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五十周年闲记
by 王晓琴
随风化雨时 雾化成云后(二)二、风起青萍 云雨变幻
寒去暑来,天天忙碌在田间地头,一年下来,我们七位同学干起农活来都很像模像样了,被评为池州地区先进小组,远近都有了点名气。转眼就到了下乡后的第二个春末夏初的季节,一位女同学忽然被她身为革命军人的父亲调离了东至。送她走的那天路上,她露出一句:“爸爸说,马上就要招工了”。初秋季节,小组的两位女同学招工回城了,刚进冬天,另外三位同学也上调离开了村里。 男男女女七个人,孤孤单单只留下了我。明里说要保持 “先进小组的称号”,实际上大伙儿心里都明白。那时年轻不太懂得世事的艰难,多多少少有点盲目地相信“重在表现”,甚至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自以为是。白天干农活,晚上坚持看书学习,记得当时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很沮丧的感觉。只是在后面三个同学离开的那天,因为要到邻村坐船赶到张溪乘早班车,半夜就得动身。尽管他们轻手轻脚地不忍心看到只留下我一个人的场面,但还是惊醒了我,大概也是迷迷糊糊地没有睡着。我起身相送,被他们强劝止步在门口。寒冷的冬夜,望着黑黝黝的天空,那一刹那,心里涌起了一团迷雾,不免有那么点茫然。第一批离开乡村的老知青是幸运的,他们随风飘来,短短两年的磨练后 ,就犹如清晨的雨露,迎着朝阳化身为云而远去,应该没有或很少经受过大多数老知青在日后久久的期盼中那种心灵上的煎熬。
一个人留在村里后,不免要常常为乡亲们写写信。由于笔头比较快,又往往能把对方心里想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的话表达得清楚流畅,渐渐被生产队里的乡亲传了出去。时不时,一些邻村的乡亲也会带着信封信纸或者需要整理修改的材料,特地来请我帮忙,算是在周边有了点小声望。转眼又到了夏末初秋的季节,一天,一位邻村的同学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脚踢在我身上,几乎是喊着说了起来:“你这家伙真狡猾(莫名其妙),到底是先进小组,原来招工把你留下来是为了推荐你上大学(年轻时的糊涂话)。我刚从区里回来,区里已经推荐你上大学了,老郭(区里的”五.七”干部)说明天就亲自过来通知你!” 这个消息对我震动很大,我无法揣测人们是出于同情,还是为了“重在表现”的政策有一个真实的体现。一天、两天……,这件事就像一粒一闪既灭的火星,真实的过程,失望的结果,但无意中重新点燃了我从小就埋在心里的希望之光。自那以后,我固执地让掉了一次次招工的名额,有过不了“最后一关”的担心,也有一次次被作为“重在表现”的对象推荐上大学的迷惑。一年又一年,知青们像随风漂移的白云慢慢地散去,最早的那批老知青已经很少有人没能离开在乡村了,我在云雨变幻的这段日子里孤身经历了很多难以忘却的往事。
一年夏天,湖里发大水,我和生产队的几个壮劳力划船去一个四面临水的石头山上炸运石头。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烤得人喉咙要冒烟似的。光秃秃的山上一棵树也没有,吊罐里烧开的水怎么也凉不下来,实在等不及地喝了一口,烫得人直哆嗦,又迫不及待地再嘬一口,身上已经无汗可出了!我昏昏沉沉地、机械地捡着碎石,迷迷糊糊地听到“点炮啦!”的喊声,隐隐约约看见人们急急忙忙地从我的身边跑过,但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蹲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在大伙儿的惊呼声里,点炮的民兵排长、也就是前面说到的保管员疾步闪到我身边,一把拽住,两人跌跌撞撞冲到了山下。大家又是拍又是喊,惊得我出了一身汗,算是清醒过来了。乡村的那段岁月,我两次遇险,另一次是带领共青团员参加抗洪抢险,小船被洪水拦腰切断,人撞在防洪桩上,差点被堵在泄洪涵洞里。两次遇险,两次幸运逃生,只是后一次在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病痛,损伤了我曾被同学们多口赞叹的记忆力,是埋在心底的一道伤痕。很多诗人喜欢抒发笑对死亡的浪漫,对容易冲动的青春有着极大的迷惑和伤害。除了战场上进退不得,生死随命外,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会让人死有所值。当你开始理解“生命只有一次”的真正意义时,你才会逐步地走向成熟,你才会真正用叹惜和泪水来纪念那些像流星一样陨落在山水之间的我们的同龄人!
七一年的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做了一段时间的代课教师。几个月后,生产大队又安排我当民办教师,在东流参加了三个月的师训班。三个月,有收获,有乐趣,也有遗憾,还闯了点“祸事”。人以群分,交往最多的当然是同班几位知青同学,要好的是上海知青徐瑞敏和强敏芝,还有一位和我一样有诗词爱好的回乡青年胡显艮。课余之时,我们常聚在一起聊天。遇到周末天好的时候,还会到江边走走。有时站在江边那座当时已破旧不堪、砖块散了一地的古塔旁,目送着江心远去的东方红客轮,会互望一眼,默默地向学校走去。一天周六的下午,我在乒乓球室玩到很晚,睡觉前才想起洗晒在外面的被单没收回来,冲出去绕着晒衣服的绳子找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转身回去路过女生宿舍,几位女同学挤在门口朝我怪怪地笑着,待我走近,闪开一条缝,只见徐瑞敏双手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单,声音低低地嘀咕道:“喏,给你!”看来女同学已拿这事笑话了她。我那时多少还有点顽皮,反应也快,接口回了一句“咦?这不是我的!”“啊……”眼看徐瑞敏一时间被吓得楞住了,一位女同学识破了我的花招,插上就是一句“收起来,别给他!”话音未落,我一把抢过被单,哈哈大笑着跑了回去。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东流给我留下了很深的记忆。期间,有一件事让我至今仍存懊恼之意。那是学校召开全体学员大会,几个班的同学满满地挤在会场里,叽叽喳喳地等待老师的到来。我坐在最前排的中间,几个同学催促我到门口看看老师来了没有。我刚起身,一位同班姓盛的男同学从旁边窜过来,乐呵呵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我不愿意了,脱口凶道“起来!”不料他笑眯眯地翘起右手的大拇指晃了晃,流里流气地说了一句“妈的,这是老子的地盘!”周围的同学们哄笑起来。“你敢骂人……”我朝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周围的同学一阵惊呼。未及他翻身起来,班主任马迪老师一步迈了进来,一把将我拉到门外,问了问情况,批评我不应该动手打人。见我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叹着气说了句“唉……,没想到你也野性十足,平时还真看不出!唉……难怪很多农民都说有点怕你们知识青年!”马迪老师的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情感含蓄,别有其意,让我感悟到了一点什么。是的,当年在农村的年轻的我们,多少都有点憋屈、叛逆,不少男同学遇事不服气,出风头闯点祸那时常有所闻。其实,小盛同学是当地一个农民家庭的唯一男孩子,年龄和我相仿,大概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原因,平常就爱模仿电影里的人物“不三不四”地和大家闹着玩,那天我太当真了!虽然这是八年乡村生活中我仅闯得一次“大祸”,但暴露出当年自己的身上确实也有一股野气,好像是性格所致,更可能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影响。这件事引起了马迪老师对我更多的关注,一天,他把我喊到办公室,拿出我写的学习小结,很和气地说道:“同学们都说你很机灵很聪明,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点盲目自大?”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他指着小结上的一句话念到“我已完全具备了当好一个教师的本领……”“哈哈哈……到底还是个孩子!看你这话说得!学海无涯,讲台艰辛,什么时候都不能高估自己!”这番训诫对我的教育很深刻,在后来几十年的教学中,我一直觉得从没上过一堂让自己十分满意的课。随着阅历的增长,尤其是每每读到一本好书,愈发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浅薄。
师训班结业的前夕,胡显艮送给我一本他亲手抄写藏了多年的诗集,写了一首惜别诗留在诗集的后页上。“无意相逢在江东,为时不长志趣同。……滔滔江水逝不返,悠悠此道难再逢。不嫌愚贱常通函,别后形影似梦中。”可惜那时交通、通讯都很不便,通过几次信,见过一次面,就再也没能联系上了。离开师训班的那天,天空飘着雪花,我挑着行李,向学校的后门走去,准备步行回生产队。忽然徐瑞敏和强敏芝从后面追了过来,一番“路上要小心”的叮嘱,再次问了问我的住址,相互挥手而别。不久,徐瑞敏又回到东流,上了“五、七”大学,当了一名公办教师。两年后的一天,她忽然独自来到了我住的生产队,说是教学检查路过此地。我那时还不太懂事,也没问个究竟,旁边还站着我的一位同学,她又一副局促不安,急急忙忙要赶路的样子,连口水也没喝,我就送她出了门。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她和强敏芝如今是否回沪定居了。多次知青聚会时也没见着她们的身影,也可能擦身而遇之时,已不能相识了!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