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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寇(中篇小说)

大司寇(中篇小说)

作者: 小久_ab87 | 来源:发表于2017-12-05 16:50 被阅读122次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 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史记•孔子世家》

(本故事纯属虚构)

提示:全文2.7万字,阅读时间1小时以内

1.

初秋的晨雾中,一驾马车在驿路上急驰。

车上装载的,除了几箱竹简,还有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他叫小倌,负责鲁国的外交信息跑腿。这次跑腿完毕后,他要跑到孔丘的学园里去报到。

像所有追求上进的青年一样,小倌对学园向往已久。从旧京访学回来的孔丘,年近不惑,主持学园三年以来,修诗、书、礼、乐,早已名闻天下。小倌报了第四期学员,还是经过两轮面试才被录取的,故此十分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

小倌听说,这位导师年轻时也曾当过小吏,大概是在畜牧局当差,主管粮草,为人忠耿。后来不知怎么,跟了一个外国人(剡子)学礼,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学着学着,亲自跑到周朝问礼去了。在旧京两年,他曾亲见图书馆馆长李聃,得其耳提面命,云云。总之,留学归来,导师就开馆授徒,把培训业务越做越大,收到的学费越来越可观,家人也跟着过上了好生活,端的是“教育改变命运”的典型代表。

小倌最想学习的,就是这位导师的成功之道,因此说服了家里,把两年的薪水都存了下来,用来交学费。

这次出差回来,小倌忙不迭的跑去学园报到,开始上第一课。

第一课,是学长领着大家学《礼》。完全是照念文字,还不许提问。连孔丘的面都没见着。小倌不由有点失望。

回到家,母亲问小倌今天功课怎么样,小倌说:“不怎么样。没见到老师呢。”

“小倌,你要耐心点啊,哪有这么容易登堂入室的呢?”

“嗯,我会耐心的。”

“至少,要对得起这两年的学费啊。”又戳中痛处。

小倌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不学成个当官的样儿,就……就怎么办呢?本来家人就对自己不能补贴家用啧有烦言……

第二课,学员们被鼓励各自贡献一条自己的见闻。小倌马上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当差这两年,自己跑了上千里的驿路,谁也没有自己见识广吧?慢说“一条”见闻,“万条”也难不倒他!

小倌于是说起自己刚从晋国回来的见闻。

“……那晋国的军队,征收了每户一口铁锅,铸出来这个大鼎,就陈放在广场上,任何人都可以走近去看。”

这说的是“铸刑鼎”,在当时的晋国是一件国家大事,但是由于交通不便,消息并未广为人知。小倌刚好是个“国际跑腿”的,故此比一般人更快、更直接地获知这类消息。

令他失望的是,同学们对这个信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都没有人问那鼎上铸的是啥玩意儿。这个“见闻”就被轻易淹没在大家持续贡献的“好人好事”分享里了。

小倌也算摸出了一个规律:在孔门学园,最主流的话语一定是关于“好人好事”的,任何给世界增添“正能量”的信息都会受到欢迎,任何无补于“正能量”的言论都会遭到批评。这是为了培养出“谦谦君子”的需要。小倌决心让自己努力向主流靠拢,争当上游。

第三课之前,他收获了一个惊喜:导师竟然着人来问:“那个分享铸刑鼎之事的学生呢?在哪里?是你吗?哦,是你。你随我来,导师要见你。”

小倌被这个召唤吓了一跳,手足变得冰凉。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吗?竟然惊动了导师!

待他终于被领进去见到孔夫子时,心里才慢慢放下那一块大石:导师亲切地请他对面坐下,让他把铸刑鼎的过程和现状重新说一遍。

虽然不是很明白,小倌还是尽己所能,把自己知道的源源本本说了出来。他说,因为公务匆忙,没有仔细观察那个鼎就离开了,只知道人们说那上面铸的是范鞅他爹写的《刑书》全文。

“你觉得,晋国此举,有什么意义?”

小倌不提防这么一问,乱了方寸,“意、意义?有,有什么意义吗?……”

“孩子,我这样问也是难为你了。你多大了?”

“今年及冠。”

“那就跟鲤儿同龄了。你去罢。”

导师示意身边的弟子送小倌出门。小倌两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

好像还听得身后隐隐传来导师与大弟子的说话声:“给他发点奖品,以资鼓励。”

这事过去没几天,小倌又被差事所遣,又是出差去晋国。这回他留意了关于铸刑鼎的消息,竟然是鲁国的“新闻”传到了晋国地界:

“孔丘评论晋国铸刑鼎:晋国失其度,离亡国不远了!”

当时也流行这种“一句话新闻”,更多细节了不可得。听到这样的评论,小倌又吃了一吓!出差回来之后,忙抓住同僚去问,问出一段据说是孔夫子亲口述说的话来:

“晋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文公是以作执秩之官,为被庐之法,以为盟主。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贵贱无序,何以为国?且夫宣子之刑,夷之菟也,晋国之乱制也,若之何以为法?”

由于是传言之传言,这些长篇大论到底是不是原话,已不重要,但这是一篇表态文,相当于一个独立评论员的文章,很受各界重视。小倌看得半懂不懂。

“这说的是不是严重了点?”小倌嘀咕道。也许因为年轻,理解这件事的知识储备都不够,也就不应轻议。他想:“我还是对导师有所贡献的嘛。”这样安慰了自己一下。

为什么铸刑鼎就等于乱制,他没能理出头绪来。但是他想起了很重要的一点:导师是召他去问清楚了那鼎上的文字内容之后,才作出这个评论的。看样子导师是对刑书内容本身不满吧?范宣子乃法官世家,他制定的刑法竟不入导师之眼,必有个缘故。

苦的是,在学园不能提问,“不许提问,专心倾听师长教诲”就写在学员纪律上呢。

这次去上课的时候,小倌却被学长抓个正着:“你就是铸刑鼎的传闻者?害得我们上次被命令作了一篇写刑礼之辩的大作业,你倒好,自己出差去了,乐得轻松!”

小倌忙不迭的道歉。学长却又不往下说了。到底是好奇害死猫,小倌找到一个看上去老成的学长,请教这个问题。学长的回答是:你去看看被选中贴出来的范文不就知道了嘛!

小倌听言,马上跑去学园的公告栏找范文。

最初的建设或者很不显眼

2.

宋国的习俗,选儿媳妇都是婆婆的事,必须在老家选。亓官夫人就是这么来的。在适龄人选里面,她不是最出尖的,但是婆婆自有自己的考虑:太出尖儿,不适合这个家庭。于是,亓官夫人来到了孔丘家。

次年,孔鲤出生。也就是和小倌同龄的,孔丘唯一的儿子。这么一眨眼,孔鲤也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

找亲家这事儿,孔丘完全放权给亓官夫人了。这却给她凭空增加了压力。

老夫人当年新寡,孔丘年幼,一个人拉扯大一个孩子,实属不易,因此选儿媳妇的时候很注意选一个容易控制的,这也算合理。孔丘在单亲家庭长大,虽然自小缺失父范,却也长成了一位有志青年,至少在外人的眼光看,是个模范儿子,也是模范丈夫,只是和自己的儿子伯鱼相处有点做作而已。

外人的传说,说孔鲤失之平庸,这个为父的是认同的。对孔鲤的期望,似乎也没有多高,焉知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压力呢?

打小,伯鱼就畏惧父亲,父亲一端严起来简直像一尊神像!少年伯鱼觉得,父亲与学生们的关系更为亲近,自己却很难走近父亲。很自然的,他就与母亲更为亲近。知子莫若母,其实无非是相处的时间足够久,心力真的放在对方身上,这一点无人能及一个母亲的角色了。

八岁那年,伯鱼难得一次淘气,摆弄家里用于祭拜先祖的器皿,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盛米的小罐!吓得他浑身冒汗。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揍他啊!就算不揍他,那几天的冷眼将是更可怕的待遇!从来没见过孔丘对家人发脾气,他不高兴时也不说什么话,一个眼神足够了,伯鱼从小就知道那些眼神的严重程度,因此愁苦得哭了起来。

母亲自然是第一个知道他闯祸的人,也是最能够缓冲父子俩冲突的人。伯鱼泪目对着母亲,心想也许母亲能帮着掩饰一下,或者就说是家猫蹭掉了小米罐吧。

谁知母亲不但没有帮他圆谎,还先自要伯鱼写下一张检讨,然后跪在天井下思过,等父亲回来。傍晚,孔丘从学园归来,首先看到的便是跪在檐下的伯鱼!

原来在父亲怒气即将来临之际,肇事者的姿态很重要!伯鱼结结巴巴地说了原委,道了歉,捧上自己写的(母亲帮忙润色的)检讨,眼见得父亲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

逃过一劫的感觉。小孩子家家,过得这关,转头就忘了。

他不知道的是,夜里,父亲对母亲说:“你不可能每次都帮他打理一切。”

“他还小呢。”

“问题不在年纪。你可以替他操心到老吗?”

“我可以。”

“……”孔丘为之气结。自此,关于孩儿的事更少过问。家事本来就不劳他自己操心,这下就连管教儿子的事也让给夫人了。忽然觉得,自己在家中还算不算家长呢?也算的,只是与母子相比显得被孤立了。不过这一点也不是那么重要,他心里装的东西太满,不须考虑自家后院是最好的了。

也因此,直到长大,伯鱼的婚事,也就全由亓官夫人作主。

亓官夫人的思路与婆婆的稍有不同。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老实人,据说“老实便是无用的别名”,这在哪儿都一样的,幸运未必会眷顾他。找什么样的媳妇才好呢?必得是个机灵人,凡事能提着他,照顾他看不到想不到的方面,那么这个媳妇就不能是个只会听话的人,须得自己有主见才好。

费心留意了许久,终于在宋国的族亲那里找到一个符合她标准的人。首先看女红,次看体格,再看言辞,亓官夫人觉得都挺入眼,至于性格嘛,还需假以时日去观察与磨合。前期诸事顺利,新媳妇就此走入了这个家庭。

孔丘全程没有提任何意见,乐呵呵地当上了“老爷”。

伯鱼成婚之后,家事仍然是亓官夫人掌握。一大家子,上有高堂,下有儿女,还有诸仆、杂佣,要调和这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并不算殷实的家底,要过好日常生活,也是劳心之事。亏得亓官夫人身体康泰,经得起劳碌,换了别人也不一定胜任。这十几年来,孔丘得以专心讲学,夫人实在有后勤保障的功劳,不足为外人道矣。

孔丘曾对学生说,齐家先从小家起,夫妇关系,实为人伦之始,“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这些观念到了后来不知怎么就被亲子关系压过了,也许仍是上下关系比平等关系容易维持吧。

孔丘及孔鲤的婚事,都是由上一代母亲拿捏的,也可能间接促成了亲子关系高于夫妇关系的局面?然而这也只是后人揣测而已。最基本的,一个家庭里有怎样的母亲,似乎可以决定下一代有怎样的前途,不可不察也。

伯鱼后来得一子,名子思。这孙儿自幼聪颖,竟像得了祖父的隔代遗传似的,深得孔丘喜爱。后来在历史上为孔门学说留下深刻印记的,果然是这个孙子。此是后话。后面都是后话:

也许一切本来可以很圆满。决计想不到日后伯鱼会先孔丘而死!那一年,孔丘六十有九,孔鲤才满五十。亓官夫人之悲伤可想而知。那句“你可以替他操心到老吗”竟然成为不幸的谶语!

伯鱼死后,媳妇改嫁,子思留在了爷爷身边。亓官夫人因为这事不能原谅自己。她说:“我挑错了人。”但她也没有更多的去责怪儿媳妇。这里面有两重考虑:一是孔门清贫,连伯鱼的葬礼都是从简,亲家难免有所不满;二是亲家派人来劝,许是有其他家族联姻的需要,寡妇才再婚的。说到底,婚姻总是与家族有关,与利益有关,无论贫富都是这个理儿。

亓官夫人后来活了很长时间,相对于她丈夫的七十三岁寿命。这是一个柔顺地过了一生的妇人,把自己的意志隐藏在别人的意志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今天的人们,大概会认为这是一种“弱德之美”罢,只是在古代,这是再普遍不过的价值观罢了。

图片来自书友

3.

小倌最近很郁闷。他的婚事太不顺利了,不像孔鲤的一次性搞定。一连三次,媒人说合的姑娘,都过不了“问名”这关,即男方问取女方生辰八字,去宗庙里卜吉凶。总是生辰里有什么与小倌家不合,甚或是相冲相克,所以占卜后便放弃。眼看今年寻媒三次,钱也花了不少,事情却毫无进展,小倌作为当事人能不郁闷吗!

郁闷的时候,就去钓鱼。在岸上闷坐半天,鱼儿也可能知道他的郁闷,都躲起来不见。他终于忍不住把钓杆一扔,在草地上望后躺倒。

“年轻人,你这样烦法,连鱼儿都不会近你的。”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个声音,有点沙哑,却很和善。

这里是一个避静的河汊,水面不宽。小倌坐起来,才留意到对面坐了一个青衣人,年纪看似四十上下,也在垂钓呢。

“长者说得对。”小倌一醒,马上站起来,整整衣服,向对面施了一礼。

“你一定是孔门学园的学生了。不错,很有礼貌!好孩子,哈哈。”

“长者如何得知?”

“看你行礼如仪就知道了。孔门就爱培养这些一本正经的东西。”

这后半句话有点让人不舒服,小倌感觉到了,也没敢说什么。那人却接着往下说了:

“培养的还是书呆子。尽把死人们写的书颠过来倒过去的念,还要背下来,认为这样就能培养君子,何其太迂!”

小倌默默地听着。

“认为生活是由礼去驾驭的,而不是相反,根本是舍本逐末。礼是由生活塑造的,也服务于生活,这样才对嘛!咦,你怎么不反驳?学园没有教你辩论的吗?”

“长者说的是。”小倌不想纠缠。可是那个钓鱼翁却谈兴正浓。

“你们学园没有辩论说理的课程,学生会吃亏呢。”

“老师说知者不辩。”小倌忍不住说。

“哦,是啊,凡事只用古人说师者说,就以为不辩自明了。你们老师连老子的门都还进不去,真是以盲导盲!”

这人话语如此尖锐,小倌不高兴了。但是,身为正人君子,即使不高兴也不要与人争论,这是学园里的教导之一。不过小倌到底年轻。“您有所不知,我们老师,曾去周京留过学,亲炙老子的教导哦。”

没想到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呣哈哈哈哈……你们老师像孙子似的三次登门求见,老子想尽快打发他走,才出来应付几句的。他倒以为得了真传,从此到处挂招牌了,真是不害臊,骗子能发达。”

“不许这么说老师!”小倌脱口而出。

“你看,你们学园培养的老实人,从来不说理,逢人只讲礼,认为只要有礼则天下无矛盾。多天真!难怪他的官职一直升不上去了。”

这人对老师的观察倒是有几分真实,小倌不由得好奇起来。“请教长者名讳?”又正式一拜。

“得了,你不要再打躬作礼没个完,看得我头晕!咱俩不过是钓友,不用这么道貌岸然吧。”

小倌突然想起来,老师教导,问名之前要先向长者介绍自己,竟然一急就忘了,可见对礼仪还不熟练。他赶紧又行一礼:“小的叫小倌,家在鲁西屯,今年二十了。”

“哎呀,钓友,你这么正经,真是的……”那人搔搔头,满不在乎,也不还礼,坐在那儿道:“我是少正卯。”

少正卯!当时与孔丘齐名的鲁国大学者!小倌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不意今日得见真人了!他又正色起来,准备作礼,马上被喝住了:“停,停,停!你是叩头虫吗,这么作礼不嫌烦呀?”

“小子无知,多有得罪,还请长者……”

“长者你个头。搞得俺钓鱼的心情都坏了。”

“长者请教导……”

“哎呀,还没完没了了。既如此,我问你,在学园学的,除了逢人行礼,还有啥子?”

“回长者,第一年只学礼,暂时没有其他。”

“这个礼,学一年就够了?”

“哦,不是,第二年第三年都继续学的,第二年增加乐,第三年增加诗,还有一些辅修……”

“听起来,好歹是有点修养。”

“学园以培养君子为目标,君子六艺,缺一不可。”

“多是贵族子弟?”

“也有布衣。”

“如此听来,学员还是能学到点知识的,除了装模作样之外。”

如此不恭。小倌想辩驳,又忍住了。

“你们老师年轻时候,和你一样楞。我俩都在周京待过一段时间,当时他自视甚高,还是老子打掉了他的气焰。不得不说,他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

老师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小倌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当时他以学习周礼,复兴周礼为己任,学习起来心无旁骛,这点我佩服。后来回国,仕途不畅,就在体制外自己办学,赚得盆满钵满,这个也叫人佩服。”

“老师并没有因为教学赚钱啊。”小倌忍不住了。

“看,你想辩了吧,试请说服我,你的老师办学不赚钱。”

小倌不语。

“最可恨的是言语不讲利益,行动却相反。并且还不准别人批评,也拒绝说理。你说这是不是一种君子的毛病?”

小倌仍是不语。

“单纯以礼为纲的体系,并没有过问人的内心。形式上很多东西能做到,那是表面上的,实质呢?”

“老师很强调‘正名’与‘修心’的。”

“这就是问题,名不正言不顺,则强言以求顺以求正,不是自欺欺人吗?”

小倌觉得脑袋开始膨胀。今天钓鱼钓出更多问题,真是始料未及。

“你就看他自己怎么处理自己的婚事就知道了,形式的东西是可以被操控的,当不得真。”

“婚事?”

“他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娘给他选媳妇,问名三次不中。后来他自己请求换一个占卜师,那一次问名就通过啦!”

“这么巧?”

“几乎所有的寡母,都不希望儿子的婚事这么快成功,必要设置障碍,原来占卜师是她娘家的人。”

“啊,是这样。”小倌马上联想到了自己,母亲会做同样的事吗?……这一想就走神了。

等回过神来,钓友已经收拾钓具走了,大概看他愣愣的也可怜,也不跟他吹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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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今年的雪来得早了些。一夜风紧,之后忽然一下子安静了,雪悠然落到天明。

亓官夫人一早起来,第一件事是生火,把火盆端到孔丘那儿去。孔丘已经端坐在窗前,有时在阅卷,有时在写字。今天却有点特别,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端坐着,对着窗外积雪的山坡出神。

亓官夫人在厨房煮好了面汤,正要端到孔丘桌上去,想想不妥,又停下,走去他身后,请他到正厅的桌上喝汤。这样,火盆又得搬到正厅那儿,折腾。但这是家中的规矩,必须遵守。孔丘向来是“席不正不坐”,穿衣吃饭也很讲究场合,用餐时必须在正厅,正襟危坐,餐桌上的气氛像宗庙里一般肃穆。

用餐的时候,是不能言语的。哪怕是喝面汤,也不能随便。孔丘先欠身谢过夫人,才重新正坐,双手端起大碗,缓缓地将汤饮下,全程鸦雀无声。饮毕,用放于桌上的小巾擦擦嘴,然后再次向夫人道谢。他今天不用去学园,就回屋里继续阅卷或写字去了。当然火盆又跟着搬回去。谁让他家只有这么一个火盆呢!

不是做戏,这是日常。孔夫子自己做不到的事从来不说。在家也律己甚严,对家人也注意言行举止,不使有半点疏失。这样做人,应该没有失礼之时。

家中日常还包括“割不正不食”。这对厨房功夫要求比较严格,惟有这一项,起决定作用的是亓官夫人,换了其他人未必能做到。孔丘虽然不涉足庖厨,用餐时却能考究出来:肉是否新鲜,来源是否正常,即是否有病的牲畜的肉,一吃就尝出来了,还有刀工必须整齐,摆盘也必须有条理,如端上来肉块已经是被翻动过的就会拒吃。至于调味与火候那更不在话下了,肉煮老了或烧得过了,当然不吃。

虽然孔丘的学园营运得不错,他的家庭经济却始终不宽裕,吃肉的时候还是少,那不更得认真对待吗!

孔鲤自小受父亲影响,也想在家贯彻这条规矩,不过他无法如愿。到他父亲出门在外的日子,亓官夫人也病了,主管厨房的是他媳妇,往往做不到那么严格,一家人也就将就些了。不过那都是后来几年的事了。

却说今晨孔丘回到窗前落座,举目又见外面雪厚厚一层,才发觉天真的够冷了!他转过身,看夫人把火盆安置好,便伸手去取个暖。夫人取出一件新做的棉袄给他披上。

“在想学园的事么?”

“嗯。”

“那个小倌,和伯鱼年龄相仿,也许还不懂事呢,对他是严厉了点。”

“不懂事,不代表可以不受罚。学园有学园的规矩。”

原来,两天前,小倌被以违反学园纪律为由开除了。这件事在学园影响很大,因此亓官夫人也早有听闻。只是没想到孔丘会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昨天与今日都不去学园,在家待着,似在思虑什么。

小倌被开除的原因,是他去听了少正卯的课之后,又把孔门学园的几个同学拉了过去听课。这事情被孔门学园得知,就作出了开除首要分子的决定。小倌不再是学园的学生,其预交的学费也不会退还。

自己的学生跑去听别人讲课,这是一种背叛,孔丘觉得很遗憾。但开除这个学生的决定做得太快,他现在想起来又觉得不妥,因此不安。

“小倌的娘来找过我。”夫人说,“我也跟她说了,这是学园的规矩,我帮不了小倌。”

“是的。”

“是不是在担心这孩子做傻气的事?”

“不,二十岁,成人了,也该成家了,他不会做傻事的。只是这件事的影响对学园并不太好。”

“严肃了学园的纪律。那些想跑去听别人讲课的学生,自然会止步。”

“不,我担心的正好相反。”

不过几天,就证实了孔丘的担忧不无道理。逃课的学生竟多了起来,这是历年没有过的现象。

又听说少正卯新开的学堂吸收了不少新学生,这两个人群不知是否有重合。细究起来恐怕是的,因为鲁国地界偏狭,生源有限。

时代风尚,一个年轻人入了谁的门,就须终身奉师如父,全力维护师门。如果脱离师门另寻去处,多半是让人瞧不起的。然而现在大家都不以为意了,可怕。

孔鲤曾经在父亲面前痛斥小倌之忘恩负义,并表示,自己会以维护孔门学园的纯净为己任,对敢于偷窥外学的学员一律清退。幸好他父亲并不赞成这个做法,不然学园的减员将会更可观了!

有个老学员,与孔鲤相熟,自告奋勇去打探少正卯学堂。他去偷听了一堂课,回来对孔鲤说:“那个课堂乱乱的,老师在讲,大家也在讲,根本没有秩序可言。听一节课下来,耳朵都吵得嗡嗡作响。还是咱们学园清静。”

“那他们讲了什么内容呢?”

“没听清啊。也没有讲义。鬼知道讲了什么。”

这等于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孔鲤决定自己乔装去打探一下。结果更悲催:被人认出来了!!

“孔老师的儿子也来听课了!”这话传遍了学堂,孔鲤赶紧逃跑。但是这句话已成了新闻,又传到了学园,“孔伯鱼都去听了少正卯的课啊!”然后又传到了街上,“少正卯讲堂的魅力把孔丘的儿子都吸引过去了!”

这还是小事情吗?最后传到孔丘耳中,已经过三重加工。

孔鲤知道自己闯了祸,按照“肇事者的姿势最重要”的原理,马上在庭院里长跪,请父亲责罚自己。却巧下过大雪,庭中地面积雪甚厚,他这长跪把脚下的雪弄化了,衣服裤子都湿了,叫苦不迭。

亓官夫人见孔丘半天都不理会儿子,忍不住进屋去劝。孔丘面上并无十分怒色,只说让他多跪一会儿反省自己。夫人却急了:“孩子的身体要紧!我也过去与他同跪!你快过去看看!”

说完果真跑到庭院里,在孔鲤身边一跪。

孔丘能怎么办?最挠头的就是这种家人以自己的健康为威胁。这事也就勉强过去了。

初冻的河面

5.

关于孔门学园与少正卯讲堂之间的纠缠,闲话越来越多。有一次,孔丘一家人吃的腌肉有点问题,老的小的都腹泻好几天,就有闲话说这送腌肉过来的学生是少正卯派来的,故意把放坏了的腌肉送给老师吃。其言无稽如此。主人虽说已“四十不惑”,心下仍是有些不舒服的。其实也不必澄清什么,清者自清嘛。

后来的闲话就渐渐的有些变形:竟有传说少正卯派自己的学生去刺杀孔丘的。由于在鲁国,双方都是名人,这样的传闻就很有些威胁的味道了。至于闲话最初的出处,如何可考?有少正卯讲堂的学员出来辟谣,并声讨孔门学园的学员的,又有孔门学园的学员出来辟谣,说传闻中的孔门学园的学员之传言其实是少正卯讲堂的学员编造以栽赃的……一时十分热闹。唯二保持了缄默的,正是闲话中心的双方当事人……而且这两个当事人从风波开始至今仍未谋面,只是一直听到对方的传闻而已,并无动作。

当然,主动“鼓与呼”的唯有弟子们,有点像一条街上两间火锅店各自的拥趸,你说你这家好吃,他说他那家好吃,谁都觉得对方那家肯定没这么好吃。争到最后很可能已忘了两家火锅店的内容,而只余下拥趸们的意气之争了。多少事,更像是竖子之争!

这天一弟子气冲冲地跑回学园,告诉大家,少正卯讲堂的学员编了一本小册子,《周京往事》,里面把讲堂上关于老师在周问礼的一段经历用隐名写了出来,副题“鲁人习礼之笑剧”,写得像个笑话集锦。须知孔门学园很强调一个“敬”字,那小册子却处处充满不敬的调侃,虽然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是呵呵一笑,孔门学子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信条被轻慢被践踏,所以愤怒。——就不应该和正经人开任何玩笑,后果很严重!

对了,如果非要把两个学习群体的特点并列出来,那真的可以说“一本正经”与“认真你就输了”两个标签就搞定。那本不正经的小册子,自然不能在孔门学园出现。所以无论是孔鲤还是孔丘,都无缘得见。这小册子很快在“地下”被抄传,保不住学园也有些“叛徒”看得津津有味呢。这种感觉,作为当事人肯定是不爽的,就像明明到处有人在交头接耳谈论某人,见这人一露面马上歇菜,明明有一股共谋的气氛在众人头上蔓延,这被众矢之的家伙却无从捉摸,只能闷声不响。

孔门学园也有忠直的弟子,劝大家静心向学,少理这些乱七八糟的。然而沉默的力量很有限。由于少正卯讲堂的特色课程是“雄辩术”,这正是孔门学园缺少的课程,在听得见看得见的话语层面,一时似乎是前者占了上风。然而言多必失,前者也不乏疏漏之处,只是学园里的君子们并未利用这些去攻其所短而已——这是“忠恕”的实践,并不是君子们愚钝。

然而这段时间,孔丘的心思根本不在学生们的纷争上。最近他接到了鲁君的一张召令,拟任命他主管外交事务,因孔丘之名现在已远近内外皆闻,起用他做外交工作,起码对国家形象是有帮助的。

这事要轮到别人头上,该是个大喜讯了吧?只有亓官夫人清楚,接到召令之后,孔丘连续三夜失眠!在隆冬的夜晚,火盆需要不时加炭,因此她也频繁起来忙活,每次都发现孔丘在床铺上披着被子坐着,一声不吭。如果换作别人,恐怕会觉得惊悚呢!可是亓官夫人命令自己要镇静,大官人只是在思考,应该没有闹病。

到第四天清晨,她给火盆添炭的时候,看见孔丘早已移到书桌,正在往竹简上写字。昨夜又是不眠之夜。她的官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啊~

“我还是把鲁公的任命给拒了,”他后来告诉夫人,“费了好多心思去想如何措辞呢~”

夫人没有提问,只是静静等待下文。果然他说:“现在出仕,很不合适。他们最好找少正卯。”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了。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孔丘却并未再解释。

关于那一次拒绝召令,要到十多年后才真正显露出这个举动的价值。孔丘本以治国之才自许,本来应该抓住一切机会进入统治阶层行列才是。然而在他四十到五十岁之间,鲁国一个小小的邦国,正经历政局动荡,君主被家臣越权,季氏、阳虎、公山不狃,皆是政局名角,三家追逐,有如茶杯里的风波,却映照出权力游戏的各种龌龊。孔丘一贯强调“君子不器”,现在君不君,臣不臣,这个时机投身政事,必须站队混战,还不如单纯教书,不那么容易得罪人。只是鲁君于此时召孔丘,竟也有求助的意思,孔丘未应召,心理也是过不去的。唯一好处,是鲁君此时弱势,尚还不怕得罪他。

后来,果然又召少正卯。据说此人欣然受命,走马上任,还真一时提振了人气。后来远近皆知“鲁国出了一个巨能说的人”说的就是其人。据说少正卯曾有点自嘲的对学生说:“本师也不过一张嘴而已,没什么特别,哈哈哈。”

小倌这时已经在少正卯讲堂当上了小组长,他很庆幸自己弃暗投明的正确!找导师等于找前途,现在他深刻认识到贵人提携的难得。他的婚事也开始走向顺利,自从他对母亲坚请换掉那个占卜师之后,果然再无“上天”的阻力。少正卯讲堂曾用他的例子做过案例,来论证“天命之可操纵”!

小倌进入讲堂的学习开端,就是怀疑天命。这对年轻人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后来小倌作为学长给新生分享心得的时候说:“那一次钓鱼,遇到了我的人生导师,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意思是,生活并未改变,是我看待生活的角度改变了。”从这个定义来看,倒还是好事情。

然而一个人随着成长也会造成更多改变,只有一个导师显然不够用的,小倌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去发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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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孔丘五十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原本保持不仕记录十年之久的一个独立教书人,忽然给鲁君当了一次临时工,并因为这个机缘,登上了青云之梯。

他以为自己不会被权力侵蚀,是有着十足的自信的。到后来在外面颠沛流离的时候,不知道可有回想起当年接下任务的一刻,自己对权力的复杂感受。不过,任谁进入权力的游戏那一刻,会拥有全局的景瞻呢?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仁者亦无例外。

鲁君派人急召孔丘,为的是不日将与齐王有夹谷之会。这次会盟是齐王主动邀请,并且点名要鲁国学者孔丘参与的。这样的点名实属少有。不过,当时的人才跨国流动也挺频繁,本国学者闻名于外,国际猎头穿梭于各地做掮客也是有的。齐王听闻某个大夫的说道,觉得或可从鲁国挖角,这头号种子便是孔丘。鲁君也是这时候才急起来了,任命孔丘为特使,伴自己出席会盟,为了让齐王知道自己已经将孔丘收为己用,不惜应许了一个高职位:大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让孔丘得以正式参会。

临行,鲁君与孔丘面议出行之事。得知鲁君只备车马,准备轻车简从前往,孔丘摇头,道:“虽是和平会盟,咱也需要严整阵容,文事武备,不可或缺,请大王配备左、右司马(相当于军队统领),共赴此会。”鲁君觉得有理,许之。这样一来,陪鲁君出席的便都是高级武官,这便是孔丘所言“文事必有武备”是也。

待他们目睹齐王带来的一堆人马时,不由得要赞孔丘安排之英明:齐王带来的是一队军乐团及一伙像马戏团似的侏儒戏班,一看就不正规,显得杂乱无章。鲁国这边却因左右司马在场,随行将士无不凝神静气,军容齐整,相映更为殊胜。两边在夹谷台两侧分别扎营的时候,来围观的闲人早已议论纷纷,有说齐国使团临时拼凑的,有赞鲁国军容整肃的,至少在观众心目中两团形象已分高下!

须知,齐国近海,商业相对发达,鲁国多山,人民较为穷困。商业繁盛之地多娱乐节目,像齐王那样喜好歌舞杂技的实属富裕地带的习惯使然,而鲁国尚未发展到有余暇去繁荣娱乐业,倒是对武装更为上心。两国差距本就存在。只是在旁观者看来,两国元首会见,所带的随行团很能代表其国家威严,齐王带的乐队与戏班,看上去太不严肃了,却恰好是其国家富裕的反映。这种规律,发展到今天还存在的。

夹谷台被加固成夯土三段的大土台,齐鲁会盟仪式在此举办。开场照例是祭天,两国国君同时登台,共同完成仪式。一切正常。之后,只听齐国主持人吩咐:“奏乐。”那军乐队就吹奏起军乐来,中间还模仿一些北方游猎民族的乐声。这挺有异国风情的曲调却忽然被喊停了。但见孔丘拾级而上,直至两个主位阶下,举双手行礼并朗声道:“明明是两国和平会盟,双方皆为华夏子民,颂我周室,为何要奏夷狄之乐!请严肃主持!”齐国主持人没遇到过这样情况,当场愣在那儿。人们的目光全集中在齐王与陪臣身上。

齐王听得分明,心下想:原来自家乐队所奏并不正统,这一点却从未有人向寡人提出。于是挥挥手,叫乐队散去。

鲁君这时暗自捏把汗,哪里顾及得考虑乐队的事了?还是孔丘临行前向他再三再四保证:现场一定听孔丘的,担保没事。因此鲁君只不作声,摆出一副扑克脸。

接下来,齐国主持人报了下一个节目:果然是侏儒戏。只见一队优倡侏儒打扮得奇形怪状,各种搞笑舞蹈,看得人眼花缭乱。齐王大乐。鲁君也憋不住笑了。现场气氛一片乐和,台上台下都一片鼓掌叫好。

这时偏那孔丘又大步上阶来,走到刚才所站位置,大声说:

“这群宵小蛊惑诸侯为甚,用班衣彩戏腐蚀当政者,其罪当诛!有司何在,还不动手!”

台下只听鲁国随行团中响亮一声,一队卫士出列,上来把这些戏子都拖到了台下,直接以刀斧断其手足!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没人会想到仁者手段可以这般斩截,都被镇住了。陪臣晏子对齐王耳语:“今日之孔丘已非昨日可比。”

其实,这对君臣,十五年前就与孔丘打过交道。那时孔丘出国留学后,到齐国求职,曾在高家做家臣,晏子与齐王也留意到此鲁人,有世传武官血统,却一直鼓吹克己复礼。当时几次当面对答,齐王对他印象颇佳,差点给他封田,后被晏子劝阻。犹记得当时晏子说此人一套学说文饰过盛,华而不实,无可行性,齐王采纳了意见,不再理睬孔丘。孔丘最后在齐国混得不上不下,再无机会进言,因此回国去了。

但是夹谷台上所见,确实今非昔比了!齐王与晏婴真正感到了威胁。鲁国此时内政基本平息,再加孔丘出仕,即将整治一新,对这样的邻居最好还是别得罪比较好。所以夹谷会之后,齐国主动交还了先前侵占的郓、汶阳、龟阴之田。这些土地得以和平收复,自然又给孔丘的功劳簿上记了一笔,而且是大大的一笔!

回程,晏婴问齐王,可记得二十年前见过的孔丘。其实,要再追溯到二十年前,他俩就与孔丘打过照面,那时候君主二人来访鲁,孔丘年方三十已有学者之名,作为学者代表见过。当时齐王问学者孔丘关于秦穆公国小处辟而能称霸是何道理,孔丘曾说:“其国虽小,其志大,其地偏僻,行中正。对奇才异能者不问出身,即使是从监狱里提出来的人才也敢授之以政,其国焉能不称霸?”

三十岁的孔丘已有这样的见识,当时齐王就留意到了这个人才。三十五岁的孔丘来到他门前时,却因为太用力鼓吹自己那一套未成熟的学说,没能得到赏识,从此回到“地小处辟”的鲁国,专心教学。现在五十岁的孔丘,似乎已羽翼丰满,鲁君有他辅助,简直能再造一个秦霸主了!是以齐国忌惮,各种使坏,要孔丘下台,此是后话。

说回来,五十岁的孔丘第一次迎来自己的仕途高峰,临时当上大司寇,却似一跃登顶,一览众小,周围都是呼啸的风,空无凭依。他只觉得,君子审时度势,如今机会来了,合该大显身手,不辜负这天时地利。

娱乐性需要有国力来支撑

7.

小倌已到而立之年。从当初的小跑腿,到今天的司刺(相当于法庭调查员),他努力了足足十年。作为一个年轻公务员,他被体制视为可重点培养的对象,“有前途的年轻人”,在家乡则被视为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总之,春风得意马蹄疾。

现在他的直接领导,便是孔丘了。距离小倌“弃暗投明”之举已过去了十年,小倌仍为此事倍感惭愧。他在少正卯讲堂待了五年之后,也脱离了讲堂,不再参加外面的培训班,因为职务繁忙,已不能兼顾。现在兜兜转转,上司竟然是自己曾经“背叛”过的孔丘,自己不禁惶恐。只盼孔大人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孔丘却不以为意,仿佛完全不记得当年学园开除小倌这回事了。平常见了小倌,也就事论事,不多说一句话。小倌心里更忐忑了。这样的领导他就很难揣测啊~难道说自己的升迁之路真要出现障碍了?

其实,不独是对小倌,自从孔丘一旦身居高位,开始进入公务活动之后,他在办公场合就变得跟学园里面完全不同了: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度让家人、学生们都不解起来:老师一当官,就这么陪着小心,至于吗?

鲁国地界,人口并不复杂,民风淳朴,平时极少有争讼,盗贼是有的,也成不了气候。主要还是小国寡民,普遍贫困,没有什么突出的案件。小倌有时都觉得,自己的部门可说是清闲的了。因此,一旦有机会,孔丘出面听讼,他就极想往前凑,想学些东西,又忌惮自己过去与学园的过节,有点畏畏缩缩的。

这天,小倌整理一份即将要呈上给孔丘的卷宗,发现是一个老头诉自己的儿子不孝,当时比较罕见,就留了心。按当时惯例,这样的诉不孝案件,是直接捉拿那被诉者入狱,考问无误,可处死。但是孔丘阅卷完毕,发出的执行令却是将父子俩同时抓捕,投入监狱!那为父的不服,气得天天在牢里高声叫骂,搅得四邻不安。

“这老头,气性挺大啊。”小倌听狱卒说。

“过了几天,不骂儿子了,骂咱们呢。”另一个狱卒说。

“他儿子倒是一声不吭。看来在家里已是骂惯了。”

“快要死的人了,还能顶嘴么,左不过这十来日啦。”

“有力气做什么不好,专会骂人,做他儿子的人才倒霉了。”

“你说父子俩能有多大的仇啊,难道儿子死了老子就高兴了?看他以后,哭还来不及呢。”

“就是,这种诉讼传到外面去了,真是咱鲁国人的耻辱。”

“一个巴掌拍不响。做儿子的恐怕也没这么无辜,能把老子气成这样。”

……

这对父子,一时成为了狱卒们、乃至国民的谈资。只是没想到,这对父子在牢里,一待就是三个月。也没见孔丘提审,也不判决,似乎把他俩给忘了。

那提起诉讼的老头,也骂累了,有一天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一边吃着牢饭一边不时发出咳嗽声。

“大大,你没事吧?”忽然听到关在对面牢房的儿子那边传来一句,怯怯的问话。

然后,在场的一个狱卒后来说:这老头就哭啦!哭得哇哇的,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似的。

再后来,老头就央求这个狱卒帮他口头传达:撤诉。

孔丘听到了这个口信,二话不说,下令放人。父子俩千恩万谢,之后互相搀扶着回家去了。

这下小倌的同事们议论纷纷:孔丘也没听讼,如何就这样把案结了呢?是不是有点糊里糊涂啊?本来按照当时的法令,这种诉讼根本就快刀斩乱麻得了,还至于要拖三个月,两个人头的牢饭白吃了三个月哪,司法成本太高了吧!

这底下人的不满,慢慢的也传到了鲁君耳中,据说鲁君也不满了:“这司寇在糊弄谁呢?明明自己教人以孝治国,咱杀一儆百就能收到效果,非要做好人博个仁者之名,还耽误事!”其实他还想说,当初在夹谷台上的斩截哪儿去了?不过近日公山不狃等宵小又在作乱,孔丘也在帮着平叛,没功夫说这些闲话,正事要紧。

小倌却觉得,正因为是这样的处理,孔丘才真正是位仁者。君子行不言之教,真心让他折服。这天,他鼓起勇气向孔丘请教关于父子之讼的复盘,孔丘说:“这事情本身也不复杂:亲人气在头上,恨不得对方去死,这是情绪上来了,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会做。等折腾够了,气也平了,自然有后悔的时候。人情的纠纷不外如此,都需要一段时间让各自反省。要紧的是有没有这样的反思时间,反思时间需要多长,这可不一定。有的反思可能要好几年呢。”

孔丘又说:“我以为,一个理想的社会,必是无讼的社会。人人反求诸己,讼从何来?这三个月的牢饭,是国家的负担,可是保全了一户人家,也是值得的。公平与效率从来就是一对矛盾,没有耐心去等待,就只好靠效率去推动了,留下的后患又如何收拾呢?”

“先生说的是。小倌只是疑惑,如果理想的社会是无讼的社会,咱们岂不是要失业了?”

“当然不会,秩序的维持是一直都需要的啊,比如最近费人的叛乱,这样的非常之事就必须有效率去解决,事关国家安全,非同小可。那些平民呢,就如同小猫小狗一样,打打闹闹都不必太在意,应该警惕的是虎狼之辈啊。”

“先生说的太好了,我能记下来吗?”

“不,不要做笔记,你心里知道就好。一个人的话语是有份量的,所以君子要谨言慎行,处事不惊才好。”

“先生教导得是。”小倌点头,赫然把自己又当成了孔门的学生。现在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少正卯讲堂的学员数量多而流动性大,孔门的学生却多是五年十年的追随着老师了。

“现在,这个案子要写结案书了,你发下去让几个文书都写一写,归拢到你手中整理吧。”

“还要几个人写?”

“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写。最后综合。放心,最后我也会署名的。”

“好。”小倌高兴地领命而去。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8.

小倌有写日志的习惯。这本来是好事,可是家里觉得这是个负担。你想啊:那时候还没有发明纸,人们只能用竹简或木板写字,更高级点的就写在帛上,可是你知道帛有多贵吗?写字,真的不是普通人家能负担的啊!

所以小倌是顶住了很大压力,才能保持写自己的日志的。他平时有个习惯:到处捡适合写字的竹子、树叶、木片,还要提防家人一不留神拿走去烧火做饭!古时候做一个会读会写的人,就成了一般人的奢望了,至少家庭条件摆在那儿!

小倌当差的地方,倒是囤积着大量竹简,这些都是公家的材料,他从来不敢染指。除了公文需要,从库中申请提取,其他时候仍然是缺少写字的材料的。现在他才觉得,当初在学园、在讲堂,到处可见大家手里拿着竹简,或读或写,真是一种幸福呢!

饶是这样,小倌还是保留了大约五年的日志,在床底下堆着,也许日子久了,会被老鼠啃食,因此又养了猫——这对家人来说又是一个额外开销。幸亏小倌的老婆比较温和善良,不跟他计较。

当时因为写作用品太难得,人们都尽其所能用最少的字表达最多的意思,根本不是平时说话的节奏,能简略都简略,这就造成了有一天作者自己回头看自己的书写都把握不了原来的意思,更别提后世的人去解读了。虽然古文是个好东西,但伴随而来的歧义、含混、省略过多,很难充分准确地传达作者的本意,并且望文生义,容易衍生各种读者创作的解读。此是赘言,不提。

却说这小倌,如果你问他,写这些有什么用,他是答不上来的。不过有时候闲下来,他从床底下抽取日志,随便看看某年某月某日做过什么傻事,也挺开心的。写日志对他来说就是个记录功能。至于长篇大论,却是久已不作了。这方面也许有孔丘的影响:夫子述而不作,输入多于输出。后世各取所需,摘取孔丘言论去各自发挥,并不是孔夫子的错。他从没有过建立自己的独家体系的想法,这一点是很可贵的,但这一点不能为他的弟子们理解,反而后来各自扯虎皮作大旗,自认正统,其实离夫子之道甚远矣。

小倌对一次讨论印象深刻:这天正好在公务结束之余,孔丘在文书房看完宗卷还没回家,难得有暇,大家讨论起最近郑国发生的要闻:大夫邓析被处死,罪名是私刻刑书。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大家能聊到文书以外的事,更难得的是孔丘在场,有点回到了学园的气氛——自从孔丘出任司寇,几乎没有时间再回学园授课了。

却说郑国邓析,乃当代知名讼师,经常帮庶民进行诉讼,从中收取酬金。郑国商服发达,民间争讼甚多,邓析生意好得不得了。但其为人颇遭人讥诮:“吃了原告吃被告”。

其中一个著名案例就是“捞尸案”。一个大户人家的一员,发洪水时掉到河里淹死了,被下游一户农家打捞起来,因为酬金没谈拢,农户不交尸。大户人家请邓析诉农户。邓析支招说:反正尸体在他家放不久的,谁没事家里摆个腐尸呢,还不臭死?你们挺住,酬金就这么多了,别让步。大户人家:诺。

农户见对方不来取尸,又不肯加酬金,也急了,也请邓析诉大户人家。邓析说:“这是他们家的尸体,不入土为安,他们恐怕会被口水淹死。所以,别让步,该多少还是多少,他们自己拖不了的。”农户亦依其言。因此该案一拖再拖,邓析的收费可没拖欠,并且随着时间延伸,咨询费一点没少!——因此,邓析之名,就搞得比那腐尸还臭了!

这事情如果放在两千年后根本不是事儿:市场上有的是律师,行业规矩也不允许一个律师两头吃利,只不过邓析所处的时代,他是全郑国唯一一个讼师,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但是邓析在庶民当中努力推广法律常识,也是当时一般人做不到的。

“听说邓析被处死后,郑国开始大量复制他刻的刑书呢。既然如此,为何当初又定他的死罪?求夫子指教一二。”

“诸位可知,罪名与行为之关系?”

“罪名乃行为之定性?”

“嗯。邓析是行为不端,犯了众怒,上面给他定了性,‘不法先王,不是礼仪’是为正名。其罪不单在刻刑书本身,虽然,单这一项也足够入罪了。”

“诸多行为,只列一罪足矣?”

“除非看到判决书,否则怎么知道郑国对此事如何定性?”

“没有判决书,只有郑君的口头命令,好像是。”

“那就更不可考了。邓析其人,得罪上下太多了些。”

小倌忽然想起十几年前晋国铸刑鼎之事,这与邓析之事为何差异巨大呢?刑鼎仍立在当场,范宣子之名因此仍是法界权威,邓析的刑书仍在流传,人却灰飞烟灭。

孔丘道:“这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非作长篇大论不能阐明。”

众人央求孔大人多说几句,孔丘方说道:“先王之道,以德配天,敬天保民,明德慎刑,总以教化为根本,且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体现在礼制之中。范宣子自己撰写的刑法,是专门对付政敌用的,按一己之需,罗织罪名,使对方入罪受刑,此其一;邓析热衷于在庶人当中传播法条,使民可告官,几近犯上作乱,为害更大。此二人都打乱了西周传至今世八百年的礼制,自然成为历史罪人!”

小倌与众同僚听得似懂非懂,不知是谁忽然叫“好”,大家自发的鼓起掌来。孔丘啼笑皆非,又说:

“你们年轻人啊,只看到眼前。我看到的是上千年的礼教被践踏,人们的秩序感已被打击得荡然无存。范出于集团的私利擅自立法,已是作乱之始,邓更是出于个人的私利鼓励庶民争讼,他好从中得益。人们得知可以利用法条来使自己获益,谁还在乎等级的尊严?先王的仁慈原本不在法令而在行为,立法之后反而自缚手足不可施展了,反而是暴君容易趁机严刑峻法,巩固自己地位,更休提民间争讼不止,祸及上下。罢了,罢了,散了吧,今天夫子多言。各位,散了吧。”

这些长篇讨论,最后都没有笔录,小倌那天的日志只有寥寥数语:

“朔,孔大人言及邓析事。法之成文,讼之成风,使仁政难行,暴政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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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月黑风高。城内悄寂一片,各处民宅不透一线灯火,仿佛众生酣睡,宁静祥和如同虞皇时代。

在某处深巷,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窗帘里面燃着小小的松枝子,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低声细语,似乎是在搞非法集会似的。当时鲁国亦厉行城禁与徒禁,非许可时段不得出入城门,违者死罪,非经许可三人以上室内聚会议事,被告发也是死罪。这些人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在夜里偷偷聚集,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公山先生,去意已决?不留恋故地了么?”

“少正,这回幸得相助,今我远离故国,不知何年再会了,只要有日能见,我公山不狃定要涌泉相报。”

“公山先生保重。不必提相报之语,我少正卯也只是朋友之谊,并无他求。我在外面的朋辈远及吴越,先生此去,定能照应一二,不必担忧。”

“虽就此别过,恐怕鲁君与季氏追究起来,会累及少正啊。”

“这个么,更不必担心啦,我这老脸尚可卖卖。”

“那孔丘呢?这个司寇已经快顶上一个相国了,恐怕以后会找你麻烦。”

“料他不敢。因为他也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当日公山先生召他之事,我也知情呢。”

“如此,便好。”

松枝子被灭掉了,两人作别。公山不狃等人今夜就要越过城墙而去,自然是有赖少正卯给他打点过守城的。

却说这是费邑之乱被镇压之后,在城内东躲西藏的公山不狃终于决定弃国逃亡。众叛亲离,他唯一得到的帮助,竟是来自曾任外交部长的少正卯。

从外交部卸任之后,少正卯便专注于私学,徒众极广,在学界已成鲁国第一人,影响力已超过孔丘,因后者担任司寇之后无法兼顾学园,一时已不能与少正卯在私学方面争锋。

“权力与学术,哪里能兼顾的,”少正卯有一次对学生说,“因为屁股坐的位置不同,就不能强求使用同一个脑袋。没有谁能两头都吃得开的,必须守其一端。”

表面上看,孔丘算是学而优则仕,少正卯则是激流勇退安守学术与世无争了。其实,少正卯还有多个侧面不为人知,并不单纯是一个只会读书做研究写文章的学术人。

他与公山不狃的交往,名为私交,实际也有政治意味。当初,公山不狃主宰费邑,意图固城自立,可与季氏平头。为发展费邑,他秘密派人去招纳孔丘,用辞恳切,极尽忽悠之能事,几近成功。后来孔丘因故未应其请,倒是时任外交部长的少正卯与他交好,给了不少智囊式建议。

然而建议归建议,少正卯始终克意保持了自己的距离,只以私交之谊出入费邑,不欲教人误会自己入了费邑的智库,以免鲁君和季氏起疑心。也因此,公山不狃落难之时,他还能私下相助。按说这个时候,逃亡者已被视为叛国之徒,身边哪还会有几个真朋友?敢出手相助确是需要胆量的。后来公山不狃一路南下,去了吴国政治避难,路上也曾受到少正卯的友朋款待,自然感念故人,可惜他们再也无缘得见了。

当公山不狃出现在吴国的消息终于传到鲁国,已是一年之后了。此时鲁国已完成治理整顿,有作乱嫌疑的三个邑早已被镇压,但鲁君震惊于罪魁祸首竟能安然逃往他国,便与季氏商量,一起向孔丘咨询,要发出国际通缉令,捉拿逃亡者归案。

孔丘道:“叛国者已得到比死更凄惨的惩罚了,何必追逃。”

“此话怎讲?”

“流放,是比死刑更残酷的惩罚。”

“嘿嘿,司寇此话,有点文艺,恕我等粗人不明,他的命保住了,不是比死要好吗?”

“苟活于世,亲朋永别,寄寓他乡,就好比一棵树连根拔掉了,岂不比死还惨?”

“呵呵,司寇果然高见。”季桓子也便一笑而过,然心下并未当真,暗中又安排了一小队人马出发去追杀公山不狃,务必斩草除根。因公山是他家臣,掌握的内幕太多了,活着也是个祸患。

他派出的杀手,竟无一人生还,音讯杳然。

季桓子不甘心,暗访了许久,查到一条线索:鲁国出发的杀手,在宋国地界就被歼灭。据说背后有鲁国重臣的势力在保护公山不狃。

想来想去,竟怀疑到了司寇孔丘的身上:宋国可不是他老家么!

况且,公山不狃当初派密使去请孔丘出山,也有细作报给季桓子的。那年,五十岁的孔丘确实心动了,只是没有行动,不知何故。

孔丘一直觉得自己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温温无所试”,公山不狃的密使来请,自然是欢喜的。费邑乃弹丸之地,正好用来做试验。之前一直夸口说,给自己搞一个试点,不出三年就可出成绩,只是总没有遇上机会,好不容易有个这样的机会,岂不正中下怀?

然而最后,孔丘并未参与公山不狃的“试验”,又是何故?后人传说是子路劝阻,其实如果是为师的心意已决,弟子是说不上话的,必有其他缘故,阻止了孔丘的脚步。

少正卯就曾对公山不狃说过:“孔丘之为人,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你是指望不上他的。”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人,确实不容易投身实务。更何况,假设费之叛乱,孔丘牵涉其中,恐怕也不能与主事者共同进退。对这点看得比较清楚的,莫若鲁君与季氏了。

出任大司寇之前,孔丘的履历是不能服众的:除了三十多岁时做过管粮草的小吏,基本没有行政管理经验。为了补充履历,鲁君特许他去中都挂职锻炼一年。

中都名字好听,却是个山多地少的贫困之地,孔丘挂职那年,恰逢大旱,庄稼欠收,孔丘便与主宰的正职商量当年免收赋税,得免,因此当地人甚是感激。又强调合礼殡葬,限定按等级制作棺椁的尺度,这一举措后来成了全国交流学习的典型。一年下来,能写得出来的政绩也就这么两条了。

挂职之后,孔丘更直接坐实了现在的位置,至少他不需要经历每一个层面的磨练。但这也决定了他只会看到“宏大”的场面,无法细究底下人做事的弯弯曲曲。

海之浩荡,也容纳着小小生命

10.

亓官夫人知道,大官人自从当上司寇以来,失眠的时间越发多了起来,原本的鬓角星星白发,竟然飞速白了大半,每天起床后梳头,还掉落一地的头发。再这样下去,地中海都要出现了!

按说只是单纯掌管司法的话,鲁国地方小,案件不多,不是那么繁琐,可是鲁君也许觉得孔丘其材可以倚重,很多其他事务都拿来咨询他,有的没的,竟占用公务时间泰半。有时某地某村出土一个什么怪物件,也专门抬去请孔丘鉴定,反正都是免费的,谁叫他担个博识多闻之名呢~不过,所谓盛名之累,他也不是第一次负担了。

为促使一个无讼社会之建成,司寇也采取了一些新举措,例如把诉讼费抬高一倍,就很见效。原来价格是刑事案件收费三十斤铜(钧金),民事案件收费一百枝箭(束矢),本来就是一般人家难以负担的,现在各提高一倍,就更显成本巨大了。门槛提高之外,诉讼时效也缩短了,一件纠纷自发生之日起一个月不起诉,有司就不予立案了。如此,立杆见影,大大减少了实质诉讼,一时之间,鲁国似乎提前实现了建造和谐社会的目标,至少在数据上是如此。

然而诉讼少了,政绩有了,为何孔丘还失眠增多了呢?他只对夫人说过,鲁君和季氏对自己有所怀疑,有人说他里通外国,可能与宋国的亲戚有点关系。然而这是从何说起呢?孔丘的老家已没几个长辈,只有亓官家族作为亲戚还是有点规模的。亓官夫人前年归宁之时,因为刚当上司寇夫人,曾在乡下请亲戚们吃过一次席,真是从来没有过的铺张,难道是这件事让鲁君得知了,对孔门起疑?另一个传说更是来自齐国,有人说孔丘行摄相事,不日将建成第二个类似秦国的小霸权,大有东周之志。这传言听起来像赞誉,实际上给孔丘平添了压力:最怕一次失策,丢人现眼!

最近一次鲁君召伯鱼出仕,就被他爹阻止了,理由是伯鱼不堪大用,宁可在家安养度日。实则孔丘有个顾虑:父子同入一个阵营,混得好尚可,混得不好可就全家覆没了!因此不允伯鱼出来做事,原也有保护家人的意思,有些嚼舌根的人却说那是因为伯鱼太平庸,胜任不了什么职位。果然后来孔丘也自我放逐,远去异国他乡十数载,幸好鲁国不曾为难他家人,保全了家宅,待他归来,仍能受到善待,真可说是鲁国家乡人的一大功德了。

亓官夫人留意到最近大官人不但晚上睡不好,白天吃饭也无心,连最喜欢的熏肉端上来,也只是吃两口就停了筷子。却逢春分,大地回暖,她挎个篮子出门去采了些野菜,晚上特意亲手做了碗野菜瘦肉羹,亲自端给孔丘,劝他多吃点,身体要紧。

瞅着这碗野菜羹,孔丘忽然想起,当日与弟子们闲聊时说的话。那时,整天沉迷于音乐,最为沉默寡言的学生曾皙说,最快乐的时光,莫若换上春装,与小的们去河里沐浴,然后迎着和风暖阳,边唱边走,回家吃饭去。

如今望向窗外,果然满目春色。假如没有责任在肩,这些小确幸确是垂手可得。都怪自己被架上了这个位置,开心不起来啦~

鲁君还跟他提起,要开始编撰法典了。这其实正是孔丘最不愿意做的事。鲁君说,郑国、晋国、齐国,都已传出编撰法典的消息,这就不是仅仅发布刑书那么简单了,如果鲁国不迎头赶上,将会落后于潮流!

“所谓潮流,就是让你们毁弃西周的礼制,自己按自己的浅陋见识来立法?地方立法权盖过天子权力,等于乱制啊。再者,民众若以法为准绳,则天子的威严何存?”孔丘心里是这么想的,话却不能明白地说出,恐怕鲁君也听不进去。因此他只是采取“拖”字诀,迟迟不实行这个计划,被催促时,只说“法典之事非无足够才学与充分实践结合方能进行,必须慎之又慎”来抵挡——这也是实情,成熟的法典常常是落后于真正的社会发展的,历史规律,非个人意志使然。

要理解孔丘的保守也不难,仁者的理念以教化为先,尤其以牧首的个人道德魅力为号召,不欲强行规范,法令只能是最后的选择。所谓人治与法治的分野,恐怕还是在一个“情”字,而人情可是弹性极大的东东,一个社会依靠人情来维系,好的一面是处处留余地,坏的一面是,人情有偏好,有局限,有自私的一面,完全靠人情维系的社会关系本来就是不稳定的,也极容易被破坏。人如果了知本身的局限,大概也会需求某种超出自己局限的规则来管理这个世界的。在孔丘的年代,少部分人觉得遵循礼仪就天下太平,这部分恐怕是礼仪的既得利益者,在礼仪的阶梯上处于下层的人们未必就甘心继续保持在低位。最简单一个例子:刑不上大夫,那么这个阶层无论怎么作恶,都很难被扼制,遑何达到公平正义呢?依靠君主的道德感召,就更是难为“寡人”了:君主本身又不是圣贤,以其个人品行来担保世界和平,明显不够份量,再加上权力对人的异化,这样的人治更容易陷入无节制的冒险。

在司寇任上,迄今为止,孔丘能做的也做了,无讼社会的建立,在表面上也达到了。下一个阶段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呢?难道不是巩固和发展国力么?在这方面,鲁君也未免对孔丘过分期待了。在当时的条件,一个孤立的“国”在人口、地盘都不变的情况下,要强大国力,恐怕还是靠从庶民身上薅羊毛,因此有“国强则民弱”之说,孔丘对这点已看得很清楚,但他不好对鲁君明言。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让孔丘很不舒服的事:鲁君把编撰“预备法典”的任务,交托给民间的学者了,此受委托者,正是少正卯。

静如处子

11.

暮春,柳絮儿、白杨絮儿像薄薄的一层雪铺开在地上,有时又被风吹拢了来。小孩儿们喜欢拿一个引火的柴枝去点着一堆柳絮,看它们连绵地着下去,煞是好玩。

子路匆匆路过,见这帮小孩儿在墙根下玩火,少不得呵斥几句。墙内,传出一阵阵琴声,时断时续,好像这弹奏的人手法也生疏了。“老师许久不鼓琴了,”子路立于墙根下听了一回,便走到正门那儿,告诉一声:“我回来了。”

孔丘当庭坐着,膝上搁着一琴,见子路入内,便放置于身侧,端正身姿,关切地问:“怎样?”

“不太好。”子路在琢磨是否一五一十全盘告知老师,以他一贯的行事方式,本该知无不言。但这次打探回来的消息以负面为主,不是很确定是否影响老师的心情呢。

他先挑紧要的说了:“少正卯不愿意停止预备法典的编撰工作,他还揶揄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就把他当作老师您的弟子也可以,只要让他出版这第一套预备法典,署名权可以交给老师您。”

“这家伙,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反对编撰预备法典么?”

“我把老师的意思告知了少正,但他只是觉得好笑,一直没正经的跟我说话。还说什么要谈版权就让老师您亲自去找他,云云。反正,这很让人不爽。”

“自行编撰法典的祸害,跟他讲明白了就好。署名权更休提了,这祸害东西,还拉上我去背书,未免滑头。”

“老师,”子路踌躇了一下,被老师的目光所鼓励着,就继续往下说了:“他似乎知道公山不狃派密使来找您的事。”

“哦?当时细作满地走,这也不奇怪,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是这事在他看来有点严重。”

“怎么严重法?”

“他说老师您也未必会对鲁君有什么忠心,您只服从于礼,没有什么具体的人君能真正令老师您死心塌地地追随。说到底,老师也是为了寻找到适合的傀儡,试图实现自己的为政理想罢了。如果有比鲁君更好的人选,老师您早就……”

“早就怎样?”

“早就叛变了。”

“真是大胆!这是原话吗?”

“是。他还满不在乎的说,认真你就输了~”

“表面上是玩笑话。实际上是在威胁我。”孔丘沉吟片刻道。“还说了什么?”

“其他的都是风凉话,不值得让老师耳朵聒噪。”

“不,你要把他说过的话,给我全部学一遍。”孔丘正色道。

少正卯还说了两件事。一件是前不久齐王派出的密使也来勾搭孔丘,想挖人墙脚。天知道这大嘴巴是怎么知道的,就随便讲成笑话来取笑孔丘了,大意是说孔丘临阵退缩,其实不敢去更大的平台挑战自己,“实在是有自知之明”,这是原话。

另一件事却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当年在周室图书馆,孔丘向李聃问礼时,少正已经在图书馆实习,他讲的一些话,子路都学不出来,大约也是不想让老师知道得太详细,恐怕生气。果然子路才说个开头,老师仲然变色。

拿不准的是,当时这个图书馆实习生都知道些什么,李聃是否也向他议论过来访者?就这一点已经令孔丘很不舒服,仿佛自己的遥远过去是一个黑箱,而这个黑箱却捧在别人手里。

至于齐国,难道不是少正卯更多联络么!当年他主事外交时可没少跑去齐国小住!竟然还让鲁君怀疑起自己来了。这安的什么心,最近的谗言说不定就是他挑拨起来的!如果是这样,难道鲁君会更多地相信他了?弄些齐国的谍影疑云来吓唬鲁君,倒也是少正卯的性格,这人就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

子路从少正卯那儿听来的肯定比他学给老师听的要多得多。以弟子的忠心耿耿,他只道少正卯在用言语污蔑自己的老师,所以生气,并没想到老师听了之后会联想到更多。也许有一两件事情他说中了?但似乎也并不影响老师的什么,名誉,官职,都稳如泰山,哪里怕小人跳踉呢!对,如此看来,少正卯真是个小人。

在孔门学园,弟子们学到了一种思维,就是给人贴上“小人”或“君子”的标签,就好比“阴”与“阳”一样,“小人”自然是“阴”的,“君子”自然是“阳”的了。这种一分为二势不两立的势态亦可称为“正名”的一部分(其实“正名”也就是找个方便好用的标签),基本上是以语言来框正所指的个人。一个人被贴了“小人”标签之后,就成了“君子”的完全对立面,不是蠢就是坏,其动机、言行、思想容易被视作反动。不过这“小人”的范围倒是挺民主的,无关出身阶层,贵为人君、公侯伯爵,也可能是小人,布衣平民,也可以成为君子。

此次孔丘派出子路去见少正卯,原是为劝阻其编撰预备法典之事,但观其态度,人家根本不把这司寇放在眼里,只管说些毫无尊重的所谓“玩笑话”,甚至暗含威胁,实在可恶。若世上有“可恶罪”,少正卯必定第一个入罪了。

当日孔丘在图书馆里学礼,最后辞别的时候,老子赠他几句话:“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无以有己。”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几句话,孔丘当时觉得太过平常,虽也恭恭敬敬的抄写在竹编笔记本上,也只是停留在字面意思上而已。现在回头一看,这不在提醒自己么,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那好议人者,发人之恶者,如果是普通的“小人”,为害也有限,如果是少正卯这种人,聪明博大善辩,且又拥有广泛资源者,才是最危险的啊~

“老师,如果需要,我可以去指证少正卯的。”子路慷慨道。

“指证什么?恐怕你我也会被牵扯不清。由,你去罢。为师要好好想一想。”

子路便退出了庭外。身后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于无声处听惊雷

12.

今夜月圆。孔丘又失眠。他翻来覆去无数遍之后,索性起来,披衣出门,走到院子里面坐地。

院落在高处,抬头看时,反觉得山高月小了。一阵风过,他紧揪了一下衣裳。虽是暮春,夜里还是冷的。

忽听见外面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在窃窃私语,“他在里面?”

差点以为自己在幻听。可是下一刻,就看到有一双手攀在墙头,转眼之间,有个人影冒出来了,坐在墙上,对着院中的孔丘。

月光冷冷地在两人之间穿梭。孔丘几乎以为是梦境:正常的人怎么会半夜攀上人家的院墙?况且现在明知主人在家,还敢端坐于墙上直视主人,如果是贼,这也未免太大胆了!

亓官夫人在屋里。伯鱼他们在另一个屋。看来他们都睡着了。最好别惊动了他们。

不多时,墙上那人出声了:“我不是贼。”

“为何深夜至此?”

“我是代表当家的来送一份礼物。”说着,捧出一个包裹,装的东西沉甸甸。双手一抛,那包裹准确地落在孔丘脚下,“扑”的一声。只怕屋里的人都会被惊醒。

“什么情况?无缘无故……”孔丘觉得自己是因为失眠而不免有些幻觉,但脚下这包东西他触到了,是真的。

“感谢司寇对我们帮会的提携。呵呵。这是司寇应得的。”

“搞错了吧。我提携你们什么了?”

“自从司寇掌管司法,提高了诉讼受理费,很多案件就不再劳动官府,而是转为我们的业务了。所以要感谢司寇给予机会呀,让我们兄弟几个一时客至如云。”

“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们主持私人法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些苦主,去不了官府,就靠我们帮他们实现正义。而且我们的收费也视他们家庭情况而定,有时候几乎只收个茶水钱。所以他们也感激我们。今晚喝酒,老大说不要忘记感谢司寇您,所以就把礼物送来了。”

“……”孔丘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帮家伙到底是谁,干什么的啊?真是闻所未闻。只能断定来者确实不是贼,但似乎是法外之徒。

事实上,今夜送礼的人,属于不见天日的一伙强盗,但他们好多年前就转型了,变成了蛰伏在普通人群里的从事非法勾当的特殊群体,有人叫他们的聚集为“帮会”。这是一伙不存在于君子的视野之内的人群,孔丘虽因掌管牢狱略有所闻,却从未真正见过这类人。

那人把话说完,不再啰嗦,返身越过墙头消失了。

月光如水。照着院中的孔丘,还有他脚下的包裹。提起包裹,觉得里面有琅珰之声,打开一角,发现是一堆金银细软!吓得差点失手掉到地上!这“礼物”莫非是赃物?

天亮后,在孔丘屋里,桌上放着那堆“礼物”,围桌站着孔丘、亓官夫人、孔鲤。

“不义之财,竟然寻上门来派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孔丘沉痛地说。

“大大准备怎么处理?”

“自然上交给有关部门。”

“不会引起鲁君疑心吗?”

“疑心?怎么说?”

“为何这帮会要给司寇送礼,岂不是有收买之意?”

“所以才要撇清嫌疑啊!你这脑袋怎么转的!”孔丘呵斥了伯鱼,虽然内心也觉得他有一部分说对了。

用过早膳,要回司里,孔丘带上了那个包裹,准备上交。正走进大门,见几个办事员神色慌张地迎上来:“司寇可来了!有急案,来自宫中!”

这倒奇了,鲁君也报案不成?

原来,今晨鲁君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胡子被剪去一截!这是何等大事!竟然有人能深夜潜入,神不知鬼不觉,取人胡须,那么人头也只垂手可取了!鲁君一时大惧,马上着人去报案,这第一时间就报到孔丘这儿了。

孔丘一听,鲁君是被什么人直接威胁了,只不知有何诉求,便叫人带报案的人过来详细的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决定自己进宫去面见鲁君,直接询问。

回身一摸,那个包裹呢?眼错不见,竟然消失了!明明众人都在这里,包裹竟然消失在公堂!虽面上镇静,孔丘也不由身上微微出汗了!

眼前也不便四处去找那个包裹,他便径直去了宫中,经过层层关卡,见到了被吓得卧榻不起的鲁君。

“司寇可来了!务必捉住凶手!”还吓得语无伦次了,看来这劲头还没过去。

“这贼来到宫中打扰大王,可曾留下一字片语?”

“没有。贼还会识字吗!”又是昏话。

“没有诉求,难以得知其是何动机。要排查就难了。”

“动机?司寇你不要用术语好吗。寡人是被以死亡相威胁呀!”

“大王先安养一下,目前宫中各处,未见异常,安心,安心,过一会儿再议。”

“再议?有人威胁要取君主性命,作为臣子不是应该第一时间挡在前面吗?不然要你司寇何用?”

看来还是吓的,孔丘不打算计较这些昏话了。令他忧心的,不但是官中守卫形同虚设,还有司里恐怕也不干净,那帮会的势力只怕已渗透进办事员阶层了,不然如何解释那包裹的事?见鲁君一时也不适宜对话,便退出来回司里去了。

司寇的职责,并不是办案第一层,所以他唤传司空,司刺,令他们几个出动查访,先摸摸线索。原本司里就没几个人手,这一出动,办公室里几乎就空了。孔丘趁这当儿暗自留意,看那包裹可还在此。

这怪事都集中在昨夜发生,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如此一联想,越发觉得是有联系的了!但目前毫无线索,也无可奈何。

惶惶的便过了一日。据说鲁君仍是起不来,还真的生起病来了:发烧,说胡话。宫里宫外,一时流言四起。有说是齐国间谍来搞事的,有说是费邑旧部来寻仇的,有说是鬼的,有……流言泛起的时候,很难知道哪些线索才通往真相,或者全部都是烟幕弹也未可知。孔丘只能在司内命令大家禁言,走出街头却无法不听到各个角落的窃窃私语。

所幸的是,目前流言中还没提到“司寇被送礼”的事,暂时安全。

无事则无忧

13.

又是一夜无眠。亓官夫人眼里,大官人日益消瘦下去了。再下去不仅是脱发这么简单,恐怕要神经衰弱了。

鲁君受惊吓之后,一日之内就着人来司里催了三次,看调查有没有进展!这种节奏容易传染,一时整得人心惶惶起来。

次日一早,推开房门,竟然看到一个比昨儿收了又丢失的更大的包裹,端端正正放在地上!不用说,又是“礼物”,并且还加倍了。真是不嫌事儿大,或者竟就是要他好看!

孔丘早饭也没吃,捧起包裹便去了宫中,去见鲁君。这个就不免是君子临危也失策了:明显是想洗清自己,可是鲁君已经神经紧张到病态了,他会不会更起疑心?多想一步,这事情就是时机不对。但既已行动,覆水难收,也就只好这样了。

鲁君头上缠着布,装作是个重病的病人,闻得司寇来见,忙忙的坐起。却见司寇捧着一只大包裹,直送到榻前。

“这是……?”

“一伙贼人帮会,用来贿赂臣的,今郑重上交。”

鲁君知道,孔丘没有家底,当了司寇也只是正常领俸米,没有别的收入,那么这贼的献礼真是好大一块肥肉了。竟舍得上交,真不知是迂,还是老实,难道不怕寡人因此起疑?鲁君知道自己手下那批当官的,连其下看门的在内,个个都是人精,也就孔丘有点正气了,因此对这司寇颇为敬重。再说,即使司寇也骗他,他又能怎样?做事情不还得倚重此人?至少知道司寇不是站在季氏一方,这就够了。

鲁君支开左右,与司寇叨叨了半天。有人想恐吓鲁君是一定的,会不会与帮会有关,会不会与之前的叛乱有关,这些都有待查实。但是调查需要的时间有点漫长……鲁君想要一个马上见效的在明中的方法,去吓阻这些行走在暗中的人。最后,司寇提出了一个建议……鲁君听了拍手叫好!

“只是,大王,这事情做完了,恐怕又会得罪相关的人,例如,他的家族……”

“不用担心,他的家族根基不深,寡人可以对付,并且到时候可以发文安抚,以示宽大,他们就不会搞事了。”

“那些国外关系怎么办?”

“他们不能干涉内政。”

“明白了。”

“那就行动吧,等你好消息。”鲁君的病好像已经好了一半!

次日,一条震惊国内的消息传出:少正卯在家中被捕,当日处决!

以国家安全之名,如此斩截,正是大司寇的行动风格。

据说刚收监的时候,少正卯多次要求面见大司寇未果,直到最后一刻还没想明白自己是要送命的。

在少正卯被曝尸三日之后,鲁君发了赦令,允许家属收尸。其家族果然感恩戴德不敢追究,其中一个族老还说:“这孙子太多海外关系,迟早会惹麻烦,现在去掉一患,族内也平安些。”

编撰预备法典的事,自然无疾而终。鲁国不再追赶外面的潮流。

私学堂也统一了市场,不再有竞争乱象。

恐吓鲁君的人,无论是不是与少正卯有关,也会有所忌惮:鲁君和臣下可不是吃素的。

市井间也传来欢欣鼓舞之声。有人说:“那个好发私家评论的人被正法,反映了真实的民意,咱们要团结在以鲁君为中心的领导集团周围,做好自己。”

从此,都城里一片宁静祥和,如同虞皇时代。

孔门弟子中,只有子贡因为经商,与少正有些往来,听此消息震惊不已,赶忙驾车来老师家,进屋就问此事。孔丘道:“此事已有公论,且看公告文书。”说着,把底稿拿给子贡看:

天下有大恶者五,而窃盗不与焉。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褒莹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此乃人之奸雄者也,不可以不除。夫殷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正,周公诛管蔡,太公诛华士,管仲诛付乙,子产诛史何,是此七子皆异世而同诛者,以七子异世而同恶,故不可赦也。

这里提到的五恶,翻成白话就是:

“一是通达事理却又心存险恶,二是行为怪僻而又坚定固执,三是言语虚伪却又能言善辩,四是对怪异的事知道得过多,五是言论错误还要为之润色。”

看了此文,子贡叹道:“老师此举,乃防患于未然。”然后就告辞了。

这件事的影响并未超出国界,因为保密得当,行动迅捷,少正卯被诛后,虽然其朋友网络远近皆惊,但大家也不算意外,也有人说“我就说过这个大嘴巴早晚要出事。”由于未触及其家族利益,引起的争议很快平息。鲁君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这个震慑效果比药还管用。

齐王听闻此事,不由恐惧,与臣子商量道:“眼看这鲁国大司寇又振威风,他们国内统一思想后,潜力惊人,怕不造成另一个秦霸主!咱们也要防患于未然才好。”

“不能再去挖角吗大王?”

“试过,挖不动。”

“那就不打孔丘的主意,从鲁君这边攻破。”

“如何做法?”

“大王只管挑些漂亮女子,备些新潮车辆,赠送给鲁君。他们硬的不吃,软的估计能吃。”

“万一肉包子打狗呢?”齐王想想当年夹谷台之会,有点心疼。

“这一招百发百中,大王放一百个心。财富美人,是最能腐蚀他们的,臣下敢打包票。鲁君上钩后,自然会疏远这司寇,咱们就安全了。更好的结果是逼他投奔咱们齐国,虽然之前有过不快,这也不是不可能,值得一试啊。”

“如此甚好,就依此计而行。”齐王大悦。

后来的事情,历史上就都有记载了,此处不赘言。

这段公案就此了结。由于史书不详,少正卯的学说也没能流传下来,估计就算是流传下来,也止于假语村言了,不入正统法眼。多少历史的尘埃,就此云散。

(完)

历史如同乱草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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