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之痛
2025年三月，细密绵绵的春雨停了，乡村被洗得干净清爽，一切都像是新的。公路从羊嘴崖边转了出来，绕过白房子，穿过黄土地，在墨石村蜿蜒，犹如一条白玉带在大地上飘荡。
一辆黑色的朗逸在村口停下，一名白衬衫外套绒衣的男士先下了车，他站上一块巨大的石头向前方眺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挡不住喜悦和兴奋。
这时，三五只燕子从林间惊起，排成了一字往树稍掠过，远远去了。微风在拂，一棵老柳树上的柳叶微动，水珠正从叶尖滑落。
如今三十五岁的叶云已经十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十之年前，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二十五个春夏秋冬。春天的白鹅，秋天的蜻蜓，都是他最熟悉的事物，他常常想起这些，但也只能想想而已。
叶云的老婆和儿子也下了车，他老婆叫苏清荷，似乎不到三十岁，她手里牵着的小儿子叫叶兰亭，六岁左右。
“我还是第一次来你的家乡。”苏清荷说。
“只要你还爱我，你就一定会爱上这里的。”叶云笑得很灿烂。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孩群的笑声，笑声与跑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只白色的纸飞机从前方忽高忽低飘来，在叶云身前轻盈地转了一圈，落停在了叶云的脚边。叶云蹲下身子拾起了纸飞机，这种折飞机的方法他很熟悉，至今也没忘记怎么折叠。他又看见白纸飞机上歪歪扭扭写着叶云两个字，心里一阵疑惑。
五个孩子追逐着往叶云跑来，跑到了叶云的前方便似受了惊吓，五个孩子一动不动立在那里，五双纯真的眼睛盯着叶云。
其中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个头最高，他胆量稍大，终于向叶云缓缓走了过来，伸出小手索要：“叔叔，这是我的飞机。”
叶云指着纸飞机上的两个字问：“这个叶云是谁？”
孩子突然变得一脸兴奋，得意地说：“他是我伯父，他是个大英雄！”
“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叶波。”
叶云心里一阵欢喜，因为叶波是自己的堂弟，纸飞机上的叶云就是自己，而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应该叫叶澜清，因为这个名字就是自己给这孩子起的。
看着叶澜清长得这么高了，叶云欢喜无限，将纸飞机递给了他：“你们五个人只有一个纸飞机吗？”
叶澜清得意地说：“他们的飞机没有我的飞得高飞得远，他们都想抢我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翘辫子，她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叉腰，嘟着嘴说：“叶澜清，你不给我我就不和你玩了。”说完转身就走。叶澜清真的怕她生气，急忙追了上去：“我给你，我给你，香婷你等等我。”还有三个孩子跟着撒腿追去，其中一个年龄最小跑不过他们，一跤绊倒在地，砰然有声。他身怕同伴们去得远了，赶紧从地上爬起，不知道疼痛，也不拍去裤子上的泥土，独自一人落后追了去。
叶云急着回家，将车开进了村子在自家屋前停下。
砖瓦房子仍旧立在那里，只是很破旧了。晒谷场上爬满了青苔，周围生满了长草，有的比人还高；屋门前布满了蜘蛛网，门上的锁孔已然锈迹斑斑。
叶云打掉蜘蛛网，伸手推门，门应手而开，发出吱呀声响。
“你站住！你不配进这个门！”远处走来一个男人，声色俱厉。
叶云的心在颤抖，脸上已看不到笑容，而是痛苦。
那个男人终于压制着怒火，轻缓地说：“开着你的车，滚出墨石村。”
叶云终于开口了：“爷爷的坟在哪里？”
那个男人似乎很疲惫，他点燃一根烟，坐在了屋檐下的台阶上。叶云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叶澜清在远处叫喊：“爸，妈妈叫你回家吃饭。”男人没有回应叶澜清，他扔掉烟头起身，向叶云说：“跟我来。”
他带着叶云一家三口穿过一条小路，到了一座坟前。叶云在坟前跪倒，忆起他今生最懊悔的一件事。
那是六年前，叶云在远方的城里开了一家餐馆，刚开始生意还算不错，每天的收入能够维持餐馆的经营。那时候也是苏清荷预产期快到的日子，叶云一边忙着餐馆，一边还要照顾老婆，累得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虽然很累，但是叶云心里是很幸福的，他盼望着孩子的出生，也盼望着自己的生意能红红火火。
可是晴天霹雳来临时，总是要让人措手不及的。
这天卫生局的人来了，说接到群众反映，叶云的餐馆涉嫌饭菜卫生不达标，卫生局要对餐馆进行检查。叶云接到助手打来的电话，急忙赶去餐馆，这时卫生局的人已经检查完了，并开了处罚单，内容是食物变质过期，欺瞒消费者消费，罚款五千元，并停业整顿。
叶云难以置信，他的食物菜品全都是定期更换新鲜的，怎么会出现变质过期。可是证据摆在面前，叶云无话可说。
餐馆一旦停业，叶云的损失可大了。他想和卫生局的领导拉拉关系，只作五千元的罚款，不让餐馆停业，愿意立即整改。他几次邀请卫生局的领导吃饭，对方都是义正言辞的拒绝。
过了两天，苏清荷如期生出了孩子，叶云只得委托苏清荷的朋友美月来照顾苏清荷，自己则忙碌在餐馆事件中。
孩子出生后第三天，叶云接到了堂弟叶波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叶波告诉他，他们的爷爷去世了，让他赶紧回去一趟。
叶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雪上加霜，当时他就悄悄的哭了一场，既是因为爷爷的离去，也是因为自己太累了。
十多岁时，叶云的父母就先后去世了，他和爷爷相依为命生活了一些年头，爷爷是他唯一的牵挂。
他想回去一趟，可是老婆和孩子还躺在医院，餐馆多停业一天就更加的亏损，叶云的心在挣扎。
最后，叶云艰难地选择了不回去，因为他觉得，爷爷已经离开了，是无法挽回了，可是老婆孩子都需要照顾，一旦丢下这里，餐馆亏损巨大，自己只怕会债务缠身，那岂不是害了老婆与孩子。他只能祈求爷爷的原谅。
过了一个月，叶云终于查出了根本的原因。原来是临街的一家餐馆嫉恨叶云的生意兴旺，而自己的生意却远远不如，认为叶云的餐馆是绊脚石。于是那家餐馆的老板买通了送批发肉菜的老板，利用叶云不在餐馆的时机，将快要变质过期的肉菜送到了叶云的店里。当时是由叶云的助手办理的此事，那助手又哪里有叶云的精明，又是老客户，哪里会起疑心。
那家餐馆的老板趁机委托自己在卫生局的亲人帮忙，终于来查了叶云的餐馆。
叶云将那餐馆的老板告上了法院，法院判决那老板赔偿叶云一切经济损失，并被吊销了营业执照。
叶云官司成功后，又换了餐馆的地段，生意渐渐地恢复起来。
如此六年，叶云从一家餐馆慢慢发展出了三家分店，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总经理。
一天晚上，六岁的儿子叶兰亭突然发问：“爸爸，隔壁的赵丫丫老是说她爷爷给她买糖果吃，我为什么没有爷爷？”
叶云一愣，心里说不出的酸楚。过了两天，叶云安排好了店里的事，回家对苏清荷说想回家一趟，苏清河欣然答应。叶兰亭问：“爸爸，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叶云蹲下对儿子说：“你和爸爸一起回另一个家，回家给你爷爷叩头。”
“爷爷会给我买吃的吗？”
叶云默然，回家的心更急切。
叶云的家乡离这座城市很远，因为忙碌，他才会十个春秋不回家。
叶云跪在爷爷的坟前，眼眶噙满了泪。他曾在电话里给叶波讲过自己的遭遇，可是叶波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叶云作为不肖子孙的狡辩。
苏清荷想要替叶云澄清误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说了出来。叶波终于叹了一口气，将叶云扶起，带着叶云一家回去吃饭。
“大哥啊，当年要不是你救了澜清，这孩子早就没命了，可是爷爷去世时你也不回来，可让村里人寒了心，都说你忘恩负义，骂你不孝子孙，你虽是身不由己，也难让人们理解啊。”叶波的老婆说着。
叶波说：“不管如何，澜清的命总是你救的，澜清，来给叶云伯父磕头。”
叶澜清惊喜不已，他时常听爸妈说起叶云伯父救自己的事，在小小的心灵里对叶云伯父崇拜敬畏，认为他是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连连向叶云磕了三个响头，叶云赶忙将他扶起，笑着说：“你的纸飞机呢？”叶澜清挠一挠脸蛋，红着脸说：“给了香婷啦。”
吃完饭后，叶兰亭缠着要见爷爷，叶云将他带到了父母的坟前，吩咐叶兰亭叩了头，叶兰亭似哭非哭的说：“爷爷，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买糖果？”
叶云带着老婆儿子返回的途中，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叫声：“秀英，秀英，你快回来，亲家来电话，说静儿不行啦。”
叶云心头一震，这喊叫的不是何二叔吗，秀英正是二婶，他们是何静的爸妈，静儿不行了，静儿出了什么事？
“我先去看看，你们慢来。”
叶云丢下了老婆和儿子，飞快地向何家跑去。叶云一向很沉稳，苏清荷很少见到他这么急匆匆。
何家还是那栋老房子，年过五十的秀英已从地里赶了回来。叶云这时也赶到了。
“何二叔，小静出了什么事？”
何二与秀英见到叶云先是一愣，随即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说话。
“亲家说，静儿快挺不住啦，我们赶紧去看看。”何二说得老泪纵横。
秀英连连叫苦，泣不成声：“我可怜的静静，我可怜的女儿。”
“我这里有车，我送你们去。”叶云显得很焦急。何二想起叶云的不孝，有些疑虑，叶云又说：“见小静要紧，其他事以后再说。”
叶云让苏清荷母子先回堂弟家等着，自己开了车带上何家二老往云镇去了。
云镇是一个与叶云渊源深厚的地方。叶云的妈妈就是在云镇长大的，然后嫁到了墨石村，后来生了孩子，就取名叶云，意为不忘娘家。而何家二老的女儿名叫何静，今年三十有四，是叶云小时候的玩伴，也称为青梅竹马。
十二年前的何静嫁给了云镇上的李明星，叶云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何静从来就与叶云没有任何男女暧昧，叶云只是莫名其妙的伤心。
叶云的车到了云镇时，天已经黑了。三人赶到何静的家里，何静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何静从小就生得很美，叶云小时候曾形容，何静的脸像一颗樱桃，红扑扑的。
此时的何静面色苍白，口唇干瘪，闭着眼睛，叶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她，叶云的心在隐隐作痛。
秀英握住了何静无力的手，哭哭啼啼。何二望着女儿，只是不住的摇头叹气。
“她这是什么病？”叶云问李明星。
李明星讲：“肺癌。”叶云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很多现实是人力无法改变的。
何静似乎听到了叶云的声音，她微弱的气息在呼唤。叶云蹲在床前，何静无神的双眼半睁开来，轻唤道：“叶云哥，真的…是你，我…好久…好久…没有见…见到你啦……”
叶云轻声说：“以后我都陪着你，不让你难过。”
“十年啦…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小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何静颤抖着移动着手，叶云会意，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老公…你不要…误会，叶云哥…和我…一起长大……咳咳……”
李明星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我明白，我明白。”
何静歇了好一阵，灰眼朦朦望着叶云说：“墨石村……我家……有一盒……磁带……咳……箱子里……你送我的……”
“你……替我……保……保存……”
叶云心如刀绞，紧紧捏住何静的手：“你不要再说了，好好休息。”
何静会心一笑，闭上了眼睛，眼角泪珠滑落，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