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素蓉第一次见到李庄严是在一个秋天的清晨。身材有些臃肿的大姨步履匆匆地走在素蓉的右侧,飘落的树叶打在大姨红润的脸庞上,素蓉竟然觉得大姨的脸蛋有了几分姿色,那是一种自然的亲近,就像此刻素蓉踏在前往东湖村的土路上,那种酥软的泥土带给她万分踏实的感觉。大姨对她说,到了东湖村就算找到了归宿,一个女人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归宿,才能生根发芽、落地成长,女人只有落了地、扎了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大姨的话让素蓉心里一阵阵的感动。从小到大,除了木讷的父亲时刻在关注着自己的成长和喜怒哀乐,在素蓉的心中,她终归是一颗随处飘零的种子,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母亲早在生产她的时候便已离开人世,长在贵州山区深处的父亲本质上脱离不了中国农民的质朴和憨厚,父亲话不多,个子低矮,做起事情来不疾不徐,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做完要做的事情。素蓉在父亲粗犷的关怀和照顾下渐渐长大,五岁的素蓉便可像一个成年妇女般完成家里一些简易的家务活,比如做饭,比如打扫卫生,比如洗一些轻便的衣服,素蓉总会在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的时候,将做熟的饭菜端给父亲;也总会适时地将夏天干净的衣服递给父亲。
后来再大一些,素蓉也和村庄里其他孩子一样,步行七八里去往乡里上学。那段时间是素蓉最开心的日子,她不算是成绩最好的学生,却是最刻苦的,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素蓉总是拿着课本在背诵,而其他的孩子却被沿途的玩耍所吸引,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虫鸟小物,那种随处可见的乐趣让大家的笑声一遍遍地传进素蓉的耳朵里,她只能做作没有听到,她总会自我安慰:老师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里有的一切比那些“无知”的虫鸟小物有趣多了、有意思多了,他们都不懂。可是素蓉心里这样想,思绪却早已被身旁的鸟雀所吸引,素蓉不喜欢小虫小物,素蓉独独喜欢大山里叽喳作响的鹊儿,那种浑身白灰相间的鹊儿真是漂亮啊,它扇动的翅膀,它发出的鸣叫,就连它冲向云层的姿态都让素蓉着迷,素蓉一着迷,就忘记了课本里的知识了。
大家都以为素蓉在学习,可是谁知道素蓉早就魂飞天外,神游太虚了。所以,到了学校以后,本来底子就差的素蓉并没有出众的成绩。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相貌平平的素蓉都和大家相处得不是很好。这样一来,原本开朗的素蓉便慢慢地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直到有一次班里丢了东西,几乎所有人都怀疑素蓉所为,就连老师都将信将疑地将素蓉叫到办公室百般询问。
最后没得办法,素蓉一狠心一咬牙把父亲每年给自己的屈指可数的压岁钱拿出来做了赔偿。自那之后,素蓉完全进入了默语状态——她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和自己对话,她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爸爸,有时候是爸爸的朋友李叔叔,有时候是村长赵大爷,有时候又成了另一个素蓉……那种蓦然多变的角色扮演伴随着素蓉渐渐长大,度过童年,度过少年。素蓉以一个极其普通的不出众的成绩上完初中,在是否要步入高中校园的时候,素蓉的父亲迟疑了,素蓉也迟疑了,父亲的迟疑是单纯的经济问题,素蓉的迟疑却有多方面的原因:她害怕见到更多的陌生人,害怕社交,甚至害怕站在阳光下说话。父亲和素蓉进行了一次谈话,谈话极其简单,父亲说:“蓉,高中不上可以吗?”
素蓉说:“可以!”
父亲说:“嗯。”
然后父亲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香烟,烟气缭绕在父亲的头顶上,素蓉看到父亲的背躬了下去、父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莫名的心酸将素蓉的眼泪刷地一下冲出了眼睛。她瞬间便明白自己后半生要做的事情是让父亲幸福。她义无反顾。
2
大姨推开一扇低矮的木头大门,弯腰走进了院子,院子不大,正面三间土砖房,左右两边各一间土房,所有房子都是窗户糊着白色的窗纸,窗户和房檐的木头早已陈旧,显出了将要腐朽的迹象,有几只鸡在来回啄食,除此之外,院子很干净,也非常平整。素蓉小心翼翼地跟在大姨的身后,低头看着院子里的一切。突然她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光芒照向自己,那光芒带着某种燥热和不安,素蓉心里阵阵不安,她抬起来头,便看到了站立在门槛边的李庄严。
李庄严神情肃穆,身穿黑色的中山装,双手忸怩地揪着衣襟。那时候素蓉还不知道李庄严姓甚名谁,她只知道大姨领她来见的这人是她未来的丈夫,她要和这个男人度过接下来漫长的人生。素蓉突然脸红心跳,不知所措,她把头再次低低埋了下去,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大姨的身后。
这时候,素蓉听到一个充满沧桑和慈祥而年迈的声音:“来了!快进家里坐!”素蓉跟着大姨跨进了高高的门槛,路过李庄严的时候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她看到了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庞,以及脸庞上稚嫩的神情,微微上扬的嘴角,高翘的鼻梁,发蓝的瞳仁和卷曲而乌黑的头发。她的脸刚开始泛红晕,就听到李庄严小声地说:“你好,我叫李庄严!”那细小的声音大约只有素蓉能听到,因为大姨早已跟随婆婆跨进里间,留了一只脚在外头。
素蓉赶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几乎跳跃般越过通往里间的门槛。她不知道李庄严是否尾随而来,只是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心跳开始加速,双耳火辣,双手沁出了一些细密的汗水。紧张到无处安放自己情绪的素蓉很快就被大姨和婆婆识破了内心,两人在随便聊天的过程中,悄悄地退出到屋外,独独留下一里一外的素蓉和李庄严。气氛一度尴尬起来。素蓉从来没有与任何男子(父亲除外)独处一室,更不用说还是第一次碰面且身份如此特殊的李庄严。此刻她局促不安,手脚无处安放,想坐在炕沿上,想坐在凳子上,或者想走出院落去,再或者爬上高山去,她心脏狂跳,内心悸动。她觉得自己是浮在云端的,随着云层在飘荡,她想象一滴雨的落地,想象一阵风的落地。大姨说过,女人要落了地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
“你好,我叫李庄严”,这似曾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素蓉慌乱地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撞进李庄严的瞳孔里,这次脸刷得就红了,热血冲脑,素蓉羞得无地自容,赶忙背过了身去。从窗户上可以看到院落里高大的杨树,光影透过绿叶洒在地上,地上光怪陆离,光影的旁边是大姨和婆婆坐在凳子上畅快地聊天。素蓉心想:好慈祥的画面啊!她早就把身后的李庄严忘得干干净净。
良久之后,李庄严再次开口:“你好,我叫李庄严!”
素蓉这次猛然惊醒,原本是在别人家屋子,却倒是做起了自己的梦,这太失态了。她转过身来,羞涩地看着李庄严,嘴角微微上扬,对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看到素蓉的甜蜜的笑,李庄严知道事情定了。他走到素蓉跟前,拉起素蓉的手臂往外走。李庄严小的时候得过脑膜炎,起先以为是感冒,就着感冒的方法治疗——多喝水,吃简单的感冒药,七天后不见好转,才赶忙去了医院,查出来脑膜炎。医生抱怨做父母的太粗心大意,边用尽气力治疗。抽了骨髓,做了手术,配了药。熬过了漫长的三十六个小时,李庄严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唯一发生变化的是浑身软弱无力,坐不稳,吃喝拉撒需要有人抱着。眼看着同龄的孩子都上了学,都满街地撒欢儿跑。李庄严也想跑,可是力不从心,别说跑,就是走路他都摇摇晃晃,走几步就摔跤。在农村,在东湖村,李庄严就成为了独特的存在。
在村民眼里,摇摇晃晃的李庄严醒目而怪异,但凡他出现的地方,总是会引起或大或小的骚动。与其说是骚动,倒不如说是戏耍,几乎所有年轻的半大小子都喜欢戏弄李庄严,他们拿一块糖引诱李庄严跟着自己跑,再看着李庄严摔倒;他们在菜窖上蒙上麦秸,自己大步跳过去,让李庄严也跳,李庄严也傻呵呵地跟着跳,他哪里能跳得过去,一跳就跳进了菜窖里。有一次还是头朝下掉进菜窖,幸运的是菜窖里铺满了麦秸,不然李庄严一头栽进三四米深的菜窖,后果不堪设想。掉进菜窖的李庄严头朝下动弹不得,那几个引诱他的孩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作鸟兽散。李庄严的母亲满世界找不到他,眼看着暮色西沉,落日一点点从北山的山顶滑下。母亲急得眼泪哗哗流,最后还是一个孩子在家里和父母说漏嘴,才得知李庄严的下落。众人赶到菜窖,把李庄严救起来的时候,李庄严已经面红耳赤,眼看着就要头部缺氧。母亲抱着李庄严回到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去哪里都要叫着大人。
也是自那之后,李庄严的话语渐渐变少,说话的时候直来直去,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如把死老鼠装在书包里带到学校;比如在村里人盖房子的地基上拉屎;比如套住鸟雀裹着泥巴烤了吃;最离谱的是,天黑以后扮鬼吓女同学。村里人都知道李家老二的怪异,都躲得远远的。李庄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长大起来,他读完高中后辍学回家,跟着母亲下地劳动,做母亲做的每一件事情,吃母亲吃的每一口饭菜。岁数一天天地变大,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也没有媒人上门,拖了亲戚朋友打问,一听说李庄严这情况都避而远之,这就把婆婆愁坏了。
幸好,有远房亲戚介绍了专门帮人介绍媳妇的人,或者说专门帮人买卖媳妇的人,婆婆久病乱投医,虽然价格有些贵,一个四川媳妇要二万五千元,一个贵州媳妇要二万三千元。婆婆一咬牙,四处除了钱,让人把媳妇带来。打从素蓉一进门,婆婆就看对了眼,素蓉皮肤白皙,身材中等,面目清晰,不说话,文文静静,细细看来,手臂粗壮是干活的料,腰身宽阔能生孩子。婆婆最担心的是李庄严遂不遂心愿,此刻看着两人手拉手从屋子里走出来,婆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就这样,素蓉成为了李庄严的媳妇。
一九九五年,李庄严的母亲为此支付了二万三千元的现金,在当时,这笔巨款恐怕需要她奋斗终生才能还清。
3
辍学以后的素蓉和父亲一起耕耘着属于他们家的土地。在偏远的贵州山区,种植水稻和番薯都需要翻越一道道山梁,土地崎岖不平,每一块田地面积不大,却相距较远。素蓉和父亲从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就起床,趁着晶莹的月光走向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土地。大约一个时辰的路途,他们才能到达田地的边缘,这时候素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家里的粮食不多,父亲会带几个面饼,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三个,两个的时候就会在早上这时候掰下来半块递给素蓉,三个的时候就会递给素蓉一整个。父亲早上从来都不吃面饼,他的理由是人上了年纪晨气足,肚子里涨得厉害,吃不下任何东西。
可是在素蓉吃面饼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看到父亲的嗉子来回滚动,刚开始她确实以为是父亲胀气,后来才知道那是饥饿的自然表现。素蓉从明白过这个道理以后,总会把自己手上的面饼掰一半递给父亲,一开始父亲推脱,素蓉坚定的态度让父亲脸红耳赤地接过面饼,几乎吞咽般吃下,面饼噎得父亲嗉子再次来回滚动,素蓉就痴痴地笑,笑过后素蓉把水壶递给父亲。
每一块田里的活儿不够两人干半天,素蓉的父亲是能吃苦的庄稼人,素蓉自然学着父亲的样子做活也十分吃苦。太阳刚刚照在素蓉的眼前,水田里倒映出自己长长的头发和白皙的脸庞,以及她甜甜的笑容,素蓉就觉得这时刻真幸福,幸福原来就是和父亲一起种地,一起晒太阳,一起照水镜子。直起腰来的父亲看着素蓉倩丽的身影,内心十分满足,他擦擦汗,从衣兜里拿出烟来,点燃一只细细地抽着,任由小腿上的蚂蟥随意爬行。
一般干完一块田的活,他们会休整十来分钟,十来分钟正好是素蓉看一次太阳,擦一遍汗,梳一次头发,或者照一遍水镜子的时间;对于父亲来说,则是抽一支烟或者两支烟的时间。两人都十分享受这短暂的闲暇时光。直到后来,素蓉去了东湖村,和李庄严走在田地里,都在一遍遍地回想这铭记在心的甜蜜。
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即便是辛劳的付出也很难能换来丰厚的回报。素蓉和父亲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粮食不足,钱财也不足,唯一让两人都满足的是在一天劳累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屋,素蓉去做父亲喜欢吃的饭菜,而父亲就静静地看着女儿忙进忙出,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支接一支抽烟,这时候他老觉得烟不够抽,没有吸几口就到了烟屁股,便又点燃一支抽上。素蓉把饭菜端上饭桌,父女两端坐在小小的饭桌前,虽然只有一盘炒青菜和一盘蒸番薯、一盘炒得油旺的辣椒,每人一碗粥,虽然没有肉可以吃,两人依然觉得这是人间美味。
父亲总会用温热的眼神盯着自己的闺女,素蓉也总会用亲密的微笑看着父亲,他们不说话,用眼神和手势交流。父亲知道素蓉不爱讲话,也不勉强她讲话。他自顾自讲一些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比如李亮家的牛偷吃了马宝家的苗子,牛被马宝追着打,打得一瘸一拐,李亮不让马宝,不但让马宝给牛看病,还让马宝赔牛的精神损失费……说到这里,父亲就会气吼吼地说:“赔个锤子,牛的精神值几个钱,李亮精贵得很!”父亲说完拿眼睛瞧素蓉,素蓉就呵呵地笑,嘴巴闭得很紧。
然后父亲就又接着讲,你九姑姑的外甥有个弟弟娶了个黔南的媳妇,这媳妇长了一幅钟馗的样子,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嘴巴还歪歪斜斜,手臂一长一短,两只奶袋子倒是大得很,一个脸盆都装不下,每顿能吃五碗米饭,把你九姑姑愁得哭天喊娘的,逢人便说造孽了,逢人便说造孽了。人们就问你九姑姑,媳妇是长得丑了点那她也是你家的媳妇,你那外甥的弟弟也长得也不好,跛脚不说,话也说不利索,你就不要乌鸦嫌猪黑了。九姑姑不让,逮住人家说,你家媳妇和你没明没夜地睡觉了?你家媳妇和你睡觉的时候还没皮没脸地喊叫了?睡觉也就罢了,喊叫也就罢了,关键是不落籽啊,不落籽。屁都没一个,毛都没一根,还睡得个啥,喊得个啥,造孽啊,造孽啊……父亲越说,素蓉的脸庞越红,大约是灯光太暗,父亲并没有觉察出素蓉的异样,还一个劲地往下说。这九姑姑真是奇怪了,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年轻人睡觉的事,我看她也老不正经,想找人睡觉了。
父亲停顿了一下,义正词严地对素蓉说:“蓉蓉,做人要走正道,不能只盯着被窝里的事,还得看着天上地下的事。爹老了,不晓得能陪你到哪一天,往后你要照看好你自己。”父亲说得动容,竟然落了泪,烟夹在手指上烫得皮肤滋滋响。素蓉急了眼,磕磕巴巴地说:“爹,不老。蓉,陪你。”声调有些粗细不匀,显得声音不男不女,父亲和素蓉都奇怪这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竟然诧异地面面相觑。
夜深了,父亲的鼾声应和着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月色透光窗户照进来,洒在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借着月色素蓉看到父亲的白头发又长了一茬,父亲老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呀!贵州山区的深夜凉气阴人,素蓉赶忙给父亲掩紧了被子。
4
那天怎么就遇到大姨了,素蓉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她只记得自己走了整晚的山路,山路崎岖不平,蜿蜒曲折,林木森森,道路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月亮高高地挂在头顶上。那一刻素蓉的脑海里是空白的,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快点离开这个曾经温暖现在满是伤痛的地方。她一只手拎着一只布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双鞋、一双手套和一条毛巾,鞋子用布包裹得很紧,这双鞋是素蓉生日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木杖,背上背着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床薄薄的被褥和换洗的衣服。素蓉白皙的皮肤在月色的映衬下几近透明,健硕的步伐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女子。在这样寂静无声的暗夜里,素蓉像一个幽灵一般穿梭在黔北的山区里。
天快亮的时候,素蓉终于拦下了一辆开往贵阳的车。司机是一个中年大叔,秃顶,大约是连夜行车,满脸的油腻让素蓉心下一阵阵犯怵。可是,困顿的身体在警觉的思想下快速妥协,她把包裹扔上车斗,拎着布袋进入了驾驶楼。路上,两人沉默无语。素蓉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在睡梦里,素蓉来到了一片静谧的湖水前,湖中倒映着漂亮的山脉,山脉上飞舞着好看的鹊,有彩色翅膀的,有白翅膀的,有黑翅膀的,还有黑白相间翅膀的,素蓉看得出神,突然听到有人喊叫:“蓉,蓉,快看这是什么?”素蓉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瘦弱的父亲站立在湖水中央,手臂上落满了那些好看的鹊,父亲说:“蓉,你最喜欢的鹊,你要看鹊,爹给你找到了,你快来看呀!”父亲说完朝着素蓉招手,素蓉就迈着步子往湖水中走,冰凉的湖水先是浸润她的小腿,再一点点向上,到达膝盖,再往前走,湖水就漫上了大腿,突然湖水汹涌起来,抽动起来,抚摸起来,它不再冰凉,甚至有些燥热。
这时候,素蓉从梦中惊醒,看到自己的大腿上放着一只肥厚的大手,素蓉惊叫一声,抓起那只手扔了出去,拎起布包对着那人一顿乱打。她边打边叫,那叫声回荡在宽阔的马路上,惊起了一片鸟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素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看到对方满脸的鲜血,鼻子和嘴巴都是歪的,他捂着脸在呻吟,素蓉拉开车门跳下车,正要从车斗里拿包裹,车子却一溜烟跑了。素蓉骂骂咧咧地追着,可毕竟人和车比不过速度,就像父亲的温暖和这人的龌龊不能比一般,素蓉慢慢停下了脚步,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本坚定的心情跌倒了谷底。
后来素蓉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再次拦住了一辆车。这是一辆公共汽车,车上坐了好多人,有外出打工的小伙子,也有挑着货架的中年人,还有嬉笑打闹的小孩子和时刻教训他们的妇女,这里头的某一个人就是大姨。
5
素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李庄严家庭成员的一份子。
每日清晨,天幕依旧黑漆一片,李庄严便从温热的被窝里爬起来,他看着身边这个睡得正香甜的南方女人,看着她微微翘起来的嘴角,李庄严的心里像涂满蜂蜜一般。他走到柴房,抱了麦秸和木柴,又用簸箕取了碳,生火做饭,熬一锅热热的稀饭,煎三个鸡蛋,烙一张喷香的葱花饼。
这之前的李庄严是连锅都不洗的人,母亲每天起早贪黑,为李庄严做好了所有的一切。现在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李庄严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就像是一个稚嫩的种子突然顶破土壤,瞬间长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吃过早饭以后,李庄严会带着素蓉走遍上山凹的角角落落,长满万年松的小山和裸露着石头的大山,早已干涸的小河,蜿蜒曲折的村沟……甚至李庄严会带着素蓉去爬上一棵棵大树,他们迎风而立,看着东湖村这块贫瘠的土地,同时他们也会看到仅仅一条高速公路相隔的下三凹鳞次栉比的小洋楼。素蓉就会用眼睛怔怔地看看楼房,再看看李庄严。李庄严表情灰暗下来,内心此起彼伏,他心想素蓉一定是羡慕那些漂亮的小洋楼和那些安逸舒适的生活,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素蓉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看着李庄严的表情严肃起来,素蓉就拉着李庄严从树上下来,她一声不吭地拽着李庄严回到家中。婆婆早已出门。自从素蓉来到李家,婆婆除了睡觉吃饭的时候,几乎不在家里停留。刚一进门,素蓉便一下扑进李庄严的怀里,对于这个男人的心思她已经完全知晓,她可以充分信任他,所以她觉得该将自己给了他。素蓉的这一特殊情况让李庄严受宠若惊,要知道素蓉来到李家时间也不短了,虽然两人表面卿卿我我,但是每到关键时刻,素蓉总是拒李庄严于千里之外,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是一人一床被子。
然而今天这样的突如其来,李庄严惊讶的双眼圆睁,幸福来得太快,恍若梦境。
素蓉羞涩地抱着李庄严宽阔的胸膛,这胸膛给她以温暖和安全,他的背竟然这般厚实,他的手臂竟然这般粗壮,他的体温竟然这般温暖,就连他身上的味道都是那么好闻!素蓉彻底陶醉了,她醉在李庄严的怀里。这一天,青天白日,素蓉把自己珍贵的第一次给了李庄严。良久的激情之后,素蓉静静地靠在李庄严宽阔的胸膛上,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一块块坚硬的肌肉,头发一丝一缕地落在李庄严的皮肤上,这种缠绵的感觉让素蓉和李庄严都很享受。忽然,李庄严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光着屁股跑出了里屋,噼里啪啦地翻箱倒柜,片刻之后,他捧着一个一块叠放整齐的手帕回到被窝,他把素蓉扶起来坐好,素蓉用被子挡了丰满而白皙的胸脯,充满温情和讶异地看着李庄严。李庄严把手帕放在被子上,一点点展开,映入素蓉眼帘的是一个闪着白光的戒指。李庄严一只手把戒指拿起来,一只手把素蓉的手臂从被窝里拉出来,捧起素蓉的手指,将戒指缓缓戴在素蓉的手上。
李庄严说:“白金戒指。我妈以为我不知道她藏了这么好的东西。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李庄严说完,捧起素蓉的手晃了晃,还学着电视里的西洋人那样,在素蓉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还没等李庄严把素蓉的手放下,她便迅疾地将戒指从手指上退了下来,递还给李庄严,她摇着头,嘴里说:“贵!”“你不要管贵,你只管戴。”李庄严又把戒指给素蓉带上,这次不但戴上,还紧紧地握着素蓉的手,生怕她再次取下来。看到李庄严如此虔诚的态度,素蓉没有再次退下戒指。她知道这个男人认定的事情,一定会义无反顾。
同时,她想到戒指应该是一对才圆满,便用另一只手指指戒指,再指指李庄严的手指,说:“你?”被素蓉这么一提醒,李庄严惊醒过来,对呀,戒指应该是一对,可是他只发现母亲藏得这一只戒指,想要再有一只,就必须要自己努力挣钱买来。这一刻他心下给自己做出了安排——去下三凹的煤矿上班,为了那只白金戒指,为了素蓉和自己的美好生活,他应该努力奋斗。想明白以后,他心里顿时豁然,再一次抱住素蓉,盖了被子。两个年轻人在阳光的照耀下,在东湖村的虫鸣鸟叫中,在阵阵的秋风中,一遍遍的翻云覆雨,生怕浪费掉每一寸时光。
一周之后,安顿好素蓉和母亲,李庄严毅然决然地去了下三凹的煤矿,成为了一名煤黑子。冬天的大雪如期而至,素蓉看着漫天飘扬的雪花,惊喜的活蹦乱跳的,虽然在贵州的深山里偶尔也会下雪,但是像这样的鹅毛大雪,她第一次见,雪花落在脸庞上冰凉而温馨,她忍不住便在雪地里奔跑起来。
她一跑,婆婆就会在后面喊:“慢点,慢点!”因为这时候,素蓉的肚子已经显了出来。李庄严每天起早贪黑地上班。她只好在家里做着一些无足轻重的活,即便是这些无足轻重的活,婆婆都不会让她去做。在素蓉眼里,婆婆成为了她父母和李庄严之外,最亲的亲人。她会和婆婆抢着做一些活,比如说收拾院子,比如说缝一些衣服,比如说做饭。刚开始婆婆总是不让她沾手,会训斥她。不过素蓉坚持的久,婆婆慢慢地接受起来,她原以为这些南方女人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北方女人能吃苦。可不想,身材娇小的素蓉让婆婆大吃一惊。她适应性很强,学习能力也超快,很快就可以胜任几乎所有的活计。素蓉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每日傍晚夕阳洒满天空,她端坐在院子里,望着西边山头的火烧云,静静地等候李庄严的归来。
6
挤满人的公共汽车行驶在贵州山区的国道上,遇到路面不平的地方,人们便一层一层地堆在了一起,素蓉被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覆压在身下,男人粗重的气息和满嘴腥臭的烟气让素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使了很大的力气才用手肘将男人支开,手里拎着的包掉在了地上,背上的包裹拱住了后面人的头,被后面人推着骂,鞋子好像也被踩掉了一只,素蓉想弯腰去捡鞋子,可是汽车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人群又一次堆在了一起。这一次,人群挤得更厉害,一会全倒向左边,一会全倒向右边,无论倒向哪一边,都是一个人叠着另一个人,此时所有人都无法顾及自己的性别问题,只考虑如何才能对抗这种颠簸,使自己能够以舒服的姿态来迎接下一次颠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无法算清楚左边倒了几次,右边倒了几次。素蓉只记得从密集的人群中隐约看到车外的场景由茂密的大树变成了广阔的平原,出现平原的那一刻,车子平静下来,东倒西歪的人群开始整理自己的行装,检查包的,穿鞋的,梳头的,整理衣襟的……后来就有人陆陆续续开始下车,下去了很多人又上来很多人,素蓉在车厢的后部站着,依然没有座位,后面这些人难道也和自己一样是到贵阳的吗?素蓉心里默默地想着。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地拉了下她的衣襟,她转过头来,看到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她用讶异的眼神望着中年妇女,疑惑她的动作。中年妇女用手指了指素蓉的裤脚。素蓉低头一看,脸色瞬间绯红起来,原来裤脚下流淌着细细的一股血。刚才人群的拥挤中,素蓉的注意力完全在保全自己的站姿,忽略了周身的一切。此时在中年妇女的指点下,她知道自己的特殊期来到,现在车上这么多人,太尴尬了,她窘迫地不知所以。那妇女推了推了身边的人,说:“麻烦挤一挤。”
被推的男人一开始无动于衷,被妇女叨叨了三次,不得已往里挪了下屁股。中年妇女就拍拍空出来的位置,示意素蓉坐下来,她还打开一件衣服做了覆盖状。素蓉明白过来中年妇女的意思,便轻轻地坐了下去。坐下去以后,中年妇女用她的衣服遮盖了素蓉的尴尬。路上再没有说一句话。
汽车没有在剧烈颠簸,行进的速度提升了一倍,窗外的场景一个个地向后倒去,偶尔可见一些高大的建筑闪过,素蓉的困意再次来袭,她抱紧自己的包,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正当她要沉入梦乡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嚷嚷:“谁帮我打开它,谁帮我打开它?”素蓉睁开眼睛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到一个傻头傻脑的人在用牙齿使劲啃着一罐健力宝,他上下左右地啃。看样子他是要喝这个健力宝,但是他只会用牙咬。素蓉心里偷偷地乐了,这人真傻,健力宝是金属做的包装,怎么能用牙齿咬开,要用手拉开拉环呀!她乐得竟然笑出声,引得人群都盯着她看。坐在身旁的妇女说:“这孩子真傻,那能咬开吗?这样的人家里大人不管吗?”这句话让素蓉联想到了自己,她现在也是一个没人管的孩子了。可怜的父亲还没有开始享受荣华富贵,还没有享受素蓉的孝顺,就离她而去。
刚开始素蓉并没有觉得父亲的咳嗽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在农村,感冒咳嗽是最常见的小病,多数农民的治疗方法极其简单——那就是不断地喝水。喝水可以包治百病。素蓉就无时无刻不在督促父亲喝水,起床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闲下来的时候,抽烟空挡的时候,素蓉总是会把水杯子递给父亲,她给父亲的水里永远都放着白糖。父亲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她要让父亲尝到“甜头”。可是,水一直喝,父亲咳嗽的频率并没有减少。
刚开始父亲只是早上起床和睡觉的时候咳嗽,后来增加到白天也咳。再到后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咳嗽。素蓉给父亲递水的频率几乎与咳嗽的频率相当,只有在父亲沉入梦乡的时候,素蓉才放下了心来。有一天早上,父亲刚起床,先是咳咳两声,随即吐了一口浓痰,咳第三声的时候随口而出的却是一大口到处喷溅的鲜血。素蓉当下就傻了眼,她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好好的父亲怎么就会咳出血,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她赶紧给父亲递了糖水,让父亲簌了口,又让父亲连着喝了好几口。
看着父亲的脸色红润起来,素蓉才稍稍放下心来。可是没有一会,父亲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而且是一声接一声,而且是每一次咳嗽都会有或多或少的鲜血喷溅出来,素蓉看着父亲惨白的脸色,吓得她抱着父亲痛哭起来。嘴里叫着“爹,爹”。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素蓉的声音了,这一声“爹”让他心里很舒服很受用。
他捧起素蓉的脸,看着她说:“蓉,爹不对了,身体乏得很,你让爹躺一会。”说完他就要躺下来。素蓉哪里肯让,她抱着父亲的身子,不让他躺下去。她哭得更加厉害,边哭边说:“爹,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父亲惊讶地看着素蓉,好几年了,素蓉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父亲高兴地说:“蓉,你说话了。真好,说话真好。”父亲说完又咳了起来,这次喷出来的血更多,溅得素蓉满脸满身全是。素蓉更加着急了,她一把将父亲背起来,一路小跑地冲出了房子。来到村街上,她见人就说:“救命!救命!”村街上慢慢聚集了一些年轻人,大家帮素蓉把父亲从背上放下来,找了个门板他父亲抬着,又叫了一辆车来,拉着素蓉和父亲去了最近的镇卫生院。
素蓉正想到这里时,被“啪”的一声响动惊醒。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帮那个傻子打开了易拉罐,他把易拉罐递给了傻子,自己手里仍攥着那个拉环。他看着傻子一口口喝着香甜的饮料,喉管上来回摆动,突然他把拉环拿起来看了一下,好像拉环上有字,可是他不认识字,他说:“有字,这里有字。”他把拉环举起来给车厢里的人看,这时候就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激动地说:“八万八万!中奖了,中奖了!”
那个拿着拉环的男人惊得嘴都长大了:“啊?多少钱?”
年轻人再次确认:“多少钱跟你有啥关系?那是傻子的,还给傻子。”
被年轻人这么一提醒,车上人都纷纷应和:“是呀是呀,还给傻子。”
中年男人被大家这么一说,脸红脖子粗,赶忙把拉环塞还给了傻子,自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座位上。傻子接过拉环,装在口袋里,自顾继续喝着饮料。
人群开始嘈杂起来,有人说,中奖了吗,是中奖了吗?有人说,八万哦,不是小数目哦,够老子花几辈子了。有人说,这傻子会兑奖吗?还有人说,傻子连个罐子都不会开,怎么能会兑奖,要不问问傻子卖不卖拉环?有人说,问问。有人说,问问就问问。
说话的声音忽高忽低,素蓉自从不愿意开口以后,听觉出奇得灵,她仔细分辨了这些声音,发觉这所有的车轱辘话都是由两个人说出来的。她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胖子个子高点,一个瘦子个子矮点,两人站在一起,用眼神搜刮着车厢里所有的人。高个胖子拍了下正享受饮料的傻子说:“大哥,北京去过吗?”傻子摇头。
矮个瘦子说:“火车做过吗?”傻子又摇头。
高个胖子说:“知道去哪兑奖吗?”傻子继续摇头。
矮个瘦子说:“闹半天啥也不知道。”他看看车厢里的人,继续说:“啥也不知道怎么去兑奖呀,要坐火车,要去北京。像这号,去了北京能不能兑到奖另说,保不好把自己丢了。”
高子胖子接着说:“要不把拉环卖给我?”傻子瞪大眼睛怀疑地看着胖子问:“多少钱?”
矮个瘦子说:“说他傻他还真傻,说他不傻这倒晓得多。”
高个胖子伸出一只手掌,说:“五百!行不?”傻子摇头。
矮个瘦子说:“我说哥们,你这糊弄傻子了?八万的奖给五百?你白日做梦回家做去。”
这一烘托,车厢里就炸了锅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那争论着,为着那傻子的不精明,也为着高个胖子的狡猾。突然有个穿着整齐的女人站起来说:“我出八百。”
矮个瘦子说:“又来一个搅事的。”
高个胖子说:“我出一千。”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说:“我出一千二。”
高个胖子说:“我出一千五。”
那女人脸红了起来,她摸了下裤兜,掂量了自己的资金,咬牙说:“我出两千。给我吧!”女人坚定的表现看似吓住了高个胖子,胖子也摸了自己的裤兜,还摸了自己的衣兜,还揭开裤子伸到里面摸,这时候车上的女人们背过了脸,素蓉也背过脸。摸了半天,胖子空着手出来了,嘴里嘀咕:“操,老子没带那么多钱,便宜你了!”
于是,生意就这样成交了。女人出了两千现金,傻子把八万的拉环给了她,连手里的易拉罐一并递给了女人。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傻子下了车,高个胖子下了车,矮个瘦子下了车,陆陆续续又下去三四个年轻人。车门再次关上,车子徐徐启动,朝着更远的方向开去。
“都是骗子。”素蓉听到身边的中年妇女悄悄地说了一句话。大概就是这句话让素蓉从心底接纳了这个自称大姨的中年妇女,从而开启了她充满神奇色彩的人生之旅。
7
住院以后的父亲并没有好转。开销一天比一天大,第四天的时候,医院通知素蓉续费,说再不续费就要将父亲的床位清理出来,因为他们已经欠了很多钱。医生说出来那个数字的时候,素蓉瘫坐在地上,她没有想到父亲一个简单的咳嗽竟然需要一座金山银山去填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才能弄到这么多钱。
素蓉擦干眼泪来到病房,她紧紧地握着父亲满是老茧的大手,看着睡梦中的父亲慈祥的脸,素蓉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可以,再苦再累再难,她都愿意去扛,只要父亲能好起来。她一咬牙走出了医院大门,几乎奔跑回到村子。她敲开了每一户人家的大门,她下跪去求人家,有可怜这姑娘的,也有佩服素蓉孝顺的,素蓉的眼睛哭肿了,膝盖跪疼了,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借到了一些钱。她再次奔跑到医院,将钱递给了医生。医生看着这些零零散散的钱堆满了桌子,自己也备受感动。
可是,他心里太清楚,这一切都是徒劳,因为素蓉的父亲得的是肺癌晚期。出现咳血的现象说明时日不多。医生扶起跪在地上的素蓉,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放心,放心,我会努力治好的。”
医生走后,素蓉陷入了莫名的沉静之中,之前素蓉只是表面不多说话,内心还是非常活跃。她自己的世界早已在心中完美构建,那里有高山流水,有亭台楼阁,有琴棋书画,有花鸟鱼虫,有慈祥的父亲,还有俊俏的郎君……而现在,内心漆黑一片,没有山水,没有楼台,没有琴棋,没有鱼虫,什么都没有,黑,伸手不见五指,隐约间素蓉又觉得有个人影在晃动,像是父亲,又像是另一个人,人影背向自己,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不见。
素蓉惊醒,发现抓着父亲的手已经僵硬,顺着手指传递出沁骨的凉意。父亲面目和善,他闭着双眼,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素蓉的眼泪早已流干,她定定地看了父亲很久很久,直到护士将她从床边拉开,他们将父亲从床上抬下来,覆盖上白色的灵单,推着父亲从病房离开,房门被怦然关上的那一刻。素蓉才“哇”一声地哭了起来。那哭声震动着镇卫生院的玻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这年夏天,素蓉刚满二十岁,她的世界轰然倒塌。
8
北方的冬季很快降临在了东湖村这个小村庄里。冬天一来,雪便来了。那一夜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素蓉在温暖的被窝里搂着李庄严睡熟舒畅。自从素蓉的肚子显现出来,李庄严每日回家的时候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也不知道他如何跟矿上请的假。总之,每天北风开始呼呼地刮起来,阳光早已在西边的山崖上降落,穿着笨重棉服的素蓉就会在东湖村的村口看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李庄严,他戴着一顶狗皮棉帽,将脸庞捂得非常严实,只露着两只眼睛在外头,见到素蓉以后,李庄严解开帽子,露出来温润的脸庞,脸庞上满是黑色的煤灰,眼仁也发着黑,唯独牙齿洁白地朝着素蓉笑。素蓉一阵心酸,眼泪险些出来。她挽起李庄严的胳膊,将头紧紧地靠在这个男人强壮的肩膀上,两人依偎着走回来屋子。
素蓉拖着沉重的身子为李庄严倒了热水,再把炉火烧得通红,她帮李庄严把衣服脱掉,然后一点点把他身上的煤尘洗去。看着李庄严日渐瘦下去的身体,素蓉又是一阵心疼,她抚摸着李庄严的每一寸肌肤,手指滑过的地方光滑而充满质感,这也是素蓉一直留恋李庄严的原因之一。
一个人除了内在的气质和涵养,完美的身材也可以很好地吸引异性,这种吸引法则无论男女均有效。
每一次素蓉抚摸李庄严的时候,他自己也十分享受,身体在酥软的被褥上完全放松,素蓉纤细的手指滑过的地方总会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李庄严的身体各个部位就会产生不一样的反应,这也是最幸福的时候。
气氛调节到最适合的时刻,李庄严就翻身把素蓉压在身下,然后缓缓进入,那种甜蜜的感觉让李庄严有一种死了都值的感觉。可是现在素蓉的身体已经极不方便,李庄严便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的思维一用劲,身体就开始僵硬起来,素蓉觉出了异样,用手轻轻拍打李庄严的脊背,让他安定下来。
李庄严说:“蓉,你等下!”他说完爬起来跳下地,把衣服拿起来翻找着了一会,手里掂着一个手帕回到了炕上,他像上次一样打开素蓉的手掌,将手帕放上去,然后慢慢展开,出现在素蓉眼前的是一厚沓人民币,那花花绿绿的钱让素蓉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疑惑,她再次拿眼睛看向了李庄严。
李庄严说:“蓉,这是我这半年多挣下的,九千块,蓉,九千块!”
李庄严激动地手舞足蹈,他把钱拿起来在素蓉面前来回地晃动。素蓉没有说话,她紧紧地抱住李庄严,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让他来感受孩子的动静。果然在李庄严的大手盖在素蓉肚子上的时候,肚子便一鼓一鼓的,孩子也为这高兴的时候而异常兴奋。
李庄严说:“蓉,我要让你和孩子住大房子,过好生活,吃好吃的。”
李庄严说着眼泪婆娑,他大约是觉得素蓉跟着自己受了苦。吃得不好,睡得不暖,穿得不时兴,在村人们面前低三下四,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和勇气全部来自家庭。他李庄严可以穷,但是不能让素蓉穷,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穷。他说:“蓉,你在家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不用担心我,我能吃好喝好。老板人也好,钱给得多。”素蓉知道男人的不容易,眼神中满是肯定和支持的神情。她也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人儿,能遇到李庄严是此生多大的福分。
夜渐渐沉了,北风呼呼地刮起来。大雪正在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北山地区的每一个角落,它们肃穆而晶莹剔透地进入了素蓉甜蜜的梦境。
9
大姨说,再辛苦的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再可恨的人总有他温柔的时候,再凶猛的狼总有它软弱的时候,做人不能太吹毛求疵。
素蓉那时候不懂吹毛求疵是什么意思。她安静地坐在大姨的身旁,手里紧紧地抱着布袋,在汽车平顺的前进中,素蓉认真地听着大姨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大姨说,人活在世上就像坐公共汽车,总有颠簸,总有插曲,总有看不清的人和景,总有说不完的物和事,你看着是坐在这车上,实际上你是行走在芸芸众生当中,有些事由不得你,即便你是看客,即便万物匆匆而过。该放下时放下,该享受时享受。
大姨又说,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不是生儿育女的功能,而是看透什么的态度。男人更豁达一些,所以男人失去的少;女人更细致一些,所以女人享受的少。男人们可以花天酒地,女人们却只能柴米油盐。唉,身为女人,生为女人啊!
大姨叹着气,看向车外,车外开始有淋漓的细雨落下,雨水拍打在车玻璃上异常清脆,那是适时而恰当的回应,在这种回应里,素蓉的内心此起彼伏,她看着满脸忧愁和“满是善良”的大姨,她的内心在隐隐地触动,她轻轻地拉起大姨的手,那只手早已布满褶皱,手掌的厚茧竟然割得皮肤轻微的疼痛,越是这种蚀骨般的感受越让人内心翻涌,素蓉把这个女人的手拉得更紧了。
大姨又说,一个女人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归宿,才能生根发芽,落地成长,女人只有落了地、扎了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说着她转头看着素蓉,淡淡地说,闺女,我们一起找归宿好不好?你以后就当我是你的大姨就行了。人生在世总需要一个依靠,或者说一个依赖,有了依赖,前头的路才会好走。闺女,贵阳站到了,来,我们下车。
下了车,大姨牵着素蓉的手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又一个水坑,小跑着来到了一家饭馆。大姨点了两碗肉丝面,两个鸡蛋,一个烧饼。大姨说:“闺女,饿了吧,吃饭!吃饱了好去寻前程。”
说完,大姨剥了一只鸡蛋皮放到肉丝面里,连带那一个烧饼推给素蓉,并一个劲地鼓励素蓉动筷子。素蓉面带羞涩地看着大姨,用双手示意大姨一起吃,她看着大姨动了筷子、吸溜的面条山响,自己才踏实地端起了碗,静悄悄地将满满一碗面条、一个鸡蛋、半个烧饼吃了个精光。素蓉把另外半个饼子不由分说地加到了大姨的碗里,看着大姨吃完,她才满心地欢喜起来。饭后,大姨带着素蓉找了个小旅馆住了一宿,由于两人过于劳累,几乎没有任何言语,睡眠的质量极其高,爱做梦的素蓉竟然一觉到天亮。
早晨起来,素蓉没有看到睡在另一支床上的大姨,她惊讶地搜寻了拥挤的小屋,没有看到哪个位置有大姨的身影,心情便一点点地灰暗下去。内心的阴影渐渐又占据了上峰。她再次认定,这冷漠的世间想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太难。
10
素蓉的第一个孩子是在搬进新屋以后诞生的。那天的阳光异常明媚晴朗,将连日的阴霾和细雨一扫而空。入夏以来,接连的阴天和下雨天早已将这个偏僻的山村浇灌的遍地湿润,走在路上胶状的泥巴裹着鞋子和裤腿。素蓉的肚子大得出奇,而且突出得非常尖。她托着后腰慢慢地在院子里蹒跚着,以消磨晚饭后的时光。这天是李庄严在煤矿上班的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李庄严请了为期三个月的假期,他要在家里好好地陪着素蓉,他要看着他的儿子降生,他要用全部的力气和温柔来呵护他心爱的女人。
这些,素蓉心里门清。她时不时地抬起头看向院门,此刻本来就狭小的院门竟然显得阔大起来,一直延伸到了路的尽头。路面很滑,婆婆在厨房里拾掇着碗筷,边喊着:“看着点路。”刚喊完,就听到“噗通”一声,紧接着“哎吆”一声,婆婆心想坏了,扔下碗筷就往院子里跑。
素蓉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仰面朝天地倒下去,后脑勺磕在了一块砖头上,磕得她有些头晕眼花,眼前的天黑了下来,有漫天的星光开始闪烁,还有一串又一串的流星滑过。她轻轻地咧开了嘴角,因为小的时候父亲说过,看见流星是幸福的事情,许愿就会灵验。素蓉闭上眼睛,珍重地许下了关于孩子和李庄严的愿望,她希望孩子健康成长,希望李庄严安全长寿。
愿望刚刚许完不久,她觉得身体开始湿润起来,先是大腿,再是小腿,然后就是后背,那种湿润有些黏稠,好像还带着甜丝丝的味道。她开始郁闷,这老天爷难不成会下蜂蜜雨吗?她正在疑惑的时候,感觉有人扑在自己身上,她还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蓉,蓉,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这喊声很熟悉,还带着哭腔。对呀,这是李庄严的声音,他为什么要哭呢?素蓉伸出手紧紧地抓着李庄严的衣服,她一点点地欠起身子来,她要看清李庄严的脸。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彻底陷入了黑暗。意识空白一片。
素蓉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眼前尽是白色,天花板是白的,窗户是白的,身边的人也是白的,所见之物均为白色。她内心再次满是疑惑,之前的黑暗如何竟成了白色,这是什么地方?她的孩子和她的李庄严在哪里?素蓉直起头来四处搜寻,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她伸手摸了下肚子,肚子是瘪塌的,她的孩子不见了,她一下就哭了起来,眼泪肆意地在脸庞上流淌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正在这个空当,突然有人影遮住了她的视线,那人抓起了她的手,抓得很紧,生怕她要走掉一般。素蓉看清楚这人便是李庄严,在李庄严的脸上挂着泪水,他呜咽的哭声丝丝缕缕地传到了素蓉的耳朵里。素蓉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的眼泪也唰唰地落下来,边落边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庄严。
李庄严看着悲伤的素蓉,他的精神逐渐振作起来,他哽咽地说:“孩子早产,还得了脑膜炎,现在正在保温箱里治疗,你不用担心!”素蓉充满怀疑地看着李庄严,她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清淡,她看李庄严的眼神越来越凶狠,那眼神果真是可以杀人的,李庄严被素蓉看得后脖颈阵阵发凉,他伸手摸了摸脖子,坚定地说:“蓉,真的没事,你要相信我,孩子就在隔壁病房里,不信我抱过来给你看。”
说完李庄严要站起身来向外走,被素蓉拉住了手臂,素蓉的眼神涣散下来,她疲惫地躺了下去,表情开始放松,头靠着枕头的时候竟然微微地眯上了眼睛。素蓉是太累了,这段时间她时刻都在担心李庄严和孩子的安危,吃不香,睡不好,现在她倒下了,她需要休息。孩子没事就好,李庄严没事就好。一切都很圆满,一点小插曲不会对幸福造成任何伤害。
素蓉在李庄严的悉心照料下,身体好得很快,头脑也活泛了许多。她每次用眼神询问孩子情况的时候,李庄严都会如实回答:小宝贝睁开眼睛了,小宝贝会吸手指了,小宝贝会蹬腿了,小宝贝尿床了,小宝贝拉到床上了,小宝贝的哭声真大……素蓉想象着孩子的各种情况,每次她想要起身下床的时候,都被李庄严摁下来,李庄严严厉地对她说:“医生说,你这种情况需要卧床休息半个月,现在才几天呀,你急啥,孩子好好的,有护士照顾着呢,你啥也不懂,孩子那么小,还不能离开保温箱。”
被李庄严这么一说,素蓉也只好重新躺下来。其实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手臂抬得久了就发困,双腿也感觉十分无力,即便是靠在被子上坐一会都觉得气喘吁吁,换句话说,素蓉的身体还没有痊愈,她需要继续静养。
半个月的时光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晃眼,素蓉掐着指头计算的日子临近了。这天,天还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窗外晨曦中依然洒满路灯的光亮,素蓉便醒了过来,她推醒躺在一旁的李庄严。李庄严揉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看着素蓉。素蓉掰着手指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数到十的时候她把手掌翻过来继续数了五个数,她数完以后看着李庄严,李庄严明白了素蓉的意思。
他的嘴角发生了轻微的抽搐,素蓉并未觉察。他爬起来,穿好鞋,去打了一盆水,掺了热水,里里外外把素蓉擦了一遍,擦完以后,她给素蓉穿好衣服,裹上头巾,扶着素蓉出了病房门。素蓉的手被李庄严紧紧地抓着,他们一起慢慢地走过狭长的楼道,顺着楼梯来到一楼,径直走向了医院大门。
素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跟随着李庄严走出了医院,坐上了路边的三轮车。三轮车奔跑在镇街上,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直到三轮车停在了东湖村的家门前,李庄严小心翼翼地扶着素蓉下了车,素蓉才猛然惊醒。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撕扯着李庄严,嘴里嘟嘟努努地说:“孩,孩,孩。”
李庄严也跟着哭起来,他声泪俱下地说:“蓉,对不起,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孩子生下来好好地,可是他为什么要得脑膜炎,还得的那么重,医生说看看一周就能好,可是还没有到一周孩子就没了。他那可爱的小手,可爱的小脚,他尿床,他……”
李庄严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伸出双手抽打着自己的脸庞,他恨啊,恨这无情的造物夺去了他的孩子,恨漫天的大雪,恨东湖村的偏僻,甚至恨他自己没能让素蓉过上好日子,悔恨黑暗一般吞噬着他的思想,他越抽越狠,整个脸庞红肿起来,布满了指印。
素蓉也早已哭成了泪人,父亲离开的时候,她也哭,但是没有此刻这般切肤的疼痛。人们都说孩子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此刻素蓉的感受异常真切。她甚至错失了思维,只觉得周身一切处于混沌,看不清,看不透,满是灰尘。后来是李庄严响亮的耳光将素蓉拉回现实,她看着李庄严疯狂的举动,心底的隐忍生发出来,她抱住李庄严,咿咿呀呀地发着声,她用脸庞拱着李庄严的胸膛,她知道他很疼,心里疼。心里疼得厉害就需要安慰,她要给李庄严安慰。她紧紧地抱着他,用脸贴着他的心脏,脸庞开始温热起来,心脏也开始温热起来。
11
在那个奇怪的夏天,父亲的尸体在大家的帮忙下抬回了村子。棺材在素蓉的强烈要求下选用了黔北地区最好的柏木,又请了远近闻名的木匠做了工、上了漆,还买了上好的寿衣给父亲穿戴好。素蓉把最后全部的积蓄都拿出来用来安葬父亲。原本心情平复的素蓉,在众人给父亲穿好衣服即将抬入棺材的时候,她的眼泪再次决堤而下,这次素蓉没有号啕大哭,她默默地流着泪,泪水冲刷着她发青的脸庞,顺着鼻梁流进了嘴里,泪水散发着一股腥咸的味道。
素蓉看着大家把父亲放入阔大的棺材中,瘦弱的父亲竟然连棺材的三分之二都没有占据,人生漫长,也不过半丈棺材而已。大家把棺材盖好,用绳子捆绑好,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一共八个年轻人使了老大的劲才把父亲的棺材抬起来,他们踉踉跄跄地走着,刚出镇卫生院的大门,太阳便哗啦啦地照射下来,天空蓝得没有一点风,所有的云朵都不知所踪。还没有走几步,所有人都大汗淋漓,脚步沉得开始打摆子,大家就站了下来,原地停着休息。
在黔北地区,棺材抬起来是不能落地的,除非到了墓穴直接放到里面。就这样走走停停,前后轮换了好几次,参与抬棺的年轻人有十几个,大家经过了半天的工夫才安稳地把父亲抬进了坟地。
埋完父亲以后,素蓉孤零零地回到家中,看着清冷的院子,看着家里所有静止的物件,她原本燃烧的火苗在此刻完全熄灭了。她拿起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咕噜噜喝完以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傻傻地待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她从地上爬起来,捋了捋头发,拍了拍裤腿,整了整上衣,然后开始把屋子里所有的物件收拾了一遍。过去有用的和没用的那些东西在此刻多数都没用。
在这几天的静思状态下,她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村庄,这是一个充满悲伤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留恋,这个地方甚至让她有一些恶心,因为她看到即使在抬棺的过程中,有人都对她显出了不轨和猥琐的眼神。她要离开这里,这是此刻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她把自己的衣服和父亲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看了个遍。在整理父亲衣物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再次落满了泪珠——父亲的衣服几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几乎所有的衣服都破着洞,不同的是有的衣服打了补丁,有的衣服用潦草的针线缝合,而自己的衣服竟然那样光鲜,而且都是最时兴的款式。
素蓉为父亲的衣服再次哭红了眼睛,她一遍遍地摸索着父亲粗糙的衣服,心里像针扎一样疼。
在整理父亲的一件上衣时,有一个小包裹被素蓉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这件衣服是父亲过年的时候才会穿的一件中山装,大概这是父亲最完整的衣服,从表面看不出来任何的破损。拿出来的小包裹在素蓉手里一点点被展开,一枚闪着亮光的戒指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在戒指的旁边叠着一张小小的纸片,素蓉拿起纸片,看到上面写了一行话:蓉,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我给你当嫁妆。嫁妆两个字是用拼音写的,其他字也是歪歪扭扭的样子。素蓉的泪水几何倍地增长起来,很快便浸湿了手里拿着的衣服。
她的哭声此刻爆响起来,冲出屋子,冲上天空,天空中猩红一片,火烧云覆压住整个村庄,村庄里炊烟袅袅。
12
日子再次归于平静对于素蓉和李庄严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素蓉依然像往常一样平平静静地度过每一天,早晨起床时有婆婆做好的饭菜,上午在家里做做针线活,偶尔下地劳作耕耘二亩土豆,中午习惯性午休,下午就看着远处的青山绿树发呆,婆婆也不知道素蓉在想什么,也不敢问,也不能问,她怕一问就会触及素蓉的伤心往事;到了晚上,素蓉依然像以前一样,站在院落里等候下工归来的李庄严,她还是会像以前笑得很温柔,但是李庄严能够感觉出素蓉细微的变化,那种悲伤低迷的气质飘散在空气中,散发在素蓉的周身。李庄严便会小心翼翼,他时刻关心素蓉的一言一行,观察素蓉的眼神动作,只要有一丝的烦躁,李庄严都是想着法子逗素蓉开心,比如讲个笑话,比如扮个鬼脸,比如抱着素蓉转圈。每次转圈的时候,素蓉都会被李庄严转得头晕目眩,尽管如此,她依然很喜欢这种感觉,只有头晕目眩的时候,心底的那些悲伤才会暂时忘却,她才是一个懵懂的人。
可是万事怎能如意,争吵还是就那样发生了。
起因是一碗米饭,争论点微乎其微,素蓉刚吃完一碗米饭,李庄严赶忙给添了满满一碗,素蓉嫌多让李庄严给拨出去一些,李庄严便赶忙拨出去一些,素蓉还嫌多,李庄严又拨出去一些,素蓉还嫌多,李庄严又拨出去一些,素蓉一直让李庄严往出拨,她咿呀地张着嘴,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嘴巴空洞地张在李庄严的面前,李庄严长久压抑的情绪爆发,他把几乎空着的碗摔在了地上,举起双拳狠狠地砸向了门框,门框被李庄严砸得散了架,掉在地上成了无数的碎片。
素蓉哇的一声竟然哭出了声,她披头散发地冲出家门,李庄严赶忙在屁股后面追。素蓉哪里来那么大力量,她一个劲地冲出了东湖村,冲上了208国道,来往的车辆在素蓉身旁呼啸而过,发出骇人的风声,李庄严在一辆车即将撞上素蓉的时候,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紧紧地搂住素蓉,两个人骨碌着倒在了路边的草地上,满头满身的尘土将他们掩盖。那是一种长久而甜蜜的拥抱,素蓉再次感受到了男人宽阔的胸膛和他火热跳动的心脏,素蓉的脸红扑扑地,她在男人怀里温润着,用脸庞一点点地蹭着李庄严。
李庄严这时也欲火焚身,他抱着素蓉翻滚起来,没几下便滚到了一人高的莜麦地里。这一次李庄严粗暴地进入了素蓉,他几乎发疯一般扯掉素蓉的衣服,几乎发疯一般地将素蓉压在了身下。太阳热辣辣地照射着两人白净的屁股,云朵害羞地躲到不知所踪的地方。他们疯狂地呻吟着,疯狂地扭动着。路旁的车辆依然呼呼而过,发出来的声音远远地掩盖了素蓉和李庄严的疯狂。这是最长久的一次。
素蓉觉得太阳由热变凉,云朵好像也出来了,风呼呼地吹过麦田,鸟雀叽叽喳喳地乱叫。素蓉躺在李庄严的臂弯里,轻轻地抚摸着李庄严坚实的肌肉,她听着男人的心跳,感受着男人的体温。时光好像暂停了一般。
李庄严说:“蓉,我们要好好生活,我要努力挣钱,我们要过上好日子。蓉,好不好?”
素蓉点点头。
那次之后,李庄严再次进入繁忙状态,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在矿上劳作,他把更多的时间都用来挣钱,陪伴素蓉的时间渐渐变少。素蓉再次陷入寂静,她每天陪伴着村庄的风、鸟、虫以及青山和白云。她依然期待李庄严的归来,可是李庄严回来的越来越晚,有一次竟然彻夜未归。
素蓉打了三次盹,醒来再次睡着,睡着再次醒来,东湖村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素蓉才从窗户上看到摇摇晃晃归来的李庄严出现在院子里。他推开家门,衣服也未来得及脱掉,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素蓉看着李庄严满脸满身的煤黑,竟有些发笑,又同时有些心酸。她打了热水给李庄严轻轻地擦拭,热水一点点地把李庄严脸上的肮脏擦去,素蓉熟悉且帅气的脸庞再次出现,她看着李庄严熟睡的样子,微微地笑了。
月末发工资的时候,李庄严带回来两倍的工资。那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摊开在素蓉的面前时,她竟然不知所措。素蓉惊奇地看着李庄严,等待李庄严下一步的表示。李庄严面带得意之色,他把素蓉抱在怀里,轻轻地摩挲着素蓉的头发,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蓉,再有一个月的工资,就可以再买一只白金戒指了,有了白金戒指,我们也像城里人那样去拍婚纱照好不好?我要让你做最漂亮的新娘子。”
李庄严说完欣喜地看着素蓉,他看到素蓉的脸上落满泪水,而且他还看到素蓉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
他把素蓉再次紧紧地拥在怀里。这一夜,两人在温热的被窝里再次体验了忘我的鱼水之欢,直到天光大亮,直到婆婆咳嗽着从他们的窗户边路过。
13
一场春雨过后,谷雨节气接踵而来,东湖村的人们就开始忙碌了起来,他们把一块块土地开垦出来,再把一粒粒种子种下去,有的人给庄稼上了肥料,有的人家却没有,没有给庄稼上肥料的人们多数是因为家穷,买不起化肥,他们需要将最好的人肥在第二场春雨过后才会撒在长势最好的庄稼地。
无论在任何地方,人们都知道将最有效的资源应用到最优质的项目上,农村也不例外。素蓉和李庄严的庄稼地并不多,他们种了二亩土豆,二亩莜麦,其余的四十七亩土地全部租种给他人。村里人觉得去下煤矿太危险,去的人少,大家依然在种着庄稼。李庄严却不然,这几年他在煤矿挣了不少钱,东湖村第一栋五间大正房就是李庄严盖起来,他现在还差素蓉一个白金戒指和一个隆重的婚礼,他需要快速办到,种地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这种需求的,下煤矿是最好的选择。
早晨在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李庄严从素蓉的身边爬起来,穿好衣服,从炕上下来,端起母亲给做的鸡蛋面,囫囵吞咽下去,连跑带走地奔向了下三凹的煤矿。晚上星光满天的时候,李庄严才会再次出现在院子里。这一天的离去对于李庄严是繁忙的,对于素蓉来说,完全无所事事,她喜欢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然后再抬头看天,看白云,看蓝天,看仓皇飞过的鸟雀,看偶尔轰隆鸣响的大飞机以及拖着长长尾巴的喷气机。每次喷气机划过天空的时候,总会留下长长的印痕,那印痕恣意洒脱,素蓉十分羡慕喷气机驾驶员,她觉得驾驶员可以在天空上画出任何完美的图案,那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这天,素蓉在院子里转着转着,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发生了异样的变化,步子开始沉重起来,小肚子渐渐地又隆了起来,走起路来需要托着腰,每前进一步都会耗费大量的力气。素蓉心下一思量,又惊又喜,惊的是不知何时种下了身孕,喜的是又有新生命即将诞生,意味着她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亲人。
素蓉欢呼雀跃起来,甚至有些蹦蹦跳跳,她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望去,太阳将西边的云层全部洒红,那种红有些怪异,它们层层叠叠地垒起来,又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像是海浪一般,把天空汹涌澎湃地推向了黑暗。
这时候,她听到院子里的鸡开始乱叫起来,扑打着翅膀飞起来再落下,鸡毛扬得满院子。她还听到邻居家的猪也开始哼哼唧唧地叫,头顶上突然出现大片的鸟群,它们黑压压地从村庄的上空飞过。她眼前一黑,整个天幕像罩在一口大锅下面,除了黑只有黑。然后就是眩晕,房子开始旋转起来,院子开始旋转起来。她听到婆婆跌跌撞撞地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拉起她就往出跑,边跑边喊:“地震了,地震了!”
几分钟以后,眩晕停止,麦场上站满了人,大人们吵吵闹闹,孩子们哭哭啼啼,声音此起彼伏。婆婆握着素蓉的手一直颤抖,她结结巴巴地说:“庄,庄,庄严,不知道咋样?”婆婆这么一说,素蓉的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她也紧紧地捏着婆婆的手,手心里很快就冒出浓密的汗。
村子里已经断电,黑漆的夜幕下几乎看不清人脸,有人踩了别人的鞋子,有人碰了别人的肩膀。婆婆拉着素蓉一点点从麦场上挤出来,她们在黑暗中辨别着下三凹的方向。果然,一道亮光从远处疾驰而来,那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车子,东湖村和下三凹因为一条高速公路隔开,看到汽车便看到高速公路,看到高速公路便看到了下三凹。此刻下三凹也如东湖村一般漆黑一片,那些平时灯火通明的小二楼此刻显不出任何雄伟,它们静默地伫立在北山脚下,像一棵树,像一块石头,更像一座小山。
14
人是在第三天被从矿里挖出来的。这三天是素蓉和婆婆最难熬的三天,地震当天晚上她们在漆黑的夜里走到天亮,有些道路已经出现了损坏,有的甚至已经裂开了很大的口子,素蓉拉着婆婆的手小心翼翼地走着,她们互相安慰着对方,彼此用手掌的温度传递着内心的力量。她们跨过每一条小道,绕过每一棵大树,走过每一块田地,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往常熟悉的道路,此刻却如此陌生,路不是路,树不是树,田地不是田地,无论走到哪里都和原本的样子有很大的差距。她们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些人,这些人像她们一样拉着手,走得跌跌撞撞。
彼此一交流,才知道大家的目的地是一样的,都是去往下三凹的煤矿。这些人群里,素蓉看到了村庄里一些认识的人家,心想原来他们家也有人在下煤矿。大家彼此说着鼓励和安慰的话,都一致认为男人们没有回来是因为矿里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不会因为这简短的地震就造了什么样的伤害。女人牵着男孩的手,男孩牵着女孩的手,他们一起成群结队地走在了泥泞的土地上。还没等他们进入矿区,早有犀利的哭喊声响在云霄,素蓉眼前一黑,连带把婆婆也拉倒在地上。她们彼此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小跑地奔向了哭声响起的地方。
那里早已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人,多数都是女人和孩子,也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大家都泪水涟涟,抽噎着,抹着泪水。在人群的前面有好几个戴着安全帽的人在那里安慰着大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大声地说:“大家不要着急,现在情况还不明朗,咱们的矿结构很安全,地震不一定会造成啥伤害,现在只是洞口被堵了,我们正在紧张抢修,大家要耐心一些。”这洋溢着浓重南方口音的男人叉着腰,伸着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素蓉才抬了眼看到他身后有很多工人在拿着铁锹挖着泥土,一锹锹的泥土被挖出来堆在旁边,不一会便堆成了小山的样子。哭声没有降下去,天却非常地黑,现场除了亮起的几个手电筒的光,依然一片漆黑。这时候,天空中突然飘起雨来,刚开始还是毛毛细雨,不一会却成了瓢泼大雨,雨水浇灌了每个人,把大家浇得都全身湿透,地面越发泥泞起来,挖土的工人们动作逐渐迟缓起来,泥水顺着铁锹流淌,工作效率极低。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着,哭声被大雨覆盖,现场的气氛紧张而怪异。素蓉松开婆婆的手要走向洞口,被婆婆抱住了腰,婆婆说:“你一个女人家,去了也帮不上忙,不要过去添乱。”可是婆婆哪里能拉得住她,素蓉拨开婆婆的手,跑到洞口,跪在地上用手往外拨着泥水。她一边拨一边咿呀着:“庄,庄,庄。”外人听不懂素蓉的话语,但是他们明白素蓉的动作,有一些人也学着素蓉的样子围到了洞口,用手拨着泥水。更多人围到了洞口。在灾难面前,大家难得的齐心协力。
一个小时以后雨停了,天空依然一片漆黑,洞口在大家的努力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很明显地豁开了一道口子,工长便吊了长绳放人下去查看究竟。下去的人很快就上到了地面,他刚一露头,便朝着工人狠狠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工长明白了地下的情况,现场的所有人也便明白了地下的情况。哭喊声再次爆响起来,冲破云霄,天边终于亮起了一丝晨光,天亮了。
整个巷道已经完全塌陷,原本的支撑已经断裂,现场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将人从地下挖出来,交给各自家庭来安葬。挖掘的速度很慢,机器无法使用,只能人工交替挖掘,进度极其缓慢。现场很多人一夜未眠,熬得身体疲软,甚至有体质差的女人出现了昏厥现象。大家便互相劝告,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回家去等。工长留了每一家人的姓名和住址,安慰着大家,说有了消息第一时间联系大家。这才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现场,返回家中。年迈的婆婆此刻高血压上升,出门没有带降压药,已经出现头晕目眩的情况,素蓉无奈之下只能扶着婆婆缓慢地离开现场。
回到家里,她给婆婆吃了降压药,做了饭,待婆婆睡下,她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一等就是三天。三天之后,李庄严被一扇门板抬回家里。颜面几近全无,单从服装和身材的胖瘦程度可以辨别他就是李庄严。素蓉扑在李庄严的身上,无声地落着泪,她一点点抚摸着李庄严的身躯,那粗糙的服装,那大大的脚掌,长腿,鼓起的膝盖,淌着血的大腿,瘪塌的肚子,冰凉的胸膛,他的手臂,以及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素蓉把手放在李庄严的拳头上,紧紧地覆压着这曾经带给她温暖的手指,她的泪水滴在李庄严的拳头上,拳头竟然奇迹般地舒展开来,素蓉在李庄严的手掌上看到一个精美的盒子,盒子小小的,却非常精致。
素蓉把盒子拿起来,轻轻地打开,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枚闪着光芒的白金戒指,那戒指和李庄严之前从婆婆衣柜偷给她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这只更新更紧致一些。素蓉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撕裂的嗓音喊出了“李庄严”三个字,然后一头栽倒在李庄严的身体上。
待素蓉再次醒来的是两天以后,这两天里婆婆无时无刻地守在她身边。因为请来的医生说,素蓉已怀有身孕,劳累过度导致的昏厥,严重的低血糖,如果继续这种状态不但会对大人造成伤害,恐怕肚子里的孩子也难以保全。婆婆是开明的人,她觉得既然儿子已经离去不能复生,她决不允许素蓉和李家的后代再出什么差错,她细心地照料着素蓉,直到素蓉痊愈,可以自行下地。
那天的天气很普通,不冷不热,婆婆带着素蓉来到李庄严的坟前。素蓉看着高高堆砌的坟墓,坟墓整洁肃穆,墓前立的碑上写着:“俗人李庄严之墓”,落款是素蓉和李久远。“久远”,这是婆婆为孩子起好的名字吗?素蓉的泪水慢慢地落下来。这时候,身材瘦小的婆婆突然挺拔起胸膛,非常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包裹打开,映在素蓉眼前的是明晃晃的三枚白金戒指。
原来婆婆早已知晓一切。
2021年8月22日写于太原满洲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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