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回国,参加高中聚餐。同学嘻嘻哈哈地说季医栖要和叶岁终于订婚了,我表面淡淡应了一句礼貌话,实际上局促得连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时间倒转,我仿佛看到高二时一个平常的午后,他看见我的清淡笑容,很浅很淡却在记忆里被我无限放大。无奈的眼神里有如深海似清萦的温柔,是爱吗。
在一片喧哗里,我拼命掩饰着发红的眼眶。
倏忽间一帧一帧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出国的时候叶岁替我吃力地提着行李,一脸关切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国。听到我敷衍地说很快就回来,他的眼睛里却有那么深刻到无法泯灭的光芒。
可是,我从异国不断转机最后回到家乡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
诺大的机场里我一个人提着繁重的行李,望着很久不见的汉字感到恍如隔世。
因为上一次我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信誓旦旦地对我承诺要等我回家。
至于那个人,等了几百个天黑,等到了他真正想等的人。
也算是,阴差阳错。
-「02话预告」
-02
聚餐后的一周,我陷入找房子和工作的水深火热。我的手机上不断都是房屋中介和各家公司的号码,陌生的数字连同疲惫把我埋没在无数个白昼时分。
我爸坐在沙发的另一侧,离我很远,目光里有生疏和讨好的意味。他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远方来客,于是我也生疏起来。
“洲乐,是这样的。我和你唐阿姨的事,”他顿了顿,很小心地说下去:“你都知道了?”
我淡淡地瞥了正在打扫房间如履薄冰的女人,他继续说:“你终于回国了,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别那么着急搬出去。有什么需要的,跟爸爸说。”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
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说:“你回来以后看你妈妈了没?”脸上堆着的笑容不自然到了极致,我也不去戳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那个女人更加小心地走到了我面前,用抹布用力抹着沾满油渍的茶几,我盯着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出神。我爸生硬地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如梦初醒,装作乖巧地叫唐阿姨好。
那个被我称作唐阿姨的女人抬起头,摆了摆笑容,普通的中年妇女的笑容。刻意的亲热和无法掩饰的平庸。
我很自然地联想到我的妈妈,保养有佳的姣好面容总让人错觉面前人是拥有永恒的青春。面对客户是挑不出一丝问题的微笑;面对员工是平易近人的温和语气;面对家人是不屑一顾的恶语相向;面对我,是无一例外的不堪眼神。
学习上难以实现的要求,用名次衡量着我的成长,她对我的表现给予的评价是“远远不行”。惜字如金的不止她苛刻的话语还有她陪伴我的“朝夕相处”的时光。我已然记不起上一次我们和颜悦色地说完一句简单的话是在什么时候,不需要压抑着心里复杂的怒火。
我爸忍到了不能承受的那一天,对我宣布了离婚。彼时,那个女人在大洋彼岸谈笑自若地开着会议。
唐阿姨笑眯眯地看着我,声音如春天一般柔和:“洲乐吗?长得真漂亮,你爸爸经常跟我说到你。在国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不等我回答,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跑到客厅里不耐烦地喊着:“妈,我的牛仔短裤呢?”
她见到我,诧异地睁大双眼。
唐阿姨尴尬地对我笑笑:“这是我女儿,李闽橙。橙橙,这是你洲乐姐姐,快叫姐姐好。”
她画着与年龄不符的浓妆,鲜红炽烈的红唇像夜店里的小太妹,戾气浓重的眉眼剑拔弩张着。她就站在那里与我对峙着,周身皆是敌意。
她眯着眼对我说:“洲乐姐姐。”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是她最讨厌的类型。而且,越来越讨厌。
唐阿姨压低声音问她要干什么,我装作没听见似的低头喝水。
她和李闵橙走到房间里,我爸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唐阿姨这个女儿其实很好,你多接触就会发现。”话语里还有和煦的如暖阳一样明晃晃的父爱。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话锋一转声音像是刻意被压低:“洲乐,我和你妈妈没影响到你吧?”
激烈的争吵里破碎的家具、令人难过的字眼和高昂的声音,我还是平安地长大了,把恐惧和不安悉数留给了昨天。
我摇头:“你和唐阿姨好好生活吧。”
晚饭十分丰盛,五颜六色的菜肴不断冲击着人的味蕾。从吊灯中折射的光淡淡地铺满整洁的桌面,驱散了一整天的风尘和疲惫。
系着围裙的唐阿姨端着一盘盘美味佳肴从厨房里走出来,油烟气息飘到我鼻尖,仿佛家的味道直闯入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热络地替我盛了一碗饭,殷切地注视着我。唐阿姨逆光站在我眼前,光线模糊了她的五官却勾勒出轮廓的柔和。
我爸舀了一碗牛肉汤递给我,汤里源源不断地冒着热气仿佛人间烟火,袅袅遮住一桌人的笑脸。
新闻里的主持人还在说着什么,我听得不十分真切。恍惚之间思绪忽然回到初中学的语文课本,陶渊明娓娓道来了一个世外桃源,与世无争的淡泊和淳朴的赤诚。
可是这一刻我却觉得,看到他们就像看到几百年前的世外桃源。
那么幸福,那么美好。仿佛不该被人打扰。
晚饭后,唐阿姨又从烤箱中拿出一块小巧的蛋糕。
我爸热切地对我说:“唐阿姨可心灵手巧了,电视里的美食节目一学就会。”
李闵橙坐在唐阿姨身边安静吃着蛋糕,显得乖巧玲珑。清秀的眉眼和白天判若两人。
这是不是,用美食把一家人的心串到了一起。
短暂的甜品享用后,唐阿姨端着吃得油光的碗碟又回到了厨房,水流声哗啦啦不绝于耳。我主动请缨帮忙刷碗,面对大大小小的碗筷唐阿姨仍是一副好脾气神色:“洲乐,不用了。这点小活我干就好了,你快看电视去吧。”
我停在厨房迟疑地看着她在水流声里娴熟地冲洗着,然后退出厨房。
李闵橙正窝在沙发上和我爸一起看着电视,是娱乐节目。花花绿绿的屏幕,她毫不掩饰地开怀大笑着。李闵橙早已卸了妆,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苹果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我爸看着她。目光里是长辈特有的关怀。
怎么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和睦家庭。
这个小时候我幻想无数的美好画面:有一个勤劳持家的妈妈每日费尽心思地烹饪出美味佳肴,爸爸妈妈都倾尽所有温柔地爱着女儿。那种藏在柴米油盐之间淡淡的而又伟大的爱,调味品和脏衣服里充斥着没有波澜的幸福。客厅里暖黄色的光给他们认真地剪影着投到雪白的墙壁上,被欢声笑语凝固着。
父母相爱是给小孩最好的教育。
这一瞬间,我忽然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在另外一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家庭身上实现。
而我,已然习惯在不尽的黑夜中和过去和解了。
我正准备转身回房,我爸叫住了我。
我踌躇着走到沙发旁,抬眼便看到李闵橙投入的侧脸,浸在夜晚光滑的黑暗里素静恬淡,不似白天里那么咄咄。她的侧脸线条近乎让我生妄,锋利中带着柔和,柔和中又并存着清澈。回忆中的缤纷迷离扑面而来,那么熟悉让我不忍想要认真。
李闵橙和她很像吧,我噩梦的伊始。
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放手了。
我爸问我,愿不愿意到我妈公司去工作。我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轻轻敲着沙发,听他絮絮地压低声音给我介绍着我妈的公司。
听到最后我看到正在看电视的李闵橙皱着眉,强忍着对这窸窸窣窣细碎交谈声的不满。
我想了想说,可以试试。
我爸忙说明天他就帮我联系。
正欲回房不经意间碰触到李闵橙瞥来的目光,溢满厌恶。
这种反感可能并不是之前我所理解的窃窃私语。
我被安排进公司的财务部。
公司位于市中心的黄金地段,雪白的大楼装修的简约。每天的日子过的像打仗,特别是到了临出报表的那几天。
我来公司一周过去了,没有见到我妈,但是每当从身边人的口中听到“程总”心里总一阵哑然。
有一天午饭同事宋流和陈怀漪与我商量好准备在附近尝尝新开的火锅店。她们雀跃的像两个单纯的小孩,沾染欢乐的声音给空荡荡的电梯做好了背景音乐。
电梯开门的一瞬,我有些恍惚。只听她俩规规矩矩得叫着“程总好”,然后一群目光敏锐的西装革履们挺拔着出现我眼前,我妈淡淡地回应了一个微笑,她踩着高跟鞋远去。
我条件反射似的地低头,最后经过的那个人穿着合身扎眼的西装和多年以前那个穿宽松毛衣休闲裤男孩的身影渐渐重叠。
原来四年了。
我把头低的更低了,不知该欢颜还是悲痛,如我所愿,他没认出我。
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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