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珠子多为野外逸生,植株似玉米的幼苗,高一米左右,顶端开花结果,其实如酸枣般大小,成熟后外皮坚硬光滑,常见者呈黑色或黑灰色,如栗如桃,少见者为黄或白,似圆球,又称草菩提。这样的描述多么精炼准确,但是不熟悉这种小东西的人还是不明就里。人总是这样,没有经历就不会亲切,所以“绝知此事要躬行”成为古人“格物致知”的一条重要法则。
我对这种小东西就很熟悉。一说草珠子,不仅能看到一粒粒的小珠子滑滑凉凉的,也能望见它们挂在穗上悬吊吊、沉甸甸的样子,晓得它的植株怎样初春里冒出芽来,夏日里怎么在顶上抽出花穗却如玉米稻谷的花那么不打眼不明艳,秋日里结的小果子怎么由青幽幽渐抹上一层蜡质后变得坚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很多大理石、雨花石一样的花纹点缀。因为我幼时亲见过这些小玩意。那时住在一个厂矿区,厂子就是从中原地区迁到三线地方的,子弟小学的同学中多数是其他省市受过中专、大学教育的知识分子后裔。这厂矿座落在一个叫舟水桥的地方,厂子虽有锅炉冶炼的烟火、电石和水焊接气割的刺鼻废水、轰轰隆隆昼夜倒班的动静,还是不掩一些地方的原生自然。我一个最要好的同学,住在厂区背面一个小山坡上,那里有一排排的简易砖瓦房,比邻而居的都是厂矿人家。最前面临近小河边一排房子下面,就是一片长势奇茂的草珠子。
厂矿子弟多有家教,就算物质并不丰沛,也穿戴整洁,即便是住又矮又窄的简易房里,家居物件摆放也井然有序,并还有很多不同于村野人家的布局。他们基本都有自己的半导体大收音机、播放机,可以听新闻,放不少的自己偏好喜欢的戏文歌曲。每家都有自己的书柜,柜子上多有整块的玻璃,压着家里老人、孩子的合影、生活照,自己大学的毕业照,最不济也有花饰考究的镂空布料或者塑料垫布盖着。床被沙发干净大气,窗明几净无有尘埃,进门都换专门的拖鞋。孩子吃饭洗脸刷牙都有规律,谈吐言语有脏字也要被大人批,我那同学还定时的由他父亲辅导练毛笔字,草纸染着墨香磊的很高。厂矿子弟玩得也和农家孩子不一样。我后来在一个镇上小学念书,那里的同学春天了就会吹松包谷。松包谷是松树春日里冒出的松花蕾,一粒一粒挤在花杆上,形如一个包谷,也就是玉米杆子。吹时用一个小竹筒,随便去山野里寻细小的竹子砍了,把松包谷一粒粒掰了抛进嘴里,对着竹筒吹射出去。这让人联想到巫蛊黔地少数民族过去的暗器,打在人脸上耳朵上也不太疼。尽管我们觉得这种游戏安全有趣,且竹子有着香味,松包谷有着香味,沾染口水击在脸上也从不觉得臭,但子弟学校的孩子从不盛行这玩法。因这也许真的不卫生,除了打着松包谷的幌子,和几个孩子相互点鼻子啐唾沫无别。
但摘草珠子就是子弟也允可的,我就曾和我的同学在他家门前那斜坡上摘了好多。那天秋雨如云,雾气正浓,沾染得草荆上都是露水,我们打湿了几乎全部裤腿和鞋子,小鼻子也冻得拉出了面条,捧着几把草珠子却理直气壮:我们是给大人摘得,摘来做门帘子的。这是草珠子为那时人们熟悉最大的经济学原理。厂矿居民虽也清苦,还是讲究文化和格调,“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样的诗词意境总是无意在心里落根,且加上物料都可以就地取材,挂在房门上又很是美观实用,在那时竟成为时髦。同学的家里有三个姐姐,刚都是婷婷预展的女孩,专喜欢那若有若无的珠帘,可以用丝线尼龙线一颗颗串了草珠,每串几个还有一些旁的玻璃饰品间隔在其中,让帘珠不显得呆板无变和太过紧凑,再一串串悬在闺房的门上。挽起来有些分量手感,放下去左右摇晃有些碰撞响动,隔着帘子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总是合她们的心意。这个小社区里的人也彼此熟悉,非常热情。那些主家的妇女,也喜欢在大门外装挂草珠帘,敞开门时可以把大个的苍蝇蚊虫挡在外头,关门时啪啪啪的几挂珠子打在门上,显得灵动热闹活泼。这些厂矿的人家有的来自河南,有的来自湖北,有的从上海来,可谓五湖四海,遇有河南人蒸了大白馒头,上海人亲戚邮寄了一些糖果,湖南人家乡的土特产,关系好的邻舍掀开门帘子,匀来一些吃食分享,带不同方言底色的普通话相互唠嗑起来。门帘上的草珠子也便久久地在动着,碰着,不碰了还在那里荡着,悬着。
那个小坡上的厂矿居民,后来都搬进了单位修的电梯房里,简易房自然都荒在那里。很多草珠门帘儿也被拉在那里,时间久了,棉线穿的珠子会掉落到满是尘土的废墟上,不过它们已经被针线穿透了芯子,不能再生根发芽了。没几年后,我还去过几次同学的新家,他们家里却还挂着一帘草珠子呢。再后来我们就没联系过,再后来草珠子也不被青睐做帘珠了。偶尔会有一些长串的饰品,可以用草珠子做,大概需要去做专门的网上定购才有。但这都不影响我对草珠子的亲切,似仍能看到它们在帘上荡碰,悦动。试问卷帘人,应是绿肥红瘦,却道海棠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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