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之石 天生反骨山之石 2021-05-29 19:25
1920农历庚申猴年六月初六，家秉18周岁生辰。天才蒙蒙亮，赶着鸡鸭出了圈，大灶上的妈子们就忙碌起来。糕蒸得甜糯、粽煮得清粘、团（糯米点心）点了桃花红（色）、圆（汤圆）着了胭脂粉（色）；红烧的肘子、油焖的虾、清蒸的扁鱼、白煨的鸡……
院子里的伙计也不享清闲，那边仁齐洒扫完了长廊，正想着掸了檐角白灯笼上的灰。仁钰家的远远地瞅着了赶紧喊停，“哎呀喂，他大大（伯父），那白灯笼可是万万也动不得的。若是叫你兄弟知道了，回来还不得要了我的命啊！”
“嘿，整日里就数他故套（规矩）多，沾了孝的一样也碰不得！老太太若是还在，保管（一定）也是见不得这蒙了尘的，一准儿早就允得我换了新哩。”仁立口里头虽喊着不满，终也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
仁钰家的也不见怪，反接上话来再埋怨上几句，“谁说不是的呢？算天儿我娘走了都快有一年了，那父子俩至今是还没能缓过神来。各自心里头憋着的伤痛酸苦不谈，就连这院子里也实在是遭了冷清，堵得一股子气闷。我思量着借家秉过生在自家屋里头（不宴请外客）小闹热一下，老太太是不会怪罪的……”
午时的太阳最是爆炝，院外的银杏叶儿片片亮晃晃得刺眼，鸡鸭伏在树脚下躲了阴凉。屋子里陈年的高粱酒烈性，直熏得人头大（晕）。不消得几盅，张大拿和船老大嘴里的舌头便打了卷。
俩老爷们儿桌子上尽叨叨上了一番没有婆娘的苦楚，说衣服缺缝补，诉灯下影孤寂……听得众人心里头跟着也一阵酸涩。
有眼力见识的妈子怕搅了过生的闹热喜庆，连忙见缝儿插话地打了茬（茬开话题），“这两年，十里八村来家里说媒的可都要踏破门槛儿哩！原先在太平厅的大学堂里念书，是一个也没理会；现如今回了佘家庄，好孬的不好总晾着，家秉少爷也好跟着去瞅一眼呀……”
张大拿听着不得劲儿，“叭”地放下手里的盅子，酒跟着晃得洒出去一尺，脸脖子涨得是通红，“瞅，有啥可、可瞅的！我看着就前几年太平厅里跟下来的那小丫头是顶（最）合适不过的！伶俐讨巧，脾性上乘！”
“你个驼背的，真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尽添了闹心的！你合适有啥用，人钱家想着要允的可是大小姐。”隔壁桌上的仁齐这会儿也借上了三分酒劲儿，扯开了大嗓门，“要照我说（依我的想法），既是那太平厅大户人家里头的小姐，总归也是错不了的。等到成了亲，黑灯瞎火的，一个被窝里头钻上，折腾出几个崽子来，就都合适了！”
“哈哈……”满屋子笑得欢畅。这欢畅歇斯底地一下就撕破了院子里长久的冷清，带着些令人麻醉、叫人恍惚的力量……
傍晚时分，霞光越过北岸连绵的芦苇把一片火红洒在水面，天月港的码头上格外寂静。家秉依着舱门坐着，船头上躺着的大龙半侧过身子，“开了春，太平厅学堂里的娃儿们闹得不安生，说是那琼华也休了功课哩！”这是一年来头一回有人私下地跟家秉说起太平厅的消息，只一句里的两个字便硌得他心疼。
开春的第一作油，爹也曾试探着开口，“这一船你跟去太平厅码头上做交接可好？”
船老大在一旁应和，“云鹏你久不上船，缺了照应，我如今要往回捎的货都没了准头（拿不准）呢！”
他笑着摇头，等煤驳船鸣笛远去，才独自守在码头上泻了情绪。澄澄碧波、垂垂柳丝、灼灼花枝、翩翩蝶舞，每一处都寄相思辗转；蒙蒙飞絮、萋萋烟草、依依斜阳、声声雁过，哪一刻总诉离情纠结。无数次长夜梦醒泪沾巾，月光寒，千千结，庭院深，悠悠愁……
秋收才过，金寨河堤下的麦子还未落种，佘家庄的老少个个已疲乏得只盼着黑天（天黑）。亮日子照进东厢房廊下，一阵风吹得檐角的白灯笼晃动。东房厅的仁固俩口子这时候找上门来，着实是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第二天一大早，父子俩刚要出门往码头上去，家秉的娘终还是忍不住追上前去问，“你当真要船上去开了口，人家那可是俩正经的大小伙子（未婚）。万一说不好，可是别生疏了这多年的情份？”
“昨晚瞧仁固俩口子架势（样子），定是要应承下的！咱也甭管它成不成的，只需得负责两厢里把原话传到就行哩！”仁钰是拿定了主意。
上了船，仁钰也不拐弯，直接表了仁固俩口子昨晚的意思。船老大蹲一边“叭嗒叭嗒”抽着旱烟枪，半天也没有回话。仁钰也不追问，刚想要打回了去作坊里，舱门外一向少言的二龙竟先出了声，“爹，爷爷（ya,三声，叔叔），我愿意哩！”
“你愿意！你愿意个啥？明摆着是招夫养子，见咱岸上没根没靠（依靠）的正好拿捏，给家里找个不花钱的长工！”大龙急得瞪了眼。
“跟着船水上漂了快三十年，把咱娘也漂没了！风里雨里江面上颠着，这种日子几时才是个头哩！”二龙眼眶子红了。
听着提到娘，大龙喉咙里也是一阵哽咽，“好端端的，找个半路上的寡妇过日子；上了门，先供奉着老的，将养着小的；临了（liao三声）了（到最后），终也是替别人守的家业，啥也捞不上。若要是娘还在……”
“哥，啥日子是能由得咱自己的性子选呢！爹年纪大了，再没几把力扯了船帆，好赖的总得有个先上了岸落下脚……”
地里的麦子才落了种，仁固催着挑了个不忌讳的日子，两厢里各鸣上一串鞭就算结下了亲。到天黑，二龙夹着包袱下了煤驳船，只船笛“呜呜”长鸣六声，顺风顺水送上岸。
佘家庄的夜深沉如水，河边菜园里纺织娘“轧织轧织”吟得短促。二龙夹着包袱正要出门，被守在前院的仁固拦下了，“这黑天了，要往哪里跑！”
“国峰的娘嫌我生得丑怪（丑），说是心里头不愿意！”二龙低着头，羞得只想要找个地缝儿好一头扎进去。
仁固家的一根拐杖敲得地砖“咚咚”响，“瞧着是白长了这大身块（大块头），房里头的事竟还由得她一个女人家去了！”转头又朝后院提高了嗓门，“黑灯瞎火的，哪里还有个啥俊的丑的。自己偏生得这苦命，怎还要挑上哩……”
亮日子到了西天，夜露沾着丝丝凉意湿了衣衫。眼瞅着着后院房里头总算是灭了灯火，仁固家的转头又抺上泪珠子，“可怜我那早去的家学儿啊，怎狠心撇了家里老的小的，如今却成全了……”
清晨的阳光洒向大地，金寨河堤下的麦田里，二龙正挥舞着蒲锹垄上新的田埂；东南风吹得满坡的芦苇弯了腰，天月港码头上，大龙一双手扬开了船帆。
岸边的家秉目送着煤驳船又一次鸣笛远去，滔滔的长江水呀，若再有一个海棠花开、燕子来时，可会捎来些远方的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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