我想,他们谈论的,无非是坎上庄稼的长势啊、西河里的鱼啊、二帽岭上的花啊,因为每年春节前,我爹都要上房扫瓦,扫下的就是麦子、鱼骨头、小树枝这些。瓦仿佛是从不喜欢外出的主妇,风就是一年四季在外面闯荡的男人,一回来就带些外面的小玩意,讲讲外面的小故事,把瓦哄得服服帖帖。当然,有时候瓦与风也会吵嘴甚至打架,夜里总有些瓦从瓦楞间翻起来,与风纠缠,有的还从房顶上落下,摔得粉身碎骨。听到“啪”的一声刺耳脆响,瓦下的主人都会心头一紧,然后不问青红皂白,对着房顶就大骂风,肯定是风的不对,瓦成天默默不语任劳任怨,风过来一会儿,房顶就不得安宁,瓦还要跳楼寻短见,难道不是风的错吗?风可能受了委屈,一路呜呜着跑了。落下房顶的瓦摔得四分五裂,拋弃在路边。别的瓦仍然低眉信手,与属于自己的那一绺风继续私语,或许他们对风对瓦的性格早已习惯,总有几片瓦会与风一起私奔,也总有几片瓦会宁为玉碎。
瓦只要上了房,盖在檩椽上,往往就是一辈子。要么是仰瓦,要么是扣瓦,仰瓦要上大下小,扣瓦要上小下大。有时,房脊梁上还会垒一排立瓦。每一片仰瓦的大头都要压在上一片仰瓦的小头下,每一片扣瓦的小头都要压在上一片扣瓦的大头下,而且所有的扣瓦要压住仰瓦的边沿,这样严严实实,一丝不苟,才能遮风挡雨,营造一个温暖的家。瓦有瓦的命运,瓦也有瓦的规矩,乡下人肯定早就读懂了这些。
一年当中,乡下人待在瓦屋里最长的季节就是秋冬两季。梅雨时节或者霜雪天气,我喜欢钻进温暖的被窝看小说,这样身心都温暖如春。我在乡下教书时,有年在旧书摊上买回了所有的《十月》。有一天,我合上杂志,听着瓦上风声突然明白,每一个人都在羡慕别人的人生,每一个人只能经历一种人生,通过小说,可以品味别人的酸甜苦辣。一个人过好自己的人生,此生才有意义。从此,无论是出入瓦屋豪庭、身居陋巷还是穿行都市,我都内心恬淡自信,对世间奢华心如止水。
瓦下的孩子一辈一辈长大,离开了瓦屋,走出了大山。他们没有多少闲暇回一次老家,更没有多少机会在瓦下静坐。我相信,每一片青瓦下都沉睡着一粒怀乡的种子,总有一天,他们会在风中醒来,听听风中的故事。
㈢某部电视剧里有这样一段极短的对话:孙子问爷爷,什么是老茧?爷爷说,你伸手摸摸我的手,这个就是老茧。一生务农的爷爷手上长满了茧。
他的孙子已经不可能再去务农,手上也不会长出茧了。如今的孩子大约只有在求学时,因为握笔过于用力而在中指第一指节上长茧。以后用手机、电脑多了,这里的茧也会逐渐消退……
人们的物质条件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极大提升,这是好事情。然而,很多人不会想到的是,由于生活的改善,我们可能会失去一些独特的体验,甚至是身体特征。茧仅仅是这种改变中极小的一个例子:人们穿上了鞋,脚底不再长茧;不再锄地砍柴,手掌上也不再长茧;不再射箭,食指和中指的第二指节也不再长茧;不再手工纳鞋底,食指和拇指尖也不再长茧……人类失去的不仅是硬化的表皮角质层,而且是很多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技能。
这个过程似乎是不可逆的,而且是一种和传统的彻底断裂。
记得小时候吃过一种叫作“甜芦粟”的植物——它的外皮呈青绿色,大约手指粗,截成一尺多长,嚼起来略有甜味,纤维丰富,和甘蔗差不多。不过它的水分和甜味都不及甘蔗。有人还能劈开甜芦粟的外皮,巧妙地制作灯笼、动物等各式摆件。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甜芦粟了,于是问了身边一些朋友,加上搜索引擎的帮助,才查到这原来就是一种甜高粱,在江阴、常熟、太仓、启东一带叫作芦穄。但是由于容易出现病虫害,经济回报不及水果,吃起来也颇费力,所以种植的人越来越少了。同样,另一种叫作“金铃子”(又被叫作癞葡萄)的植物也很少见了。它有些像金黄色的苦瓜,人们只吃它果实里面一层红色的瓤,非常黏稠。虽然和蔗糖相比,它的甜味有些寡淡,但在水果短缺的年代里它也提供了独一无二的味觉体验。很难想象,未来还会有多少人能尝到甜芦粟和金铃子的滋味。
这是一个前浪不得不自叹不如,后浪却不断自我否定的时代。然而有些生命体验是某几代人特有的。这大概就是茧的意味。
㈣1
山城的秋天,寒意渐盛,空气中夹杂着沁人的凉意,我拉紧外套拉链,没入行走匆忙的人群。奋力挤上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时,我习惯性成为其中一条“沙丁鱼”,在喘口气都难的逼仄空间,我盯着斜上方的地铁行进图,那些站名早在日复一日的搭乘中烂记于心。看着周围人面带疲惫沮丧,我自嘲地笑了笑,这大概也是我脸上此刻的神色。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声:“天啊,金庸去世了。”另一个声音跟上:“真的吗?不会吧。”我的心头一震,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点开微博,果然热搜都是金庸老先生离世的消息,看着无数条悼念的消息,我内心涌出巨大的失落与难以言喻的悲伤,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中,时光如逆流而上的河水,我的脑海里浮现一张青葱的脸。
我在微信列表快速翻阅,点开那个很久没联系的头像,发送信息:金庸先生去世了,你的江湖梦还在吗?
2
十年前,我以全校第一名的身份升入初中,摆脱小学生的身份,似乎一瞬间长成一个“大人”,心中时刻激荡着热血和豪气,连紧张的学习生活都无法消耗完我的精力。年少莫名的自信,加上成绩优秀收获不少夸赞,对“未来的我会成为伟大无比的人”这件事无比坚信。
那时候,我的眼睛都快长到脑门上了,但还有一个人比我更飘,那就是睡在我下铺的舍友——宋亦安。名字听起来挺温柔安静的,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侠迷,最大的梦想是“执剑走天涯”。我认为宋亦安很膨胀,是因为他总是一副大侠模样,凡事不喜争论,动不动还教育别人。切,都是刚从小学毕业的,装什么大佬!
那个年代,对于初中生而言,百元绝对算是大钞,他的床底下收藏了整整一套金庸全集精装版,据说价值五百块。宋亦安视若珍宝,从不轻易示人。每晚,当我们在宿舍里插科打诨、评选班花时,宋亦安就抱着武侠小说如痴如醉,时不时一拍大腿:“妙啊!原来还有这层深意!”我和旁人一样,只觉得他魔怔了,无法理解他的狂热。
之前,因为我成绩好,班主任对我有些偏爱,偶尔有些散漫和出格,老师只当是少年个性。初二时,我们换了个班主任,她看不惯我的桀骜,排名第一都不能成为我偶尔出格时的免死金牌,经常当着众人的面批评体罚我。向来清高傲气的我,忽然像被勒紧了缰绳的野马,心里的憋屈和不爽涨到了极点。
某天半夜,我意气难平而失眠,索性爬起来去楼顶吹吹风。没过多久,一条黑影出现在我身边,吓我一跳,等我看清那个黑影是宋亦安时,皱眉不爽:“你大半夜不睡觉,装鬼吓唬人啊?”宋亦安不以为意,开玩笑说:“见你大半夜推门而出,哥们儿还以为你要干点啥,想和你一起混点好处。”
“好处?我现在能有什么好处?”我自嘲地笑笑,以前得意时不够低调,得罪了好些人,现在隔三差五被老师拎出来教训,我知道很多人都背地里幸灾乐祸。
宋亦安拍拍我的肩膀,仰头看向天空,缓缓吐出:“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听到他的话,我十分震惊,这短短二十个字未免太有水平和内涵了吧。我头一回认真打量宋亦安:月色朦胧,他蹲在地上的剪影被拖得很长,脸庞瘦削,看向远方的眉眼间却自有一股洒脱。
我将那两句话在心里反复品味,居然渐渐释然,半晌后站起身,拍了拍宋亦安的后背:“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哲学家,那句话说得有水平。你这个朋友,我交了!”宋亦安摸了下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那都是金庸先生说的。”
我有些愕然,不过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我捶了下他胸口:“行,不管话是不是你说的,朋友还是要交的。”
因着这样的机缘,我和宋亦安成了好朋友。我听他谈论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慢慢理解他的“江湖梦”,我永远记得他说想要行侠仗义、坚守仁义时的眼神,炙热红火,似乎有一簇火把燃烧着。
3
初三时,武侠小说忽然火起来,各种武侠读本在男生间流行开,几乎所有男生都会躲在被窝挑灯夜读,谈论的话题也从“班级四大美人”变成了“谁是江湖武功第一”。与所有会耽误学习的东西一样,武侠小说被视为粗俗的禁书,金庸的小说首当其冲,大人们认为那些都是用来忽悠我们这些没有分辨力又叛逆的孩子的。在最严重的时候,学校甚至组织了大规模“清扫活动”,将大家私藏的小说彻底收走。
那天晚自习,宋亦安一直心神不定,铃声刚响起,他就冲回宿舍。可是一切都晚了,他藏在床底下的金庸全集不见踪影,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作为朋友我最理解他那时的悲伤无奈,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要不晚上我们去把书偷回来?”
“别。”宋亦安摆摆手,一脸坚毅,“要么就光明正大向老师要,要么就不要纠结这件事。偷,是绝不可能的。”
我当下心生佩服,金庸的武侠岂会是粗俗的唬人小说?宋亦安的言行就是最好的反驳。虽然我并不喜好读武侠小说,但我隐隐感觉,既然那份侠义有影响人的力量,那么这份价值迟早会被证明。
我搂住宋亦安的肩膀,安慰他:“没事,有些东西要靠时间来证明,有意义的事物,自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4
金庸先生逝世的悲哀消化在大家长长的叹息中,地铁的拥挤很快将我拉回现实的苟且。乘车的这半个小时,我时不时将手机拿出来,看看是否有宋亦安的回信。然而,那条信息似乎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到站了,我将手机放回口袋,低头一笑:“10年过去了,很多东西,也许早就不一样了。”
三天后,IG电竞俱乐部以3-0完胜FNC俱乐部,获得英雄联盟S8全球总决赛冠军。这是中国战队首次夺得《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冠军,IG战队也由此创造了中国电竞的新历史。当直播现场飘下盛大的金雨,鲜红的五星红旗出现在舞台上时,我激动得憋泪,喃喃自语:“赢了,我们赢了!真的是我们拿下了总冠军!”
“叮”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信息:喂,IG赢了,你当年想过的都实现了,是不是很爽?发信人正是宋亦安。我看着信息,昂起头让眼泪没那么轻易流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动情处!正如我记得他喜欢金庸的武侠一般,他没忘记过我曾为电竞痴狂。
5
我和宋亦安很有缘分,中考考上市重点中学还分到同一个班级,继续我们的兄弟情。高中时,我接触到英雄联盟这款游戏,激烈的线上对抗以及团队合作、战术应用为我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并为之深深吸引。
放假空闲时,我和宋亦安在网吧一人一台机器,他在论坛上以文会友,沉浸在武侠世界里,我则和朋友组队玩几局游戏或者看场比赛。我知道虚拟世界一切都是假的,但游戏里的智慧与力量,合作与单挑以更直观的方式激起我的热血。和所有的竞技体育一样,不到最后一分钟永远都有机会逆风翻盘!奇迹随时会降临在不轻易投降的人身上,而我享受着这种为团队、为荣誉而战的竞技比赛。
只是,在那个时候,游戏是比武侠小说更可怕的洪水猛兽,我的爱好被家长和老师知道了,他们态度强硬,明令禁止我再接触游戏,即使我再三对他们解释:“喜爱电竞并不等同于沉沦游戏。”但他们毫不理会我的哀求。最终以我的妥协告终,我答应高中三年再不碰游戏了。
记得那天刚下过雨,树叶被雨水洗得发亮,空气有一种冷冽的清爽,我拉着宋亦安在马路边发呆,絮絮叨叨:“什么时候国内能正视电子竞技呢?就像国外那样,不仅有专业俱乐部和职业选手,还能打进全球决赛?甚至拿到冠军!等到中国电竞真的发展起来,他们也许会有一点明白现在的我吧。”
宋亦安拉起沮丧的我:“你曾经安慰我的一句话我今天还给你:有些东西要靠时间来证明,有意义的事物,自会证明自己的价值。”我笑了笑,一把拍在他背上:“倒是挺会借花献佛的,那我就接着了。”
在我十七岁的天空,停留了一朵名为遗憾的云彩,我暂时放弃了游戏,并在心中暗自发誓高考完后一定要回归那片世界。只是,后来我不再有如此大的学习压力时,又被其他凡尘俗事携裹前进,归来时我已不再是那个热血少年。
6
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和宋亦安各奔东西,联系也日益减少。如今,金庸先生的离世,IG俱乐部的夺冠,唤起了我和宋亦安对热血青春的记忆,我们情不自禁聊起往昔的执拗,如今初入社会的苟且,谈到未来时,他说:“你是对的,我们曾喜欢的,都被现在的时代证明,它们是有意义的。”
随着时代的发展,曾被异议为难登大雅之堂的金庸先生的小说,如今不仅入选了高中课本,甚至还影响到国外,被编进了新加坡的中学教材。在他去世后,引发了各界人士的深切哀悼,文学家、评论家都为他发声,认可金庸小说的文学价值。
IG夺冠后,权威主流媒体转发祝贺,那些曾批判得最为激烈的媒体都在为中国竞技的荣耀喝彩!这些年,我以看客的身份关注着电竞游戏,看着不断有专业俱乐部诞生,有很多出色的职业选手带给人惊喜,看着Royal差一点摘取桂冠……看着看着,新的时代就来了。
电脑上还定格着IG夺冠时五人捧杯的场景,我重重地点头:“是啊,我们都等到了!”
从误解到接受,不仅是因为事物自身的可取性,还有社会与日俱增的进步,包容性越来越强,那些从前的“禁忌”自然会被正确评估。而这样的开放的态度,也佐证着我们生活在一个更为成熟、包容的时代。
7
末了,我问宋亦安:“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他说:“我要重新捡起笔,去写网文。我不敢说传承金庸老先生的衣钵,只想书写一个属于自己的武侠世界,安放当年的武侠梦!那么你呢?”
那么我呢?
我轻轻合上电脑,久久未言,我想起步入社会这段时间的迷茫与浑噩,以及那渐渐消失的炙热。此时,我透过家里的那扇窗户,望向天边冷冽的秋月,语气坚定:“我想去北京,趁着年轻去闯荡,去奋力拼搏证明自己!”
如果把时代想象成一位有历史、有故事的老人,他都在不遗余力地前进,不断接受新的东西,焕发新的活力,我们更应该寻回被遗忘的热血和梦想,继续拼搏奋斗,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不曾被辜负。
听过很多毒鸡汤,也领会过年轻人的沮丧,但事实证明,这仍然是一个有希望的、最好的时代!因为我相信,如果有一份荣光是属于我的,那么不管现在还是未来,也许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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