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场

作者: 陈四茵 | 来源:发表于2023-08-05 13:38 被阅读0次
    大雾

      公鸡打鸣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像是蓄着一股力,要传到山尖尖上去。

      天空刚刚露出一点白,欢乡便从家里牵着一头壮硕的大黄牛出来了。

      一头壮硕的牛,边哞哞地叫边踏着路边的野草,野草柔软的弯下去,被踩进了黄色的泥土里。欢乡赶着牛,他的心一点也不在牛的身上。

      他不想到那片草场去,他厌倦了放牛的生活了。可是他是非放牛不可的,因为,没有人可以为了他放牛,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呼吸着清晨寒冷润湿的雾气,一个人,当然赶着这头呆头呆脑的牛,穿行在田野中,去那片野草场,然后,看一天的云,他只能看云了,因为除了放牛之外,他没有任何事可做。可是——看云,他嘟囔着嘴巴,到底不是最好的时光。

      稀稀落落的,有他家的孩子从土房子里面冲出来。村子里的房子闪着微弱的灯,津黄的灯光在乳白色的雾气里面暗暗的亮着,各家的窗户,几乎都是打开的,他听见,李家的大娘尖利的吼声,她吼着:“李开明,你再给老子逃学,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声音惊动了村家的狗,狗吠声就开始啸起来了,寂静的清晨就开始躁动起来了。

      李开明奔着两条精瘦的腿,两根麻杆一样,从欢乡的身旁飞过去了,然后是李开明一连串的笑声。他的声音很响,几乎要穿过这十几亩的田地,穿过湿润寒冷的雾气,他回答:“知道了,娘。再逃课,就不是好样儿的。”

      “臭小子!诶?欢乡,这么早,又去放牛啦?”李大娘刚要关了窗户,瞅见了赶着黄牛的欢乡,欢乡一个人慢腾腾地赶着牛,苍白晦暗的天色隐着还没有下落的月亮,月亮下的风卷着流动的雾气,麦草胡乱的飞舞着,欢乡停下脚步,他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睛看着那扇窗,那头黄牛,也被欢乡拽住了,黄牛粗厚的喉管发出哞哞的声音。

      “欢乡,吃饭了吗?”

      “吃了。”继着李开明那声吼,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跟着他的步子出了门,都是和欢乡一般大的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背着书包,书包都是自家娘做的,女孩子的,还格外绣了花纹,包鼓鼓囊囊的,兴许是老师布置的课业。欢乡没有书包,也从来没有课业。

      欢乡的目光锁着他们的白布或绿布做的书包上。他家里也有那样的布,可做不得书包,因为没有可给他做书包的人。

      “欢乡,欢乡。”李大娘声音细尖细尖的,像麦芒。

      欢乡惊慌的转过头,目光回过来,他看着雾气在李大娘苍黄的脸上浮动,他感到自己的心跟着他们一起去了这条路延伸的学堂。

      “你在想什么呢?欢乡,看的这么出神。”

      “……”欢乡不好意思说他也想要那样的白布或绿布做的书包,他也不愿意透露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怕被嘲笑。他想起自己九岁那年,他对爹说他要上学,爹二话不说,就开始拿竹条抽他,竹条划破他的皮肤,留下一条条的伤痕。此后,他便再没有说过读书一类的话。

        爹不想让他读书,他知道的。这样想着,欢乡那双眨呀眨的眼睛变迟钝了,他忘记了周围黑漆漆黄橙橙的一片。

      “欢乡,你在放牛,空闲时间多,多帮我盯着点开明,他逃学,你就来告诉我,看我不揍他。”

      “嗯。”欢乡应着,李大娘对他笑,他就说:“我会告诉他的。”他多么羡慕李开明啊,他可以坐在教室里,学习那些方方正正的,漂亮的字,而他,只能在野草场放牛。

      攥在手里的牛绳被拽着,黄牛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对着欢乡,像在催着他走,他是该走了,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到了野草场了。

      “大娘,牛饿了。我得去放牛了。”

        “哦。”这一声哦,仿佛是下了一道口令,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所有的窗户都关闭了,所有的小孩子都没有踪影了,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穿行在田野的小路上,他赶着家里的黄牛,踩着露水,去往野草场。

        野草场,是村里面一片肥沃的大草地,那里的草丰盛茂密,除却秋末至冬末这样百草凋落的时节,草都是终年长着的,有些草,不知道什么品类的,长的比庄稼地里的玉米杆还高,可以说,野草场养活了全村的牛,又因为这些草的缘故,村里的牛似乎都比他村的牛长的健硕,而欢乡家里的牛又比村里他家的牛要健硕,他们说,欢乡确实是一把放牛的好手。而欢乡,他可不想当这样的好手。

      欢乡到了野草场的时候,早晨的雾气差不多都消散了,纸片一样淡薄的月亮下去了,太阳从野草场对面不远处的山坡冒出来,撒落野草场一地的金黄。

      草地的露水还没有蒸发尽,踩着湿踏踏的,欢乡找了一片野草长得最好的地,把牛拴在一颗白杨树上,自己就开始闲坐着。

      火红的太阳蒸着包裹在它四周的云,白云在风的吹动下一直变着形状,不一会儿,白云就被烘烤成了橙黄的火红的,草地上方有淡淡的白气笼罩,风扰动弥漫的白气,白气就流动着,仿佛墨迹在画纸上流动那样。

      太阳越来越热了,橙色的云不见了,白气也被蒸发净了,欢乡就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了。黄牛啃着青草,它的牙齿摩擦着龃龉柔嫩的青草,青草的汁水被榨出来,青草的香味也蔓延开来。

      欢乡躺着,柔软的草地上,轻柔的风抚摸着他黑黝黝的脸庞,太阳照在他的全身,他很快就睡着了。

      欢乡的娘在欢乡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肺病。欢乡记得,娘从生病后,就一直咳嗽,往往从太阳出来咳到太阳落山也不停息,有时候,半夜,欢乡起来撒尿,娘还在咳,那时候,他总以为,娘不会有什么事的,只当娘是感冒了,感冒总会好的,可是,一年过后,娘已经很虚弱了,他看到她的头发从柔顺一点点的变得像枯槁,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欢乡开始意识到,或许,娘不只是小感冒,或许,娘要离开他了,他开始感到害怕了。于是,娘再咳嗽时,他不再那么欢乐的嬉戏,他开始哭,开始嚷。娘每咳嗽一声,欢乡就跟着哭一声,娘从清晨咳到日落,欢乡也从清晨哭到日落。

      欢乡的家因为欢乡的哭声,被渲染上一层晦气的颜色。邻家不敢从欢乡家过路,怕沾了怨气,一年到头都要倒霉,于是每次从欢乡家对着的那块田的坎道上走。

      欢乡哭了一月有余,嗓子几乎完全坏掉了,然而,一天,娘死去了,娘在死的时候,吐了一口污血,污血吐出来后,她的眼睛就闭紧了,再没有睁开过。可,娘死的时候,欢乡没有哭,他只是呆楞楞的在灵堂跪了一夜,跪了一夜,他就晕倒了,他躺在床上,昏迷着,没有人照看。只一个人,躺着三天,昏了三天,饿了三天。

      欢乡的娘死了,欢乡的爹并不伤心,欢乡的爹觉得那是娘活该,而,欢乡的大哥呢?欢乡的大哥那时不在家,他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娘叫大哥走的。欢乡蹲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听到娘对大哥说:“土乡啊,你走呀,不要回来啦,你爹他是个老顽固,他是决计不会同意你出远门的,你就一个人走,这个村子,也没有什么可呆的。”娘边说边掉眼泪,眼泪一颗一颗的,滚到地上,融入泥土中,无声无息的。娘的哭声很压抑,大哥走的也很压抑。他是在一个晚上悄悄走掉的。欢乡半夜爬起来,从窗户清清楚楚的看着大哥背着他的书包——家里唯一的一块红布(娘家过来的时候的嫁妆)做的书包,穿着一件欢乡从来没看到过的新衣服,打着皎洁又昏暗的月色,离开了。他离开了,就真的再没有回来过了。

      爹很生气,他一大早,就在院子里抽了条子来打欢乡的娘,欢乡站在房里,隔着窗户,怯懦地看着娘被鞭子抽打,爹的每一下鞭打都用了极大的力气,他手臂上的肌肉颤抖着,好像筛糠时颠簸的米粒,他的嘴他的鼻子,不停的呼气,粗重的呼吸每一下都接着对娘的鞭打,每打一下,他都骂着:“臭婆娘,你怎么能让他给跑了,你让那个兔崽子就这么走了!!”不知道打了多少下,欢乡看到娘碧绿的花衣裳染上了血,他缩在房里,不敢出来。

      欢乡的爹抹了抹额头的汗,他佝偻着粗短的身材,方方的站着,像个木桩子那样。他横着眉毛,眼睛像是充了血,骂道:“你他娘的就是一个祸害,土乡他就不该去读书,一读书就往外跑,一读书就忘了孝道,亏老子养了他十几年,就是一个白眼狼,现在。”他的声音冷肃,三角眼眶里的眼睛狠狠的盯着欢乡的娘,他说:“你别再想欢乡上学堂,欢乡去了学堂,我就打死他。”

      欢乡看到娘的身子抖动着,方才爹使劲抽打,娘也丝毫没有反应,就像一具干尸,可在听到爹说下那些话之后,她就开始哭起来,可尽管这样,她还是压抑着,这个女人,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嘴里,只让自己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而不说一句话,只是颤动着肩膀忍受皮肤裂开的刺痛。

      欢乡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爹一样,以往,爹虽然不和善,但从来不会这么残暴,那时候欢乡只有五岁,可他知道残暴这个词是最适合形容那时的爹。他是一个刽子手,而,娘,就像案板上的猪,只是没有猪那样的惨叫,而,娘,她终究又不是猪啊。

      欢乡于是自从娘死了后,再也不愿意叫声爹,开始,他几乎每天要挨打,他从来不反抗,就和他娘一样忍着,最惨的一次,是欢乡七岁那年,他说他要上学,欢乡的爹二话没说,就甩了他一巴掌,一巴掌下去,欢乡的嘴就出血了,五个红指印嵌在脸上,欢乡的爹说:“瘟货,你和你那个娘一样,和你跑掉的那个大哥一样,都是瘟货,整天想着读书,读书,就是一个祸害,你要是敢迈进学堂一步,我就打死你。”

        不去上学,于是欢乡就只能放羊,他还不够扛起那样重的锄头,他就只好放牛,放牛的时候,他早上很早就走了,中午也不回家,爹也从来没来找过他,到了晚上,星星挂满天空了,他才踩着夜色牵着黄牛回家。回了家,他就躺着,从来不说话。

      “欢乡,欢乡,欢乡!死猪欢乡。”

      “嗯,李开明?”欢乡的身子热乎乎的,他从梦中醒过来,胡乱拈了拈头上的野草,看着李开明灿烂的笑着,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问他:“李开明,你们放学了啊?”欢乡望望天,看着树影子,并不是放学时那样的长度,又说:“你又逃学了。”

      李开明挑了个眉毛,神色泰然,说:“上学太无聊了,什么孔子曰,孟子曰的,烦人。”

      “你娘说要打断你的腿。”欢乡突然就有些愤怒,他皱着眉毛,李开明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笑着:“谁信啊,我娘才不会打断我的腿呢,谁不知道我娘疼我啊。”李开明说着坐下来,和欢乡并排坐着,这时正好吹来一阵风,所有的草都弯下去了,“在野草场放牛多好啊,没有老师骂,没有作业,也没有背诵任务。”

      “你不要胡说,野草场放牛没出息的。你还是快回去念书吧。”

      “再回教室那才是没出息。”

      “你回去读书吧。”欢乡一副大人的严肃模样,劝李开明,李开明有些怒了,他说,要回去,你去啊,我不回去,我才不想读书。

      话音刚落,拳影晃过,一个拳头落到李开明的脸上,实实在在的拳头,李开明感觉自己将要换下来的牙齿松落了,他不甘示弱,就反击,一拳过去,欢乡倒在草地里,嘴里塞满了草。欢乡扒出嘴里的草,他说:“我打赢了,你就回教室。”“好啊。你要先打赢我。”

        李开明不明白欢乡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这么想让他去教室。欢乡平时是一张很冷静的脸,虽然只有九岁,可是眉眼又这么沉厉,眼睛里蕴含的倒比一个大人还要明白一些。这一次,反常得很。

      他们扭打着,从野草场的东边滚到了西边,枯草都滚到了身上,约摸互揍了十分钟,终于停了,李开明松开欢乡的臂膀,呼呼的喘着气。

      “你赢了。”他躺在草地上,瘦小的胳膊和腿摆出一个大字,“我等下就回学堂。”

      “我娘说,要读书,才有出息。”

      “你娘?你娘不是死了吗?”

      “我娘死了,她死的时候给我说,一定要读书。”

      “可你爹不是说只要你一进学堂就杀了你么?”李开明的呼吸均匀了,他坐起来,阳光射下来,他的背后就是直直的影子。“是这样的,没错,但我总要读书,等我长大了,我的腿足够翻过这里的每一座山时,我总会离开的。”欢乡说。

      “你爹为什么不要你读书?”

      “我娘说,我爹是个思想作废的人,可我觉得,他就是个刽子手,他害死了娘。”欢乡的声音有些哽咽。“什么是思想作废?”李开明问。“……”欢乡沉默,像在想事情,李开明定定的看着他。树上的秋蝉清脆地鸣叫着,风轻轻的吹着,等到蝉鸣停歇时,李开明说:“听我妈她们讲,你娘是城里人,是有很多知识的。说你爹是给你娘喂了什么药,怀了你大哥,你娘的爹娘不得已把你娘嫁给了你爹的。”李开明几乎要被你爹你娘给绕晕了。

      欢乡不知道这些事情,娘从来没有给自己说过,可他感觉到,娘绝不是因为爱嫁给爹的,那么,现在看来,爹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谁愿意嫁过来?娘与这个村子的落后——实际上只有爹一个人的落后,是完全不相容的。他仿佛看到娘画着新娘妆,披着红盖头,坐在花轿里,可是神色却很悲痛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滚落,眼里是分明的不情愿和悔恨。

      要到正午了,白杨树的影子缩成了短小的一截,黄牛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哧哧地喘着气,干渴与热气似乎将它身体里的水分都蒸干了。学堂已经放学了,陆陆续续的有学生路过草场,他们有的看到了李开明,就和他打个招呼,全不过问他早上缺课的事情。

      “他们怕我揍他。”李开明很得意的挥起自己的拳头。

      “李开明!”欢乡疑惑的看过去,是一个女生,短头发,红领巾端端正正的系在脖子上,她气势汹汹地朝李开明走过来,风扬起她额前的浅发,能辨别出她眼睛里的怒气,她来到欢乡他们面前,揪起李开明瘦瘦的膀子,说:“李开明,你又逃课。”

      “班长,我是真不想上课。”欢乡以为李开明会狠狠地甩开女生,然而,他只是求饶似的,对着她做出了可怜的样子。

    “谁信你的鬼扯。我就要把你带到你娘面前让你娘请你吃饭。”在李开明几乎要被拖到路道上去的时候,女生回过头问:“你是欢乡吗?”

      欢乡点头。女生说:“你爹倒下了。是今天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栽在田里,就昏过去了,村民们已经把他抬到家里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

      欢乡没有回去,他对自己的爹的死活不关心。就让他死掉好了,他害了娘,他早该死了的。欢乡这样想着。

      他起身去解牛绳,牵着又热又渴的黄牛去饮水。河边的水映出碧蓝的天,映出火红的阳,映出了欢乡小小的身子,他冷静的眉眼,他翻滚着不知名情绪的眼睛。

      村庄升起了炊烟,炊烟斜着,都往欢乡的左手边飘。风在往南吹,欢乡心里想,南边,是大哥背着红书包,离开村庄的那个方向,那条路弯弯曲曲的在欢乡心里爬,那条路,是通往哪里的呢?

      欢乡用手捧起一抔河水洗脸,河水一路往东流,冰凉的水珠溅起来,他浅短的头发全湿了,太阳照着,闪着亮晶晶的光。他站起来,扯着这头牛,往草场走,但他走的很慢。是故意把步子放小了,他的眼睛放在那条弯弯曲曲的路上,心扑通通地乱跳。

      榕树影子的长度变化着,到欢乡的头发完全干了的时候,孩子们刚好要到学堂上课了。他们背着白布或绿布做的包,欢笑着奔跑在田野间,他们什么忧虑也没有。欢乡多么羡慕他们啊。

    白云与清风同起,渐渐吹散,狠厉的阳光扇落奔腾的溪水声,水往东流,而且恹恹的。许多小孩的足迹开始遍布原野,他们上学来了。欢乡低着头,他的耳朵遇见他们的欢笑,他的心就开始乱跳。他胆怯而且狂喜地等待着和他们的遇见。

      如果自己像他们一样该多好。

      李开明走在最后,倒数第二个孩子是那个女生,她时不时的回头,一回头,李开明就傻笑着,瘦瘦的个子都一起欢悦地笑着,“走快点啊,李开明,别想着再逃学了。”

      “欢乡!”李开明还没等女生说完话,就飞奔到欢乡面前,他急急地嚷着:“欢乡,你怎么还没回去。听我娘说,你爹好像已经完全不行了。”

      “我爹说,你爹不让请先生来看病,他非要躺着等你回去勒。”女生走到欢乡面前,她说:“你爹似乎很迷信,他说他跟你命里犯冲,你一回去,这个冲又能让他活回来。” 欢乡听到女生的话,立刻明白了什么,想着这应该就是爹的思想作废了,在他死亡关头上的作废。他静静地站了会儿,后说:“我不会回去了。”

      “那你去哪儿?”云遮住了热烈的骄阳,半晌,欢乡说:“我跟你去学堂吧。”李开明不明所以的嗯了声,他跟在欢乡的身后,不知道欢乡到底想着什么,有一种感觉涌上自己的心头,他觉得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好哥们了。

      “你能把你的书包给我背吗?”李开明于是把重重的书包给他。

      欢乡背着绿布书包,他感觉到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书,都是宝贵的知识,他从来没学过的知识,母亲告诉他一定要学到的知识。现在他背着书包要去学堂了,他将要听老师讲一堂又一堂的课。

      等走到教室,所有的人都盯着欢乡,老师也盯着欢乡,欢乡也盯着他们,欢乡颤抖着,他说:“老师好。”老师没有一点惊讶这个新学生的到来,他敲着戒尺,大声呵斥他们:“来得这样慢,第一节课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了,还愣着,快去自己的座位。”

      “欢乡,你坐那个位置。”李开明指着教室后排的那个空桌。欢乡看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课桌,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他的眼睛,因总是看着自然万物,泥土青草的缘故,显得很明亮,此刻他的眼睛蓄满泪水,就像两颗亮闪闪的星星。

      欢乡没有课本,李开明就把自己的课本给他,欢乡没有笔,李开明也把自己的笔给他,可欢乡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的,他就带着这个灵魂,认真的上人生的第一堂课。他感觉娘好像在暗里拖着自己的背,让自己的背挺得直直的。

      日落霞飞,很快,下午的三堂课就过去了,笨重的钟铃摇响的时候,孩纸们就一窝蜂都跑出去了,他们推着嚷着,勾肩搭背,小手相互拉着,踩着晚霞,踩着铺就在土地里的枯草,奔向回家的路,回家的路,是北边。

      暮风起来了,欢乡从教室的墙后看野草场,想放远目光,那些玉米杆一样高的野草就把他的目光阻挡着,使他无法看到更远的景致,每天他在野草场放牛的时候,也看不到孤零零的立在土坡上的教室。

      “你要去哪里?”李开明红着眼睛问欢乡。

      “往南。”欢乡像是在回答李开明,又像是在下一个决心。

      “往南?”

      欢乡沿着土坡小路向下走,他去解拴在路旁的黄牛,黄牛像清晨那样哞哞的叫,它的眼睛对着欢乡,一动不动的。

      “这头牛是娘留给我的。”他把牛扣解下来,破旧的牛绳被扔在了地上,“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再逃学了。”

      李开明的鼻涕眼泪都流下来了,他抽噎着:“欢乡,你来我家吧,我爹娘会让你做我的兄弟的。”

      欢乡摇摇头,说:“我要往南,我不会再回这个村庄了。”欢乡的笑容被村庄上空的黄昏渲染了,显得破旧颓萎,他太久没笑过了,“你能把你的书包给我吗?”

      李开明边哭着边把书包塞到欢乡的怀里。女生一直沉默地站在两人的旁边,她不耐烦的白了李开明一眼,斥他:“你这个样子,不觉的窝囊吗?哭哭啼啼的。你应该给欢乡一个像样的祝福。”

      “谢谢。”欢乡朝女生笑,他的笑容纯真,是真正属于一个孩子的笑容,他已经几乎忘记,自己只有十岁了,十岁,却经历这么多痛苦,这些痛苦都来自那个奄奄一息的爹。现在他要死了,他,也要离开这个村庄,这次,再也没有人能把他给抓回来。

      “欢乡,我希望你能走出村庄。一个人好好的。”李开明依旧鼻涕眼泪横流,他觉得小小的世界像要崩塌了一样。

      嗯。一定。

      欢乡走了,走上了那条一路向南的弯曲的路,暮风偃着麦田的稻,偃着路旁的草,欢乡直直的走着,背着那个绿色的布包,他离草场越远,他的心就轻上一分,他的心越是轻,他跑的就越快,他不停地奔跑,血红色的霞光被抛在身后,无尽的山挡在他的面前,他决计要翻过它们。决计要面对无穷无尽的山河。而不是无穷无尽的草场。

      而他对父亲的恨呢?已然随着着他父亲的即将死去,又因着他的愚昧,变为一种深切的同情与悲哀。纵然,这些,他本是不应该想到的。

      仿佛一切都是荒诞的,一切又都是正常的。不过,今日,到底只存在于今日。

    文/陈四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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