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祈祷词》开头是这样写的:我知道这世界不是绝对的好/我也知道它有离别 有衰老/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机会/上主啊 请俯听我的祈祷/请给我一个长长的夏季。
小时候,父亲一直鼻孔里出气,十分瞧不上我的一言一行,时不时就指着我两个孔武有力的哥哥,让我向他们学习。还要在深更半夜,有风有雨有青蛙蛤蟆狗吠猫叫反正就是父母睡不着觉而我恰好也支着耳朵捕捉音响不亦乐乎时,他俩一不小心就扯到我身上,而最后总是以“这小三子以后怎么办呀”的唉声叹气告终。他们这样担心或者“荼毒”我,只是因为我那时,一眨眼就会隐在草堆后读闲书。
有一天黄昏,天热得家里所有的鸡鸭都像猫狗一样张开嘴巴喘气,父亲在场院里叫我给圈里的四头猪倒点水,然后把村头吃草的几只羊牵回来。我正躲在草堆的狗窝中,浑身是汗,像穆一样给自己砌了水晶墙,一点没听到。
于是,父亲就像一个刑侦,或者贼,蹑手蹑脚,非常阴险地绕到草堆后面,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把抓起我的书,死命地扯,最后觉得这样扯浪费时间,而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就一下子把剩下的砸到我的脸上。如果这个时候我还傻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兴致勃勃地看他表演,他就会抬起他的腿,显然是收了八分之六的体力,朝我屁股踢过来,意思一下,嘴里说:“就知道看这没用的,看得眼睛要瞎掉了。”
而被他撕扯殒命的书页中,就有席慕蓉的《祈祷词》。那时的我,竟然进化到看她的作品了,我也觉得自己很不正常,但欲罢不能。父母担心我以后的生计问题,也合情合理。因为很多时候,即使是吃饭,即使饭桌上难得有肉有蛋芳香四溢,我有时竟然只吃白饭,眼睛盯着空气,目光涣散迷离,母亲在一旁看到如果我再不下筷子,油腻都要被两个哥哥搜刮一净了,就忙夹一点放到我碗里,而我连一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这时,父亲就会拍桌子,恨不得扇我嘴巴,母亲就会哀哀地看着我,我的两个哥哥,就会大笑,笑他们终于有了个白痴弟弟可以朝夕相处欣赏把玩。于是普通的一顿饭,就变成了末日判决,主角当然是一看就知道神经不正常的我,但我也不想这样呀,可是我忍不住要利用一切时间哪怕是这注定要丢人现眼的吃饭时间去想这个问题:漂亮的席慕蓉姐姐为什么要祈祷一个长长的夏季?
夏天有什么好?
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夏天很可怕。屋外,是深渊一样的蓝天,蓝得好像一直在远离大地万物。中间一个烧得旺旺的大白球,就知道炫耀它有多璀璨,璀璨得让你睁不开眼它才隐到山后面偷着乐。地上,除了屋顶草堆泥路水沟,绿色一统天下,还离午睡年纪遥遥无期的我们,除了去水里惊吓小鱼小虾,除了去瓜田玉米地芦苇荡杨树林坟茔地一切绿色覆盖的地方,无处可玩。白天是苍蝇的狂轰乱炸。这种家伙,就像空气里的灰尘,肆无忌惮地乱飞,跟我们争抢一切,甚至会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忍着烫落在饭食上翘起屁股先吃起来。晚上,就是蚊子的江湖了。满世界的蚊子,每个带着一副锣鼓,一把镰刀,敲打一通后,割开人畜的皮,把吸管伸进去,要么把肚子搞大,要么被揍而死,简直就是一个个豫让。
为了对付蚊子,我们就去河里割来蒲草,放在猪圈的破瓦上晒。晚上一点,不管有用没用,整个世界红星闪耀,烟气弥漫,煞是好看好闻。我们小孩,人手一根,就合纵连横去了。
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我喜不喜欢夏天,我一定会翻白眼给他看,我觉得凡是人,都不会喜欢夏天的,这个家伙肯定当我是白痴了。
以后,渐渐长大,要和两个哥哥一样,不能以看家做饭喂猪放羊偷懒了,就和父母们下地。钻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施肥,去烈日下的稻田里拔草,推着板车,去加工米面,我更恨夏天了。当然,还有每到夏天的各种考试,尤其是高考,我常常祈祷,死夏天,快快结束吧。
前些天,我陪儿子去书店,他要买席慕蓉的诗集,说很喜欢。我心里一震,就像很多家长听到孩子理想是要做个作家一样。还好,我是一个语文老师,马上微笑起来,说很好呀。
坐在一旁等他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那个夏天的黄昏,读到的那句“请给我一个长长的夏季”。
活到这个带着萧瑟冷寂标签的39岁年纪,我第一次发现,我是多么地喜欢夏天呀!因为,中年的我,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回到年轻时代呀。
而夏天,火热的夏天,像小伙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打篮球的夏天,像鲜红的旗帜在大风中哗啦啦爆响的夏天,像赛车在直道上轰鸣的夏天,像下了很多天雨的瀑布飞流直下的夏天,像香樟的一树碧叶迎着烈日翻飞起舞的夏天,像那个蚊子苍蝇瓜果蒲草稻田捞鱼摸虾满世界都在酝酿摇滚嘉年华的夏天,像我们生命最美好的那段时光的夏天,身处其中,会让我回到滚烫沸腾能发酵无限可能的年轻时代。
我希望,我的余生,每天都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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