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快乐在过年之前

不知谁讲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在于将得而未得。用这句话来形容过年之前的时光，再贴切不过了。

最先等来是冬至。民间流行“冬至大似年”的说法。胶东人冬至吃饺子，关于这个习俗有一种十分有趣的说法。饺子曰冻耳，吃了饺子，一整个冬天都不会被冻掉耳朵了。虽然这种做法并不可靠，却真切地表达了人们的美好愿望。

在龙口，黄城这边的冬至要更加隆重一些。鞭炮、炒菜、祭品，一应俱全。台历上，日子被数了又数，冬至这天早早地被打上了对勾，那淡淡的一笔，貌似可有可无，实则郑重无比。怎能不郑重呢？冬至是一支冲锋的号角；冬至是一声深情的呼唤；冬至更是一面被高高扯起的旗帜，鲜艳夺目的缎子面儿，迎着北风，猎猎作响……每个盼着过年的人都一边忙着手头的工作，一边抬头望一眼它，心里一边感慨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嘴里一边念叨，真好啊，又快过年了！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节是年掀起的一角。泡腊八蒜，熬腊八粥。腊八蒜是在腊八这天用醋泡的蒜，讲究一点的人家要用独头蒜和米醋，把蒜皮去掉，浸入米醋中，装入玻璃小坛封上口，放到一个冷的地方，等时间一长，蒜变成碧绿色就好了，吃起来别具风味，特别下饭。腊八粥的准确用料众说不一，但基本上都包括大米、小米、高粱米、薏米等谷类，有的还包括黄豆、红豆、绿豆、芸豆、豇豆等豆类，红枣、花生、莲子、枸杞子、栗子、核桃仁、杏仁、桂圆、葡萄干、白果等干果。勤劳的主妇们在头一天晚上把东西备好、泡上，第二天早早起床熬好，热气氤氲、粥香四溢，喝了烫乎乎的腊八粥，心里就熨帖了。老百姓过日子就要有一个筹划，一切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看来已经胜利在望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每年这个时候，父亲都会用黄色的草纸像做手工折纸一样，给狐仙做一个非常周整的几何体牌位，附在西屋门后的墙上，跟前正好有一个黑漆的老式柜子，上面摆好供品。这狐仙不能见人，必须要藏在门后。据说它专管小孩子的身体健康，一年里，哪个小孩能没个头疼脑热的？少不了麻烦它。小年，照例煮饺子，吃完饭后烧纸钱。记事时，家里有铁制的凿子，圆筒状，有漏眼儿，父亲会提前用它凿出纸钱。灶台上必定摆上饺子和糖瓜，这是灶王爷爷的享用。“二十三，糖瓜沾，灶母爷爷上西天，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我打小熟悉这套话，因为耳濡目染。父亲每年如此，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灶前作揖、叩头，我自然不甘其后，照猫画虎，一样不落地做下来。只是，我一边望着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一边努力地回忆学校里关于破除封建迷信的说辞，不免觉得有些滑稽，在一边想笑却又不敢笑。父亲心知肚明，一边郑重其事地频频祷告，一边朝我使眼色，那严厉中掩藏的笑意让我感觉到生活的快乐。

蒸大饽饽是农村每到年底的“重头戏”。每年这个时候，我的家里都会左邻右舍的聚集好些人，锅上罩着草编大笼屉。父亲负责烧火，哥哥身强力壮，用铁杠子轧面，母亲、大娘、婶子、嫂子们负责面案，年纪再小的则在压面机边上反复挤面团。炕上、进间、灶间，街坊邻里们边干边说着俏皮话儿，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喧哗。蒸好了揭开锅，大饽饽、圣虫、鱼、饼、糖包、桃儿、团圆饼，热气腾腾。众人上前围观，讨着吉利，纷纷说好。做好后，有的上面要盖胭脂色的印儿，有的上面则是打上有规则的点儿，打点最好的材料是麦秸莛，因为它打出来的点是中空的，轻盈而美丽。母亲七十多岁了，力气大不如以前，本来嚷着今年不做了，可末了还是做了，又放出话来，明年坚决不做了，太累了。我一下子想到了母亲和她那一亩八分地的庄稼，也是嚷着不种了，可一直种到现在。快乐着、累着、但凡有一把力气还是要和它耗着，年迈的母亲之于土地，之于活计，就是这么纠结。

腊月里，最不能错过的地方就是集市了。黄县三村大，北马、中村、洼。我的娘家在北马，腊月二十八是有名的北马集。北马集，地盘大，且由来已久，热闹繁盛。我出嫁多年，每次回娘家都很仓促，用我妈的话形容，“跟掏把火似类。”更没时间赶集了。可不管怎么忙，腊月二十八日的北马集还是要去的。因为在我心里，一年一次，做这件事的意义已经等同于履行一个承诺，完成一个交待。置身集上，踮起脚尖，放眼望去，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摒弃了一年的负累，人们欢欢喜喜地置办着年货，新的、旧的，昂贵的、廉价的，时髦的、乡土的，不停地冲击着你的感官。买上两盆时令鲜花儿，装点一下新年的家；擎着一串糖葫芦，假装自己还是孩童；如果怀旧，大可再称上两斤软枣。半路下来，大包小裹，气喘吁吁。此时，你会幻想多生出两只手，来帮你拎东西。眼睛已经不够用了，你左顾右盼，那些红红绿绿的窗花、过门钱儿和钱吊子，此刻仿佛都腾了空，引起你无限遐想……

我的快乐在过年之前。它就像一颗糖，慢慢地融化，甜味儿在心里洇开；它就像一首乐章，起先丝丝入扣，后来轰鸣作响。它让我在每一年开春最受煎熬的时刻都存了乐观的念想，有了期待。而后，那一个个日子接踵而来，让我隔几天就有了新欢喜，忽然之间，觉得日子特别富足，惶惶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