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尺度

古典希腊才是西方文明真正的源头，“希腊人创造了人”，宏观上看，是古希腊创造了一个人站在中心的世界。

古希腊留给西方文明的基因：理性。理性是古希腊的人文特质最重要的体现，也是人文最重要的结果。人是万物之灵，就是因为人有理性嘛！

理性为什么特别重要？一句话，人之所以站在世界的中心，把整个世界撑起来，就是凭理性的力量。用古希腊哲学家普罗塔哥拉的一句名言来说最合适不过了：人是万物的尺度。

正是因为从人文精神里面带出了理性主义，古希腊才能发展出高度发达的哲学和科学。理性主义不仅在当时世界是一种难得可贵的精神，而且，它构成了后世西方人的基本思考方式。甚至，在中世纪那个被基督教主导的世界里，你都能看到理性主义，逻辑推理对宗教和神学的深刻影响。

理性是什么。你可以把理性看成人最重要的内在能力，但我们观察西方，观察文明，必须从思维特质角度把理性看成一种文明的基因，它是一个文明当中的人看问题、想事情的基本套路。

理性是人有意识地认识事物、查明事实、展开推理的能力。

这句话你需要把握三个要点：首先是你得“有意识”，就是积极主动地去认识和理解世界。哲学在希腊文里不是智慧，而是爱智慧，所以，亚里士多德特别看重人的好奇心。

再来是“认识事物、查明事实”，就是去发现表象背后的真实，透过表面看实质。

最后你要“展开推理”，就是要抽象地建立事物之间的联系，不是等着事物变化或者别人告诉，你才知道。而是在事情还没有出现、还没有发生、还没有别人告诉你，就可以知道。当然，这不是巫师卜卦、也不是胡乱瞎猜，而是借助思维规律去证明，这就是逻辑。

古希腊思想的三大特点

如果理性成为一个文明的普遍特征，这种文明一定会产生你意料不到的特色。法国历史学家韦尔南，就总结出了古希腊的思想的三个特点：

第一，古希腊形成了一个外在于宗教、与宗教无关的思想领域；

第二，宇宙的秩序不是建立在神的难以捉摸的意志之上，而是建立在规律和法则之上；

第三，这种思想具有明显的几何学性质。

外在于宗教

韦尔南说的第一点，外在于宗教这个特点。而古希腊人运用理性的第一个特点，就是思考世界由什么构成、它从何处来这些根本问题。

世界万物的起因和结构，如果不归结于神，那应该归结于什么？这就是韦尔南所说的“宗教之外”。对这些根本问题的讨论，成了古希腊哲学和科学的起源。

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叫泰勒斯，他说万物的始基是水，就是说万物都是水做的，水是万物的本源。后来有很多哲学家都从始基入手谈这个世界，赫拉克利特认为始基是火，德谟克利特认为是原子，还有人认为是四种，水、火、气、土，等等，说法很多。但所有这些说法都有一种共同特质，那就是一定要在神之外找到解释世界的根本说法。

几乎所有古代文明都把世界的原因归结给神，而古希腊人就偏不，他们把神撇在一边，自己去找一套说法，要用自己的理性去理解世界。

大哲学家康德曾经把17世纪的启蒙运动概括成一句话：人，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性！用康德的这个思路来看古希腊人，他们就是西方历史上最早地运用自己理性、走出蒙昧、自我启蒙的人！

探求规律和法则

古希腊人运用理性的第二个特点，是思考世界按照什么样的规律运转。古希腊人相信在神的意志之外，世界依照着客观的，即使是神也不可改变的规律和法则运行。这就是韦尔南所说的，古希腊人理性的第二个特质，宇宙的秩序建立在规律和法则之上。

理性是人的认识能力，知其一，就可以推其二，但前提必须是世界是有规律和法则的，而不是神秘的、不可捉摸的，否则人就无法把握。所以，探求世界的规则就是透过表象寻找实质，理性这个词就叫做reason，就是要去一探究竟。

人只要有了意识，就可以把表象和实质分开，但如果人把表象背后的实质只是认定为神的意志，那么表象和实质就很难完全分开。而古希腊人认定表象的背后是规律和法则。不依靠宗教而是依靠理性来认识和理解世界，那么表象背后必然有一套人人都可以理解的规律和法则，而且神也不能改变它们。

和世界有规律和法则一样，人的认识过程本身也有规律和法则，这就是逻辑。理性是reason， reason做动词的时候，就是推理的意思。想问题要合乎逻辑，才能把问题想对。

逻辑的目标就是找到合理的论证和好的推理的形式结构。最典型的就是三段论。简单来说，逻辑出现了，而且成了一门大学问，这说明古希腊人已经有意识地去锻炼自己理性思考的能力了，这样一来，理性这种能力就处于自我升级的状态当中了。

古希腊的理性成就很高，不仅是哲学的源头，也是科学的源头。如果没有哲学和科学，那么占星术、巫术、算命、测字各种神秘的把戏，就会充斥着人的心灵和整个社会。古代其他文明当然也发现了很多规律和法则，但是把世界就完全想象成是客观规律和法则支配的，就只有古希腊了。

几何学性质

韦尔南说的第三点，古希腊思想的“几何学性质”，这个特点很有意思，但不是特别好理解。

几何学在古希腊人那里，不仅仅是几个几何定理，几何学几乎代表了古希腊的世界观。也就是说，万事万物都应该是符合几何学的，都具有一种和谐的美感。

比如，黄金分割，当线段的长短符合特定比例的时候，那就是合理的、美的、和谐的，而整个世界也充满了各种比例，所以世界是合理的、美的、和谐的。

古希腊人追求这种几何式的美感，几乎达到了强迫症的程度。比如，柏拉图开学园教徒弟，学园的大门上就写着“不懂几何者请勿入内”，意思是，如果一个人对几何式的美感没有感觉，没有追求，那就搞不了哲学。

再比如，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我们中国人的勾股定理，勾三股四弦五，在西方就叫毕达哥拉斯定理。后来有一个学生问毕达哥拉斯，如果勾不是3，股不是4，它们都是2，那么斜边是多少呢？这个问题引出了数学上的无理数、无限不循环小数，但在当时，引得毕达哥拉斯勃然大怒，因为这个问题挑衅了几何的美感，他立即处死了这个脑洞大开的学生。

讲古希腊思维的几何学性质，不是讲你熟悉的欧几里得《几何原本》，重点是在古希腊人用几何的眼光去理性地看世界。

古希腊人不用宗教而是用规律和法则来理解世界，那对人来说世界是什么呢？是要素之间的相互性、对称性、可逆性，把万事万物理解成符合某种比例的状态，所以理性这个词又叫做ration，它和ratio，比例这个词非常接近。

古希腊人把这种几何特性，拓展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亚里士多德讲政治上的平等，就分成了数量的平等和比值的平等。

万事万物都直接蕴含着相互关联、比例、对称的几何学性质，只有这样，规律和法则才不会是神秘的，才不会被神的意志支配。这样的世界当然就是合理的、有美感的、整体上的结果是和谐的，而不是混乱的、丑陋的、相互打架的。

古希腊一开始只是在宗教之外设想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结果越走越远，得到了一个离开了神也很合理、很美、很和谐的世界。

其他古老文明里也有简单的几何学，古希腊和它们的本质差别，不在于几何学这一门学问的发达程度，而在于，只有在古希腊，几何学是世界观，几何学性质渗透了整个世界，其他古老文明里，它只是世界的一个小部分。

理性如何贯穿西方三千年

古希腊的理性给西方带来了一种贯穿几千年的思维特质。人要通过理性去发现整个世界背后的道理，因此，政治就要讲正义，法律就要讲自然法，经济学就要讲看不见的手，和物理、化学、生物一样，都是人可以理解的、可以讲道理的、可以运用的。

理性这种强大的思维特质，在后来的西方文明里面甚至悄悄地改造了宗教，这是其他文明里面很少见的。虽然伊斯兰教和佛教也融入了大量的理性探索，但可能都不及西方的基督教和理性精神结合得紧密。

基督教发展出了自己庞大的神学体系，神学就是用理性的方法来证明信仰，基督教第一个大神学家是奥古斯丁，他的神学就是基督教信仰和古希腊哲学高度融合的产物。中世纪的阿奎那是神学的巅峰，他的神学就是基督教信仰和亚里士多德哲学融会贯通的成果。

可以说，理性、逻辑、三段论就是构建神学的基础。

总之，基督教不仅没有让理性消失，相反，它融汇了理性，而且让理性更加成熟。你看，连神占据中心的世界，都被人的理性精神完全渗透了，可想而知，理性这种思维特质在西方有多强大，它穿透了整个西方的三千年。

古希腊的理性是很独特的，它独立于宗教之外；它还要讲出一整套合逻辑的道理，也就是规律和法则；最后，它的道理还要合理、有美感、讲和谐，也就是几何学性质。

古希腊的理性精神，成为了西方独特的思维特质，即便在神占据中心地位的中世纪，也能看到理性精神的身影。可以想象，等到人再次成为世界中心的时候，理性精神喷发出来，会产生多少数不清的知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