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再后来,你知道的,我回到熙攘吵闹的学院街上,四望了无生趣,准备回宿舍。正值中午,从卫国路洛城大学门口里如水流般涌出的人群淹没街道。我行走在人群里,阳光昏黄,毫无暖意。你知道洛城冬季的阳光总是昏昏沉沉的,像罹患黄疸病的患者。风卷起尘屑砸着脸庞,针刺一样疼痛。揉眼的空档,杨晓羽愤怒的面容压入脑海来。那画面如杨晓羽般霸道,压得我脑仁疼。天璧湛蓝,贴着天璧耸立的中区老水塔和烟囱在喧嚣中沉默。碎屑吹进眼里,磨得眼角疼痛难忍时,我仿佛看到了白鹿。如我初见他时那样,仪表整洁,倜傥风雅如鸿儒。我觉得白鹿是儒者,不是迂阔酸腐的小濡,而是贯通儒释道的鸿儒。等我将眼里的碎屑揉出来时,他已经走到我面前。他问我在干吗?我如实告诉他刚去过XX兼职中心。他看我眼里流泪,就安慰我说他不为那天我踹他记仇,教我也不要因为踹他愧疚。我想说是沙子吹进眼里了,但想起沙子吹进眼里是电视剧里的老剧本,就打消了说的念头。我和白鹿沿着学院街向东走去,如果不出意外,目的地是宿舍。我和他都沉默着,而我偶尔会心不在焉地眺望东去的东中西岗村道。村道起伏不定,过了25栋宿舍院再向东缓起一个高坡。后来,白鹿问我剧本写得怎样,教我不要整天睡觉,应该做些有意义的正事。我说,睡觉也是有意义的正事,无论做正事还是颓废生活,到最后都能毕业。白鹿辩论不过我,就说我强词夺理,道理不通。但我认为无论是强词夺理也好,道理不通也罢,总之我在辩论里获得了上风。你也许和我有同样的发现:在和白鹿澄清道理时,话还没说出口,我觉得那些话道理不通。但话说出口以后,再仔细琢磨自己说的话,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等我和白鹿回到宿舍,宿舍还是他走时的模样。白鹿挠着头,边咕哝着边收拾宿舍。我知道他嫌我邋遢,不收拾宿舍。我知道这些,不想说破罢了。世界上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我都没有亲眼目睹,所以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没有感知到,没有感知到的事情於我而言便不算发生。白鹿嫌我邋遢,他没说出口,嫌我邋遢这件事就没发生。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较真实在是不值得,就算他嫌我邋遢这件事发生了,较真也是索然无味的。我不想跟白鹿较真,除了觉得较真索然无味外,还因为白鹿最爱较真。跟他较真,从来每个尽头。某天清晨,也许是黄昏。宿舍里从来漆黑如洞,不分昼夜,为此刚睡醒起床便是清晨。刚起床时,我觉得头皮奇痒无比,便到洗刷间洗了个头。你知道,刚洗完头,比较着急寻毛巾擦干。我和白鹿的毛巾挨得很近,慌忙间扯用了他的毛巾。事后,我告诉他,并向他道歉。而他却不依不饶地追责我,说我故意用他的毛巾。他的理由是这样的:如果我秦川无意错用了白鹿的毛巾,按照秦川的性格是不可能主动道歉的。他会连屁都不放,擦干头发直接再搭回去。因为秦川认为用错是天经地义的,用错就用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现在秦川错用白鹿的毛巾,并且主动道歉,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主动道歉说明秦川内心愧疚,为什么愧疚呢?是因为秦川故意用错了毛巾。我觉得他的逻辑狗屁不通,毫无道理。为此,他至今仍耿耿於怀,时常翻腾出来继续跟我较真。我懒得搭理他。白鹿是我的学长,按照道义我应该尊重他,认真与他较真,但我就是懒得搭理他。
白鹿重新回到宿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整天写剧本。我不知道他究竟写什么剧本。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兴致勃发,手舞足蹈地演独角戏。灯光昏黄,他伏在书桌上或敲击键盘,或握笔疾书。相比而言,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需要到唐宫中路的某家火锅店工作,做服务员。我不知道火锅店的服务员具体工作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不会轻松。我打电话给火锅店的孟经理,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粗哑的女人。她告诉我周末上班,周五晚上直接到唐宫中路的火锅店去。我等到周五晚上搭乘33路公交车,到唐宫中路解放路口下车。四下寻了许久,才发现被梧桐树枝遮掩的火锅店招牌。穿过马路到路南,看到火锅店里灯火通明。隔着玻璃窗仿佛能听到店里人声鼎沸,服务员穿梭来往如闯入莲花深处的瘦船,走游闪躲游刃有余。服务员分为三类,一类穿着西装,手拿传呼机的;一类是着牡丹盛装,站门口迎宾的;一类是穿藏青花短袖,端盘子来往的。刚走近火锅店,扑面来的是热烘烘的饭香味。站玻璃门外的是杨晓羽,看到她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她穿着兰花白色礼服,宛若静绽的白牡丹。我想把脑袋埋到地下去,没想到在火锅店门前遇到她。站在火锅店门前,犹豫良久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进去。我从没跑得那么迅速,也从没将脑袋埋进衣领那么深过。路过杨晓羽身边时,她说道欢迎光临,声音柔美而端庄。进门便是店面前台,柜台内站着黑色西装、白色衬衫的妙龄少女,盛装且面容姣好。其中一位少女笑起来,嘴角陷下深深的酒窝,梨花带雨般醉人。猛然间,脑海茫然空白,磕巴许久也没有说出半句话。
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嘴角有酒窝的姑娘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我像复读机似的只能说“我”。她再次重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想了很久说,我找孟经理。她恍然醒悟似地问我是不是洛城大学来的兼职。说着,她酒窝笑得更深了。我不再说话,反正也说不出来。她教我跟她走,我就跟在她身后向前走。她从柜台走出来,穿过狭隘的走廊,将我带进一间小房子里。房子里堆满酒水和酒具,她打开灯,从镶嵌墙体内的柜子里拿出一件藏青花的服装。她把服装递到我手里,教我穿上。还没等我走进由布帘围成的简陋更衣室,她叫住我说:别慌着,你的头发太长了,先去对面理发厅剪短它。嘴角的酒窝陷得愈加深了,看上去就像喝了一杯酒似的。我被她迷着了,不问所以就听她的,放下衣服走出火锅店。杨晓羽并没守在门口,这教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从火锅店里走出来,迎面吹来阵阵寒风。已经是隆冬气候,梧桐树叶凋零殆尽。光秃秃的灰色枝条摇曳瘦影,像上古时期的祭祀或者祈祷的舞蹈。风不间断地猛吹,要把剑戟般直指上天地枝条压弯压断似的。越过马路,按照嘴角有酒窝的姑娘所说的,找到那家免费为火锅店服务员理发的理发店,走了进去。理发店的地面上落满参差不一的发茬,发茬堆里的椅子里躺坐着穿着白大褂的女理发师。看我走进店里,她站起身来问我是否要理发。我点点头,她教我坐在凳子上稍等片刻,就撩起门帘进了内室。比起洛城市的多数理发店,这家算是寒酸的了。粗糙石膏板的吊顶,地板砖踩着咯吱吱直响。墙壁上悬挂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短发图片,落满了黑色灰尘。图片里那女人浓妆艳抹,男人也古怪得要命。如果从中挑选出一幅男人的图片,再搭配一幅女人的图片,张贴在门中央便和门神无异。女理发师从内室走出来时,我正沉浸在打量理发店的装饰里。她冰凉的手指触到我的后颈,我才察觉到她已经站在我身后。那略显粗壮的手指按揉着我的头发,像是在感触我头发的发质,好为我量身定制发型。后来,我醒悟她彼时丝毫没有感触我发质的意思。她问我是不是对面火锅店的,我嗯了一声。她没再多问我,就拿起理发推子开始工作,那理发推贴着头皮推了开来。推子表面的金属冰凉,贴在我的头皮上,像冰块似的。与推子表面的金属相比,她的手指更凉,像千年不化的寒冰。彼时,她拿手指正卡在我的脑袋上,拇指放在耳后,另外四指捏在头顶。从脏兮兮的镜子里,我看到了她短发里的脸颊。那脸颊眉目清秀,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像极了夏萱。但她不是夏萱,我能感受到。我想与夏萱肖像的人世间有千万个,但是夏萱的只能唯一。也许就是因为这唯一,我才会在她不告而别时伤心欲死。如果世间到处都是夏萱,那她的离开便毫无意义了。
在女理发师的手里,我的头发在顷刻间消失了。地面上落下黑糊糊一片发茬,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脑袋畸形的人。那个脑袋畸形的人是我,这教我觉得十分难堪。女理发师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绪,夸赞我的头型很不赖,她见过最难堪的头型是头顶凹成了坑,坑中间又凸出来个小山丘。听着她说的,我的心情的确好了不少。脑袋上有个凹坑,坑中央凸出山丘,说不定和孔子很像。女理发师仔细打量我的头型,觉得我的头型还算周正。关於头型周正的概念并不明确,是说头型匀称而周圆,还是说头型算不上丑,亦或者是头型不是难看得不能看。如果是头型匀称而周圆,说头型周正并无异议。在普通大众得眼光看来,头型匀称而周圆是最佳头型,用周正形容没有人反对。如果是头型算不上丑就是周正,那就有些说不过去。说得过去与说不过去之间区别不大,也就是说头型算不上丑就是头型周正也能说得过去。如果是最后那种情况——头型不是难看的不能看算头型周正,那女理发师说我头型周正便有些违心。在我看来,女理发师说我头型周正是违心之谈。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我的头有些畸形,除非她近视眼近视到看不清我的模样。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女理发师的眼睛就是有问题。她不停地从镜子里看我,每隔两三秒钟。她眼眸里闪烁着冷艳的蓝光,犹如盛夏坟间的磷火。从她的眼神里,仿佛又不是在看我,若即若离,犹如狡猾的狐狸。我没有和女理发师说她眼神的奇怪诡异,因为那诡异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只是恰巧遇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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