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到一个乡村扶贫。查了查资料,那个地方沃野千里,土地平旷,交通便利,人烟稠密,不知为何还是那么贫穷。带着这个疑问,我走马到任。
照例与县乡里同志对接后,由乡里同志陪同,便驱车直奔那个贫困村。
接待我的是村长,他矮矮的个子,偏瘦,方脸,穿一件灰黑色的短大衣,约五十岁年纪,寒风起来,吹动他半白的头发。握着他粗糙的手,感到像握着一把麦秸。
寒暄过后,便走进村委会他的办公室。村长打开门时嘱咐我们先等下,然后拿起几张报纸,甩打桌椅上的灰尘。忙乱一阵便招呼我们坐。
看了看那椅面,油腻斑斑,用手指抹了抹,还好,都已凝固了,便咬牙坐下。乡里同志说明来意,这位说话轻声细语的村长那刻满皱纹的脸,立即堆上了笑,连声说道:“欢迎欢迎。”
我看得出,他浑浊的眼晴在一瞬间变得炯炯有神,还闪出些许金光,仿佛我的到来能给他们村带来金子似的。
安顿好了之后,我开始了扶贫工作。这个村不大不小,约千把人,但村中以老弱孩童妇女居多,年轻人大多在外打工,扶贫难度较大,纵然如此,还是利用各种人脉资源和政策优势,为这个村争取最大利益,让他们得到最直接最实惠的好处。只有踢开这一脚,站稳脚跟,后续工作才能顺利进行,才能往纵深深入。
农村工作确实缠手,而贫困村的工作尤甚。不过,随着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又开发了优惠政策下的大棚疏菜项目,村民们渐渐对我信任有加,视我为他们的领导和救星了。
于是,我心中陡然有个想法:不仅对这个村物质扶贫,在精神层面也着手进行。最现实的是劝导村民珍惜耕地,不再在自家地里起坟头。
这个村着实让我心中震撼:那天晚上吃完饭沿村东田野一条小路散步,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月亮光下,一眼望去,一座座坟墓在旷野里如大海里涌起的波浪,绵延向远方奔去。
白天尚感觉不到它们的明显存在,可在这静谧的夜,在银白的月光下,它们竟然扎寨结营,那样触目惊心而又森然可怖!
我到这个村有段时间了,对这些土地也大致有所了解,全是肥沃的平整的土地,说句狂妄的话,插根扁担就能发芽。而该村人均土地面积仅三亩不到。从直观上来看,光这些坟头就占去五分之一,岂不是巨大的浪费?
那夜没睡好觉,一直算着账,白天找来村长聊这个问题。
我说:“村长,你发现没,这房前屋后,田野里面,到处是坟头,有的还很大,四面栽有松柏白杨什么的,不影响机械化耕种么?况且年年堆埋,这土地面积不一点点缩水吗?太可惜这片肥沃的土地了。”
村长一副淡定的样子,抽着烟,咳嗽了一阵儿,缓缓说:“何尝不是。”
我又问:“既然这样,那为何还任其发展呢?”
村长扔掉了烟头,用脚踩灭,漠然说:“习惯了。不仅我们村,其实在我们这地区的农村,都是这样。”
“那么,哪有这么多地可供埋的?”我又问。
“都是埋在自家承包的地上了。其他地方,谁让他埋?”
“那承包地面积不又少了么?”
“少就少呗。如今谁也不在乎少那点土地带来的收入。”村长说。
“可是,你算过账没?如果细算下来,这坟墓总占地可是不小的面积,惊人啊。”我惋惜道。
“没办法,大家都这样。”村长无奈地说。
“是不是做些工作,再有类似的事,引导火化?”我小心试探着说。
村长的细长眼晴睁圆了:“火化?这这,恐怕难度不小”。
“一块儿努力试试呗。”我满腔热情鼓动着,因为在我以为,万事开头难,只要说服成功一次,有典型示范作用,那就会产生羊群效应。
村长对我很尊重,犹豫沉思了会儿,慢慢说道:“试试呗。”
机会很快来了,一个多月后,村里有一老者去世,而恰恰还是村长的本家,于是拉着村长到那家吊唁后,便委婉谈到火化的事。
谁知劈头遭个没趣。死者的老婆七十多岁,拍腿尖声嚷道:“作孽啊,这不是挫骨扬灰么?老祖宗的规矩是全尸入土为安,哪个兴狗屁火化?”
我不死心,又许以种种优惠,并保证对她家重点扶贫,正滔滔不绝做工作,死者的几个在外地打工的孩子此时也来家奔丧,见我如此执著,俱阴沉着脸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说道:“怎么,算定俺家好欺负是啵?拿俺家开刀?别说是你,天王老子来,也不会按你说的办。”
我尴尬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话还未说完,便被死者的女儿一把叉起来,说:“求求你了,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埋汰人。”
我与村长狼狈而逃,村长的身后还有人跟着骂一句:“你这鸟村长,啥玩艺儿,吃里爬外。”
回到村委会,村长尴笑着搓着手说:“咋样?死心了吧。”我见这村长就有些老奸巨滑:他不拂我意,是想更好为他卖力,明知不可为他不点透,让我自己去碰壁,他便落不了我的埋怨。
我很郁闷。
但郁闷的还在后头。很快我发现村民们对我不像原先那般热情了,见面也只是漠然点点头,或者视而不见只顾自走路。还有些谣言在悄悄传播,说我是打着扶贫旗号来推行火化的,全村人竟然完全相信,几乎个个视我为公敌。
更悲剧的是还反映到上面,宣布我为不受欢迎的人。
在此等状况下,单位只好换人。
走人的那天,村长陪我到火车站。在车里,他指着窗外广袤的田野说:“你好好瞧瞧,这一路全是那玩艺儿。我们这儿全都这样。”
我不语,但心里更加震惊:近处远处房前屋后,一片片一堆堆的坟星罗棋布,它们散发出的那种阴森腐朽执著的意味,使本来亮丽的天空四野蒙上说不出的奇怪,在我看来,时光仿佛在倒退。而高架铁路上的高铁在呼啸掠过,才让人感触到现代文明的丝丝气息。
一路上,几乎就是在坟的波涛中穿行。快近高铁站时,传来一阵阵汽笛声,那样浑厚辽远,我委顿沮丧的情绪方再次振作起来。
踏入候车厅那一刻,返身最后一次回望那波涛起伏的坟阵,无限惋惜叹口气:汽笛声声,惊不醒沿途的那座座坟墓。但活人,依然惊不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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