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暗
城市的地下铁匆忙地在黑暗中穿行着,高峰期时连停靠站台都要分秒必争,一车一车地运送着白天在这个城市讨生活的人去到卸下面具后想去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带上另一副面具。对此,地下铁一视同仁,它只管送客去目的地。
忽然,刺耳的一串钢铁轨道挤压摩擦声直达人的耳蜗,又伴随着众多并不统一的惊叫声,一辆地下铁急停下来,车厢里的灯忽暗忽明,最后熄灭,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最后呆住。
在惊诧与摇摆中,一个女人抓住了自己旁边男人的手臂,靠了过去。男人的手臂在那一刻绷起,肌肉摸起来坚实饱满,给了她瞬间的安全感。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大家都处在懵懂之中没人说话,她没说话,男人也没说话,她尝试几下站稳了想把手拿开,但男人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示意她没事。
男人的手总是比女人的手热。那是一只带着温度的手,热度从温厚的指肚传到女人的皮肤上。女人感受着这份只有人的温度才能给惊恐中的人带来的安慰,但没等她多想,车厢里从窃窃私语迅速转变成的大声呼喊带走了她的思绪。
“怎么回事啊?”
“问问前面,怎么了?”
“怎么还黑灯了,这里面怎么这么黑呀。”
......
原来,地下铁冲过了站台,钻进了黑暗的拱道里,站台上的人还能看到留下来的一截尾巴。而前面知道的人还没反应,他们只是感觉好像有一只鸟撞在了玻璃上。经过一会儿缓冲,他们才慢慢恢复意识。
“是不是有人跳下去了?”
“啊?真的假的?”
“我刚才好像看到外面的人被吓着的样子。”
“我也感觉好像刚才有啥东西撞车头上了。”
“看看驾驶员啊。”
“驾驶员坐那打电话呢。诶,感觉有点不对劲呀,怎么趴那哭上了。”
就这样消息慢慢传到了中间,又传到了后面,后面的人和站台上的人一合计,没错了,刚刚有人跳轨,消息又很快传回了中间,再传到了前面。大家都捶胸顿足,说这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多大点事非要跳轨呀,不疼吗,活着还能比这疼?还有说真特么晦气,你死你的耽误我们干啥,妈的。
女人在黑暗中听着,听到一些话的惊讶不亚于听说有人跳轨的触动。人真的走投无路的时,脑袋是不会想正常时那样思考的,心只会越想越屈,路只会越走越窄,窄到突然有一天他只能看到一条解脱之路---去死。在那一刻,死亡的诱惑冲顶脑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他怎么还会想到疼,想到任何其他人呢,他可能连血肉相连的家人和肝胆相照的好友都放下了,怎么会在乎耽误你几分钟。再说,他就算耽误你几分钟又怎么了,你不是还好好活着呢。自杀的人,无论如何,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弱者,他需要帮助需要引导,如果我们没有做到,最后这程理解他一下,可好?
女人暗自想着,一直抓着男人手臂的手不自觉地加了力道,灯还是黑的,她不想失去这个依靠,她今天穿着一条牛仔束腰长裙,配了一双裸色高跟鞋,很容易摔倒也很容易出糗。刚刚还有光,她能凭直觉很快抓住一个手臂,现在没了光,她怕是不知道自己会抓住什么了。
“没事儿啊,不是说撞了只鸟。跟咱们没关系,等一会儿就好了。”一个略带磁性不会过于深沉的声音对她说,男人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开个小玩笑想缓解她的紧张。
“鸟。”黑暗中,女人重复道。
“这种事情都有规定的处理流程,估计一会儿警察就该来了,不用担心。”男人可能以为女人那简短的回应是没理解他的玩笑。
这一次女人嗯了一声,使劲点了几次头,她知道这回男人接收到了她的肯定。
车刚停下灯都灭了时,空调通风系统也跟着一起关闭了。就算已到夏末,人多的地方不通风,久了也会有些闷热。这也过了一会儿了,可能惊吓过度的驾驶员苏醒过来,想到自己驾驶的车厢里还有一群人拥挤地等待着,所以打开了冷气和通风,但也可能还没有完全清醒,冷气开得极低,那风直刷刷地打下来,窜进每一个人的脖颈子里再钻进每一个毛孔里。
女人头顶正对着一个出风口,刚出风时她松了口气,终于凉快点,不然一会儿不止自己一脸油一身汗,人这么多肯定还会有味,她最讨厌人多时偶尔碰到的一些怪异味道。可吹了还没两分钟,她就受不了了,感觉天灵盖都要被冰透了。她稍微往男人的方向挪了一点点,试图让头顶和脖颈儿躲过正出风口。
“是不是冷了,来你站这边。”男人轻声说着,一直插在兜里的那只手伸出来,转过身自然地抓住了女人的手,又顺势换了个姿势,双手扶住了女人的双肩,引导着女人在这黑暗中与他换了个位置。
空间并不大,又看不清,两人也不敢动作太大,怕碰到别人。小心翼翼地侧身贴着过去,女人再一次感受到了男人身上的温度,她有一秒的幌神。
两个人站定后,男人又把女人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挨近她那一侧的手臂上。
“抓着吧。”
女人噗嗤一下笑了,“谢谢。”
”笑什么?”
“感觉你把自己当成柱子了。”
男人歪低了一点身子,凑近女人的耳朵,说:“愿意为你效劳。”
女人没笑也没出声,心头却忽然被一股潮热的感觉击中,涨红了脸颊,僵直了身体。还好现在灯灭着,她想。
二、光明
后面车厢又人声轰轰过来,并带着消息,警察来了。
“呼啦啦好像很多人呀。”
“有医生吗?”
“有啊,警察、医生、消防都有,好多人都看不清了。”
“都这样,估计没救了,那电轨好几百瓦,碰上就不行了。”
“啥时候能好呀,这还有事呢。”
听到这话,女人才发现原来有人焦急地等着出去,让他们可以离开这里继续自己的路。而她呢,竟然一点都没有着急,刚开始的那种恐慌感,现在也已不再搅扰她心神,她不害怕了。
正想着,车向后动了,比较突然,大家又都跟着摇晃起来。分神的女人站不稳,但没事,男人像是时刻准备着,瞬间就揽住了她的腰身,顺势就把她抱进了自己怀里,又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两个身体分开后,男人没再把女人的手放到自己手臂上,而是握在了自己手里。女人也没有挣脱。
“一会儿咱们就能出去了。”他说。
“快好了吗?”她问。
“好没好的,应该会让咱们先出去吧,车估计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但不能把这么多人困在这里。”
男人和女人的这节车厢原本就是刚刚进入黑暗的拱道里,现在已经彻底回到了站台有光的地方。
在所有人还在适应车底带来的滑动感和站台的光亮时,哗地一声白织灯也刺向了人们的眼睛。女人本能抬手想遮一下眼睛,却碰到了那双更快护住她眼睛的手。她轻轻抓住那只手,缓缓移离开她的眼前,抬头看到那张脸上那双即温柔又清朗的眼睛也正看向自己,她没有掩饰,像个找到了小伙伴的孩子一样开心地裂开嘴笑了。
这时车已经停了,它只是稍稍后移了一点,为了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它才后退那一点。
又接着滴滴两声,地下铁车门打开,像是告诉这些被困的人,你们可以出去了,今天我不能送你们回家了,请便。呼啦啦,人们也就自觉地走出了这辆曾经以为可以送他们去目的地的车。
在潮水般涌出的人群中,男人一直拉着女人的手,人多的地方会护着她,有台阶的地方用眼神关照她。他们像一对儿从灾难中逃离的患难情侣,用眼睛一直寻找着对方,回应着对方,也支撑着对方。
终于走出了那个地下铁车站,被这么一折腾,天已经有点儿抹黑。像是为了呼应生命的别离,今天一直刮着这个时节不多见的大风,天黑后更烈,差不多有5、6级了。
“今天风好大,你能让风停下吗?我有点饿了,你呢?”女人走出地下车站,站在风中,任由风吹响了她的裙边,任由男人继续紧紧牵着她的手,她只是抬头看向天空,那里被战阵般的乌云占据着。
“我没法让风停,但是我能喂饱你,哈哈,走,吃饭去。”男人听着她没头没脑的话一点没有介意,走出地下车站,他说话的声音更多了一丝爽朗。
“风太大,去哪都不方便,那边有个便利店,咱们就去那吧,这附近没什么吃的。”
“你想吃什么咱们可以打车去。”
“晚上随便吃点吧,我有时候就去便利店吃,方便快捷,挺好的。”女人没再给男人时间思考,拉起他就向便利店走去。
迎着烈风,两人进了便利店,他为她拉开座椅,为她买好东西,为她拭去嘴角的酱汁,早早吃完看着她吃,最后为了故意逗她开心还用左手笨拙地喂她吃。她本就爱笑,这一晚眼睛都保持着月牙的弯度没下来过。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快乐地笑了,就像更久更久没有怦然心动到羞红了脸。
吃完便餐,两人走出店门,男人依然牵着女人的手。
“风已经小了。”女人再次看向天空,乌云战阵看起来唬人,但在狂风的力量下,还是已经不知被卷飞到哪里去了。
“我送你回家吧,我叫个车。”男人穿着浅湖绿色的衬衫和浅色牛仔裤,匀称的身材,高挑的个子,在这样的夜晚也能吸引几个过路女孩的目光。
“不用,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今天天气也不好。”女人温柔地看向他。
“那行,那我给你叫个车,你自己回去,到家了告诉我。”男人一笑,也报以温柔的回应。
“不用,我自己叫就行,你也不知道我住哪。”女人说完,继续微笑地看着他。
男人有几秒的噎语,眨着眼睛看向她,也继续保持着微笑。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使劲点点头。
“好。好。”他说。
“嗯。”她说。
然后,她松开了他的手,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他的身体,他也回抱着她。她整个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度和气息。
“谢谢你。”她说。
“愿意为你效劳。”他说。
再次松开手,她头也不回地往一个大路口走去,她知道在那里可以打到载她回家的车。
她没有说再见,因为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见。
男人带着笑目送她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一点审视,直到看到女人真的坐上了车,他才转身。又伸手从兜里把刚刚褪下去的戒指拿出来,戴在了食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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