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读书”,苍白的脸上倏然掠过了一片红晕;她觉得这句话太正经,或者是太夸口了;可是“读书”两个字实在是她近来唯一的兴奋剂。
一夜的大风直到天明方才收煞,接着又下起牛毛雨来,景象很是阴森。静女士拉开蚊帐向西窗看时,只见晒台上二房东太太隔夜晾着的衣服在细雨中飘荡,软弱无力,也像是夜来失眠。天空是一片灰色。街上货车木轮的辘辘的重声,从湿空气中传来,分外滞涩。
静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凑合为“静女士”,就立刻变而为神奇了;静女士的美丽是不能描写的;你不能指出静女士面庞上身体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的合于希腊的美的金律。
而如果有一千个美人在这里任凭你挑选时,你一定会奔就静女士那样的女子,那时,她的幽丽能熨贴你的紧张的神经,她使你陶醉,似乎从她身上有一种幽香发泄出来,有一种电波放射出来,愈久愈有力你终于受了包围,只好“缴械静候处分”了。
“已经二十四岁了么?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半路了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飞一般过去,是快乐,还是伤心呀?”她努力想捉住过去的快乐的片段,但是刚想起是快乐时立即又变为伤心的黑影了。她发狂似的咬着被角,诅咒这人生,诅咒她的一切经验,诅咒她自己。
“二十四”像一支尖针,刺入她的头壳,直到头盖骨痛的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个飞轮,在她头里旋,直到她发昏。冷汗从她额上透出来,自己干了,又从新透出来。胸口胀闷的像有人压着。她无助地仰躺着张着嘴喘气,她不能再想了!
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如痴如梦地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完了,她好比做梦拾得黄金的人,没等到梦醒就已胡乱花光,徒然留得醒后的懊怅。
——摘于茅盾《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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