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年感觉认了一个朋友,其实对我是认了一个哥哥。
这种微妙的变化是从上厕所开始的。
中学女孩上厕所都要叫个伴儿,男孩却大多独来独往。当然也有成群去的,叽叽喳喳对着墙站成一排撒尿,像站在电线上的一排麻雀。我原来也是只飞来飞去的麻雀,但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上厕所只跟俞年。他走到最里边站下,我站在靠门的地方,中间隔着一群麻雀,离得很远。有时候,进了门一个话头没讲完,他声音又轻,我就听不到他了。于是我开始慢慢地靠近他,每一天都往里面站一小步。渐渐地我能听清他的声音了,再过几天我和他挨在一起了。现在我们讲话只要像悄悄话一样,吹一口气都能正好送到对方耳朵里。
一个男生默许你这样靠着他撒尿,无异于在表示他的最高信任。
不过我知道他还有一点怀疑。
那天我正在画清明专题的黑板报,俞年突然问我:“你这画的是鬼吗?”
我看着黑板。最底下一胖一瘦两个小人,不用说是我们了;小人下面是一地枯黄的落叶,小人头顶是白银山的大树正在发芽。再往上,占了画面很大一部分的,是银白而半透明的、一群流线形的鬼。
我说:“没错,这就是鬼。”
“你说世上有没有真的鬼呢?”
我吓了一跳,为他产生这种怀疑而紧张起来。俞年这绝不是凭空的一句猜想,他见过我对着空气讲话、见过自己能滚出六的色子,难为他不往这方面去猜。但我要不要把实情告诉他呢?还是自己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死?
我决定还是先瞒着他,我说:“你别瞎想了。画画也讲究个点题,我这是在点‘清明’的题。”
二十二号还有几天就到了,算起来清明也真不远了。
团支书过来找我,告诉我:“达万奇,上次元旦画展的奖,评出来了。”
“哦?!怎么样?”
我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等着我的鬼才再一次被证明。
她把奖状递给我,是一张小得可怜的三等奖,连名字都印错了,把“万木”印成了“万暮”。
“什么意思?万木这两个字一共七画,就那么容易错吗?”
俞年哈哈地笑了一阵,安慰我:“没事啦,你去找一下老师,一定会给你改名字的。
“不用。这种奖不拿也罢,简直是耻辱,奇耻大辱。”
我一扬手,把这张小红纸扔进垃圾桶里。放下调色盘,坐下来生闷气。那可是我两点睡五点起熬出来的画呀,就被他们一个三等奖打发了,我越想越气,觉得以后再也不要参加什么画展了。
俞年又把那张小奖状捡回来,帮我放在桌上,说:“你还是去改一下吧,说不定评什么东西会用到呢。”
我骗他:“我会去的。”
回家后,我把红纸向妈妈晃了晃,塞在书柜的最角落,笑:“你说得对,努力了凭什么就要有结果?这就是命。”
没过几天,黑板报也画完了。上次画展的评委组派来几个人,对着后面的黑板照了相。我看着他们拍照,抓着俞年的手。俞年对我说:“你在发抖哎。”
是的,我在发抖,结果出来后我抖得更厉害了。我被评了正数第四,倒数第一。我跑去质问,被驳了两句话,一是画占得太多,字写得太少;二是用了太多绿色,远看上去和黑板颜色一样。我气炸了肺,恨不得当面掀他桌子,掀完后再踩着桌子问:妈的,你看得懂画吗?你知道什么叫艺术吗?但我最终忍下来没发作,像个贼一样低着头回去见人。
黑板报名次的事被压了下来,也没告诉自己班。他们还是觉得我画得好,走到我面前叫我“达万奇”。我的脸却有些挂不住,我觉得我对不起这个名字。
后来我又从作文上试着突围了一次。
我们学校自办的校刊一月一期,在我们班设的负责人是白寅。我拿着一张高分的考试作文去找她投了稿。俞年说:“投一篇太难中了,你要多弄点。”我就又从作文本上撕了三篇,写上姓名投过去了。其中有一篇,我偷偷地把名字写成了“俞年”。
隔天我就去问结果。白寅很为难,说她已经替我交了,堆在那桌上,编辑好像没看。我求她再问问编辑,她答应了。
第三天我再提,她说:“他好像没有要用的意思……你等等吧,下月底印出来,没准会有的。”
这等于是在告诉我没有。我怎么也想不通。
白寅瞧着我,突然放低了声音说道:“我告诉你件事啊……我不确定我看得准不准,你先别讲出去。”
“什么?”
“我在那里看见隔壁班的袁鲲昆了……他找到了你的作文,好像在改你的名字……”
我脑袋里又是咯噔一下,一片空白。我真是连生气的工夫都没了,站在那儿,突然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白寅以为我疯了,叫我快去洗把脸。我没有洗脸,站着说:
“妈的……玩不过你们。”
俞年的脚几天后就好转了,只是还拖着拖鞋。他在换掉拖鞋的前一天参加了班委改选,成了四班的数学课代表。
从此就能在黑板上看到他写的家作了,细白的粉笔字,不好看,但是方方正正,工工整整。这时我也为他高兴,好像看到一头自己养的小鹰飞了。我经常陪他去搬作业、点考卷,做了数学课代表的小尾巴。
三月二十一日,俞年最后一次请假上医院换药。他已经穿上球鞋,可以小跑了。走前,他关照我:“今晚的作业就麻烦你收了。”背起包走到门外。一会儿他又回来,添了一句:“你收完放我桌上吧,就别一个人捧过去啦。”然后走掉了。
以前打了放学铃,都是他站在讲台上喊“组长收数学作业”。今天却只有我。我走上去,面对着黑压压的四十个人头,鼓起十二分勇气,叫道:“组长收数学作业。”他们全愣了,抬起头两眼瞪着我,没人收作业。我大声地说:“干吗?今晚我就是俞年。”
这时才有人窸窸窣窣地动起来了,组长从前往后一排一排收过去,在俞年的桌子上堆成小山。走之前他们问我俞年在哪,我答:“他感冒了。”
我数齐了作业本,想想还是该捧到办公室,就搬起来往那边慢慢走,走到门口发现已经锁了门。我又回到教室,教室也走空了,关了灯。我摸着黑抓起书包,跑出靖炀楼外。
全校很宁静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几盏路灯还亮着微光,在地上投下道旁树的暗影。空气沉沉的,听不见一丝风。但是却有细微的声音,像猫在叫,又像小孩在哭。我抬头一看远处,惊住了,是夜空下的白银山。今晚没有月亮,山上却在发光,从每棵树的枝叶里渗出冰蓝色。那不是火,也不是路灯;那实实在在是一座通体透明的、纯蓝纯蓝的白银山。
我跑过去看。刚跑到山脚下,那冰蓝色开始减退了,一块一块地熄灭了。这里又成了一片墨黑的树林。没有一个人影,甚至没有虫子叫。
我怕回去晚了要被万林说,就没有上山,推着我的车子走了。这时学校门旁的门卫都没有人。
我趟着车,想刚才的白银山,又想俞年。明天他的脚就全好了,可以打球了……明天是二十二号,我的生日,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校服口袋,还有两块皱巴巴的巧克力糖在那里。
一年前,妈妈也是在二十二号吃了那个螃蟹,被送到医院去的……
我隐约地感觉到二十二号是极为特殊的一天。但怎么个特殊法呢?我也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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