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链接:大司寇(8)
月黑风高。城内悄寂一片,各处民宅不透一线灯火,仿佛众生酣睡,宁静祥和如同虞皇时代。
在某处深巷,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窗帘里面燃着小小的松枝子,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低声细语,似乎是在搞非法集会似的。当时鲁国亦厉行城禁与徒禁,非许可时段不得出入城门,违者死罪,非经许可三人以上室内聚会议事,被告发也是死罪。这些人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在夜里偷偷聚集,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公山先生,去意已决?不留恋故地了么?”
“少正,这回幸得相助,今我远离故国,不知何年再会了,只要有日能见,我公山不狃定要涌泉相报。”
“公山先生保重。不必提相报之语,我少正卯也只是朋友之谊,并无他求。我在外面的朋辈远及吴越,先生此去,定能照应一二,不必担忧。”
“虽就此别过,恐怕鲁君与季氏追究起来,会累及少正啊。”
“这个么,更不必担心啦,我这老脸尚可卖卖。”
“那孔丘呢?这个司寇已经快顶上一个相国了,恐怕以后会找你麻烦。”
“料他不敢。因为他也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当日公山先生召他之事,我也知情呢。”
“如此,便好。”
松枝子被灭掉了,两人作别。公山不狃等人今夜就要越过城墙而去,自然是有赖少正卯给他打点过守城的。
却说这是费邑之乱被镇压之后,在城内东躲西藏的公山不狃终于决定弃国逃亡。众叛亲离,他唯一得到的帮助,竟是来自曾任外交部长的少正卯。
从外交部卸任之后,少正卯便专注于私学,徒众极广,在学界已成鲁国第一人,影响力已超过孔丘,因后者担任司寇之后无法兼顾学园,一时已不能与少正卯在私学方面争锋。
“权力与学术,哪里能兼顾的,”少正卯有一次对学生说,“因为屁股坐的位置不同,就不能强求使用同一个脑袋。没有谁能两头都吃得开的,必须守其一端。”
表面上看,孔丘算是学而优则仕,少正卯则是激流勇退安守学术与世无争了。其实,少正卯还有多个侧面不为人知,并不单纯是一个只会读书做研究写文章的学术人。
他与公山不狃的交往,名为私交,实际也有政治意味。当初,公山不狃主宰费邑,意图固城自立,可与季氏平头。为发展费邑,他秘密派人去招纳孔丘,用辞恳切,极尽忽悠之能事,几近成功。后来孔丘因故未应其请,倒是时任外交部长的少正卯与他交好,给了不少智囊式建议。
然而建议归建议,少正卯始终克意保持了自己的距离,只以私交之谊出入费邑,不欲教人误会自己入了费邑的智库,以免鲁君和季氏起疑心。也因此,公山不狃落难之时,他还能私下相助。按说这个时候,逃亡者已被视为叛国之徒,身边哪还会有几个真朋友?敢出手相助确是需要胆量的。后来公山不狃一路南下,去了吴国政治避难,路上也曾受到少正卯的友朋款待,自然感念故人,可惜他们再也无缘得见了。
当公山不狃出现在吴国的消息终于传到鲁国,已是一年之后了。此时鲁国已完成治理整顿,有作乱嫌疑的三个邑早已被镇压,但鲁君震惊于罪魁祸首竟能安然逃往他国,便与季氏商量,一起向孔丘咨询,要发出国际通缉令,捉拿逃亡者归案。
孔丘道:“叛国者已得到比死更凄惨的惩罚了,何必追逃。”
“此话怎讲?”
“流放,是比死刑更残酷的惩罚。”
“嘿嘿,司寇此话,有点文艺,恕我等粗人不明,他的命保住了,不是比死要好吗?”
“苟活于世,亲朋永别,寄寓他乡,就好比一棵树连根拔掉了,岂不比死还惨?”
“呵呵,司寇果然高见。”季桓子也便一笑而过,然心下并未当真,暗中又安排了一小队人马出发去追杀公山不狃,务必斩草除根。因公山是他家臣,掌握的内幕太多了,活着也是个祸患。
他派出的杀手,竟无一人生还,音讯杳然。
季桓子不甘心,暗访了许久,查到一条线索:鲁国出发的杀手,在宋国地界就被歼灭。据说背后有鲁国重臣的势力在保护公山不狃。
想来想去,竟怀疑到了司寇孔丘的身上:宋国可不是他老家么!
况且,公山不狃当初派密使去请孔丘出山,也有细作报给季桓子的。那年,五十岁的孔丘确实心动了,只是没有行动,不知何故。
孔丘一直觉得自己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温温无所试”,公山不狃的密使来请,自然是欢喜的。费邑乃弹丸之地,正好用来做试验。之前一直夸口说,给自己搞一个试点,不出三年就可出成绩,只是总没有遇上机会,好不容易有个这样的机会,岂不正中下怀?
然而最后,孔丘并未参与公山不狃的“试验”,又是何故?后人传说是子路劝阻,其实如果是为师的心意已决,弟子是说不上话的,必有其他缘故,阻止了孔丘的脚步。
少正卯就曾对公山不狃说过:“孔丘之为人,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你是指望不上他的。”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人,确实不容易投身实务。更何况,假设费之叛乱,孔丘牵涉其中,恐怕也不能与主事者共同进退。对这点看得比较清楚的,莫若鲁君与季氏了。
出任大司寇之前,孔丘的履历是不能服众的:除了三十多岁时做过管粮草的小吏,基本没有行政管理经验。为了补充履历,鲁君特许他去中都挂职锻炼一年。
中都名字好听,却是个山多地少的贫困之地,孔丘挂职那年,恰逢大旱,庄稼欠收,孔丘便与主宰的正职商量当年免收赋税,得免,因此当地人甚是感激。又强调合礼殡葬,限定按等级制作棺椁的尺度,这一举措后来成了全国交流学习的典型。一年下来,能写得出来的政绩也就这么两条了。
挂职之后,孔丘更直接坐实了现在的位置,至少他不需要经历每一个层面的磨练。但这也决定了他只会看到“宏大”的场面,无法细究底下人做事的弯弯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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