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图/网络
1
最早时,多鹤被当作生娃工具。
这也是张家老太太把她买回家的最根本原因。
没办法,自家儿媳丧失了生育能力,为了香火延续,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他们是庄户人家,娶妾这条路,从经济和情感来说,都不太现实。
毕竟,儿子跟儿媳你侬我侬的。除了孩子,小两口什么都不缺。
那时候的东北大地上,类似多鹤的女子比比皆是。
日本战败,那些被遣往东北的开拓团平民仓皇逃命,有些势单力薄的老弱妇孺,就落到土匪手里,然后像货物一样,按斤两来买卖。
这些无法返回家乡的日本女性,便因此而进入东北家庭生儿育女,而后隐瞒身份,静悄悄活了下去。
多鹤遇到的,是一户善良的人家。
是那种最典型的中国家庭,勤劳、质朴,平日里也吵吵闹闹,把繁衍后嗣看得比什么都重。偏偏儿媳妇朱小环怀孕时遭日本兵迫害,流产不说,还伤到了身体,再也没有怀孕的可能。
她恨死了日本人,对多鹤也满怀敌意。
这敌意是分层次的,国仇家恨叠在一起,还明晃晃闪现着女人对女人的醋意和嫉恨。毕竟,她是要跟自己的丈夫生孩子的,而那个年代的生孩子,就意味着肌肤之亲。
但即便如此,朱小环最后还是做出了让步,甚至亲自劝说多鹤。
我觉得,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
朱小环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多鹤听,多鹤沉默半晌,最后主动提出,愿意为老张家生孩子。
多鹤此举,其实是在为自己的民族赎罪。本国侵略者犯下的滔天大罪,亦令她羞愤难当。更何况,张家对她还有救命之恩。
说到底,两个女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朱小环失去生育能力,多鹤也夹裹其中,被战争改变了一生。
2
我们习惯用“残酷”来形容战争。
但“残酷”是个抽象词,你只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尽可能地在脑海中想象那些硝烟炮火、枪林弹雨。但严歌苓笔下的战争之残酷,却由一个家庭、一个女人来体现。
这是她的高明之处。
于细微处落笔,故事开口小,反而能讲得有声有色。而一个个活生生的小人物组合在一起,就已经是磅礴的大时代了。
多鹤留在老张家,陆续生下大女儿和一对双胞胎儿子,她把自己伪装成半个哑巴,悄无声息地活着。
但还是被她那所谓的“丈夫”抛弃过。
电视剧中改编为风声紧,旁人对多鹤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张俭是不得已而为之;
原著里说的,却是双胞胎儿子呱呱坠地,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多鹤成了多余的人。
在严歌苓笔下,被抛弃的多鹤吃尽苦头,几乎流浪过大半个中国,对“丈夫”恨之入骨,差点要带着几个孩子去自杀。
个人觉得,这是民族性的一次重要展现。
众所周知,日本人有一种深重的“自杀”情节,动不动就要切腹。而以朱小环为代表的中国人,却笃信好死不如赖活着。
类似的矛盾处处可见。
多鹤喜欢穿木屐、吃生鱼片、动不动就点头哈腰地鞠躬,与家庭和周边环境都格格不入。对此,张俭和朱小环总是提心吊胆,也狠狠训斥过几回。
这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或许也是解不开的乡愁,只能固执坚持着这些细微的东西,聊以慰藉。
她有什么错呢?
同样是被时局、被命运推搡着的可怜人罢了。一个普通日本女人的痛苦和哀伤,与中国人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3
在张家,多鹤是个极尴尬的存在。
对外,张俭夫妇声称她是朱小环的妹妹朱二环;对内,她却要为张家传宗接代,与张俭生儿育女,喂奶、做饭、哄睡、打扫卫生,甚至抛头露面的,外出打短工挣钱。
没人逼迫。
但孩子出生后,血脉和母性会自然而然地,刺激她去做选择。
为此,多鹤辛苦半生,一直在有实无名地履行妻子和母亲的义务。
她和张俭,也渐渐产生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他们背着众人,偷偷摸摸谈了一场恋爱,像年轻人那样,约会、送礼物、看电影,沉浸在爱情中难以自拔,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来谈情说爱,还差点酿成大祸……
但你很难把多鹤当作小三来唾弃。
这一男一女,虽无夫妻之名,但早有夫妻之实。他们从原先的勉为其难,一步步发展到了后来的甘之如饴。
肌肤之亲,是能够拉近男人和女人的。
比如《色戒》中,王佳芝跟易先生情感升温,就是在三次身体纠缠中完成的。
更何况,多鹤亦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任。与朱小环相比,她才更像张俭肩并肩对抗生活的战友,一起生儿育女,一起支撑家庭。
但张俭不可能抛下朱小环,更不可能娶多鹤为妻。
一则因为,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多鹤的国籍是最大阻碍乃至带来灾祸;二则呢,张俭对结发妻子亦情深义重,道义和良知都不允许他辜负朱小环。
于是,三人始终以这种畸形关系共生。
彼此有恩义,但也彼此有伤害、有亏欠。
4
朱小环和多鹤,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前者热情泼辣,喜欢穿红着绿,笑声爽朗,跟谁都能迅速打成一片;后者温柔内敛,做人含蓄、做事沉稳,跟谁都带着些淡淡的疏离。
但若说苦,二人相差无几,各有各的悲伤。
流产后失去生育功能,是朱小环一生最大的伤痛。但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她,依旧把开枝散叶看得比天还大,所以即便悲伤难忍,还是假装大度,把丈夫推进另一个女人的房间。
而后数十年,还敞开胸怀接纳多鹤,让她以小姨的身份,跟着一家人过活。
她知道多鹤无处可去,离开张家便很难找到容身之所。在膈应和善良的较量中,后者占了上风。
但我觉得,朱小环的内心始终是不安的。那三个孩子,是张俭和多鹤生的,当这对男女渐生情愫彼此爱慕时,她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平日那些咋咋呼呼,倒有点像是虚张声势,为了掩饰内心惶恐,而刻意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来。
有一个情节,是多鹤给孩子过生日。
张俭扑上去吹蜡烛,几个孩子拥在多鹤怀里。而朱小环站立一旁,完全无法融入进去。
可就算如此,她也主动为偷情的丈夫和“妹妹”做掩护,帮着这两个人逃避责罚。这一点,与她本身的性情自相矛盾,放在今天,大概也会被观众们唾弃为圣母biao。
然而具体到当时的情境时,一切又那么合情合理。
因为这三人之间的感情,实在太复杂。
无论对张俭还是多鹤,朱小环都是恨中藏着爱、爱里又含着怨。哪怕万箭穿心,也无法将二人推入深渊。
这样的剧情张力,远非今天的撕小三和捉奸可比。
5
这部《小姨多鹤》,我前前后后读了好几次。
由孙俪主演的同名电视剧,也陆陆续续刷了三四回。
常常边看边叹息,只觉得严歌苓用一支笔,写尽了万种风景和人性。因为,特殊背景下的特殊事件,总能把人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抽丝剥茧,赤裸裸地展现给我们看。
多鹤被收留,本就是私欲与良知相互纠缠的结果。
张家老太太的朴实里,暗藏着小农式的精明算计,把付出和收获计算得清清楚楚。但另一方面,她也是真心疼惜多鹤,想用一种最质朴最简单的情感来做交换。
只是那时候,老太太还不明白,她带回家的不仅仅是一个生儿育女的子宫,更是无断绝的牵扯和羁绊。
而多鹤服从,恐怕也是无奈大于愧疚,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不得不用生孩子的方式,来为自己寻一条活路。
当他们无意中被命运拉拢时,故事也就蜿蜒起伏着,不知不觉地,把某些心照不宣的东西抖搂出来了。
包括张俭与多鹤的奸情;
包括小环的浮沉和挣扎;
包括多鹤的渴望与凄凉;
包括张俭的欲念和救赎;
……
说到底,没有人是纯粹的坏人,也没有人是百分百的好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际遇里,被命运和时局撕扯,踉踉跄跄走进了故事中。
否则,多鹤自能嫁她的日本郎君,安安心心的,做个贤良淑德的大和女子。
张俭也能和朱小环生上满炕的娃娃,在那个温馨的农家小院里,他们能白头偕老,恩恩爱爱过完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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