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故乡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要珍惜这里，随意乱丢的信件，刮坏的墙角，丢弃的漫画书和旧衣服。
我走的时候，还说不上留恋，新去的城市有新的替代品，一切都比这里更富丽堂皇。
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和这里的一切告别，没有转过头好好的和这些砖瓦墙，和写了一整个小学的日记本，和得了优秀的奖状好好说句再见。没能回过头和房子说，你们要好好撑着啊，能撑到哪一年就撑到哪一年吧，假如墙倒了，也不要砸坏妈妈和奶奶爱惜的衣柜，我带不走的小熊、信签、故事漫画书，让他们好好待在那里吧。即使墙皮全都脱落，也请留下一小块，哪怕是灰垢和落尘，那都是我曾存在的证据啊。
我走的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一天，曾经的生活还需要证明。
再回去的时候，整个村庄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几家强撑着点着蜡烛生活，他们守在屋子里，任凭拆迁部门的人一趟趟的来威逼利诱，他们倔强的守着这方故土。这里的晚上一片漆黑，电已经掐断，没了狗吠声、鸡鸣声，寂静的有点可怕。我坐在舅爷爷家的大炕上，冷的牙齿打颤，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一天天的熬下来的，这里没有电，没有网，没有任何通讯设备以及交通工具，唯一的取暖工具就是火炉。我无法想象，才短短十年的时间，我生活的故乡就即将不复存在。
父亲和爷爷是答应拆迁的，所以我们的几间砖瓦房已经变成废墟，尘土飞扬，真的连一丁点完好的瓦片都没有了。我还记得这片土地上曾经养过几只羊，一头大驴和小驴，那头小驴被卖掉的时候我还哭的死去活来。那些动物已经过世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啊，却像生生斩断了十几年，嬉笑过的小学校园，躺过的绿荫草地，这里的存在再找不到一丁点证据。
我们尚且如此，对于爷爷来说，就像抹去了他的一辈子，每每提起房子，爷爷的眼角都是含泪的，奶奶过世时候葬礼都是在这里办的，爷爷总是说，以后不知道你奶奶的坟会不会迁走，你们可一定要守住你奶奶的墓地，把我们葬在一起。
爷爷是真的老了，奶奶在世的时候，还尚且能看到爷爷威风凛凛的样子，他喜欢坐在主座上，指挥着奶奶和我们这些小孙子，仿佛唯我独尊的王爷，我记忆最深的是我小时候，爷爷在院子里训驴，拿着鞭子抽打驴身，驴越叫越大声，他越打越起劲，我那个时候特别害怕爷爷，觉得有一天他生气会不会那么打我。事实上，爷爷从来没有打过我们，还对我们格外疼爱。但他那意气风发的气势却再也看不到了。每每提起家乡的老房子，爷爷眼里都是雾蒙蒙的，那种无能为力的脆弱感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自从离开那个房子，爷爷仿佛是背井离乡的留民，在哪里都是寄居。
以前的爷爷喜欢每天傍晚到街上溜达一圈，那个时候大家都互相认识的，爷爷总要到人群中说说儿子女儿，还有他眼里乖巧可爱的小孙子们，他夸起我们来眼里都是带着光的。
街道的那块大转盘还在，后面已经是一口枯井，还记得那时候上小学的时候还会经过那里，那里的老人男人们都会很热情的问上一问，你爸妈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呀，学习成绩怎么样，或是夸上几句云云，会让我有一种错觉，这里满大街的人都是我的亲戚。夕阳照在他们脸上，黑黝黝镀了一层光辉，看起来格外善良慈祥。
大概是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的青年男子们都已经陆陆续续出去打工了，这里收成已经不足够支撑一个家庭的生活了，之后男人又带了自己的女人出去，这里最终只留下老人和留守儿童们，每次回去看爷爷奶奶的时候，爷爷总会和我讲，哪家的大叔去哪里打工了，哪家的大伯大姨们都跟着去工作了，这里的庄稼都闲置了。上街转一圈，连一个壮汉都看不到，只剩下盼儿归的老人和思念父母的孩子们了，有的孩子也被接走了，这里渐渐彻底就变成了一群老人坐在转盘上抽着卷烟讨论天气和收成，谈论谁家的儿子更有出息，走的更远，那个时候仿佛离开这里是一种成功，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觉得离开这里才能有更好的生活。
我们越来越少回去，逢年过会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来住，有时候想把爷爷奶奶留下来，奶奶意识清醒的时候，意志坚决的要回家去，她说只有那小屋才住的惯，只有那里的人她才熟悉。留不下奶奶，我们只能顺从她，但因为忙碌，大家回家乡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次回去都能看到奶奶在村口的街头惦着脚尖眺望，我们并不知道奶奶等了有多久。以至于回去参加奶奶葬礼的时候，我还仿佛觉得能在村头看到奶奶的身影。
奶奶过世后，爷爷便被接到了城里，他还总是念叨，想回去看看他的兄弟们，想回去看看那荒废了的黑土地。但是因为父母忙碌，也搁置了带爷爷回家看看家乡的行程。直到听说村庄要拆，大家都沉默了，虽然这个流言传了很久，但当它真真的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大家没有意识的慌乱了，一家人沉默着，爷爷想了很久，和爸爸说，那房子拆了吧，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钱，我以后也回不去了。说这话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所以观察不到爷爷落寞的表情，我只是个被通知者，决定拆除前一天，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我似乎没有更好的决定可以做，便默许了，这一次我真的没有故乡了吧，我往好了想，甚至觉得是不是这里会被建成更好的地方，会发挥它更大的作用，但这里的老人呢，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老人是真的有归属感的。他们希望生活在这里，埋葬在这里，我们这些漂泊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归属感的。甚至有一些远在他乡过的相当滋润的人会嘲笑故乡的老人们固步自封，不懂变通的世俗样子，但其实漂泊的人哪怕有财有权，却都没有根。
或许我也曾问过自己，过惯了城市便利繁华生活的我们，还愿不愿意再回去待在那个落后贫瘠的村庄里，我大概一万个不愿意，不适应吧。只是希望有一天，在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累到迷失方向时，能回去我长大的故乡的磨盘上，村口的榕树下，或是奶奶的墓地里痛痛快快哭一场，感受这熟悉的氛围，像奶奶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头，然后告诉我都会过去的，等夕阳落下时离开这里，再去城市里带着大无畏的精神和故乡给我的力量继续逐梦。
傍晚的时候，大家已经计划驱车离开了，我说我想在舅爷爷家里住一晚，舅爷爷心疼的阻拦我，使不得孩子，我们这都冻惯了的，你这孩子会冻坏了，你随你爸爸回去吧，等有时间再来看舅爷爷便是。他还匆匆忙忙收拾大葱，柿子，还有一些瓜子想给我们带走，这可能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爸爸想给他们留钱的时候，他们说根本用不上这些钱了，这里连过年叫卖的小商贩都没了，路上经过的车辆都是回来上坟或者催他们离开的人。
我们沿着水泥路走，不过两三分钟的车程就经过了村庄，有些挺立着的房子里堆满了积雪和荒草，我依稀还能看到我们一片废墟的院子里的鸡舍，小的时候特别喜欢追着鸡观察它们下蛋或者孵宝宝的样子，奶奶总会温柔地责备我们吓坏了鸡以后吃不到鸡蛋咯，那时候觉得有奶奶在就一定会有鸡蛋吃的，奶奶总会准确的找到小鸡下蛋的地点，甚至能通过打鸣声听出来哪只鸡下了蛋。我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了。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我静静放了首应景的歌
一杯敬故乡 一杯敬远方
守着我的善良 催着我成长
所以南北的路从此不再漫长
灵魂不再无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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