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个弟弟,说曾经,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是叔叔家的儿子,名字中有个“月”字,而我名字中也有个“悦”字,虽然此“月”非彼“悦”,但我依然觉得十分有缘。
我这个弟弟生的十分丑陋,塌鼻子,小眼睛,大大的嘴巴,嘴唇还有些外翻,头上长了大大小小的包,凹凸不平的样子活像西游记里的小妖怪。胳膊上腿上,全是长痘发痒挠破的血痂,十个手指盖被自己啃的光秃秃的,不忍让人怀疑他究竟能不能感到疼。
叔叔婶婶一年会带他去医院做一两次检查,找寻他皮肤病的原因,年年看年年无果,但谁也没有担心过,毕竟他身体倍棒吃嘛嘛香,只是外貌丑了一些,也是无伤大雅,妈妈还说“虽然心月长得丑,但以后绝对不会担心找不到媳妇,你看他多会说话啊,一定能把小姑娘哄得开心。”
小时候我们仨(我 我亲弟弟 还有心月)时常一块玩,可能因为心月最小,我总是偏爱他,弟弟因此吃醋,回家向妈妈告状。妈妈和婶婶的关系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所以听说我不对自己亲弟弟好,而对叔家弟弟好的时候,不免对我一顿臭骂,有时还会挨点小打。可我从不后悔,以前是,现在更是,我只是后悔没有对他更好一些。
叔叔婶婶对他是极好的,给他买了电子琴、影碟机和看不完的奥特曼影片,这些东西在那个时候的农村都是很稀罕的东西。村里的小孩总是聚在他家里看奥特曼打怪兽,我虽然比他们大出许多,但仍厚着脸皮在一堆小孩子里看的起劲。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他追着我叫“姐姐 姐姐”的声音,和一句,“姐姐 好辣呀 不过真好吃”的话,我再也想不起他说的别的话了。那一天我们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家我发现有一只处理好的鸡,对当时的我来说,做一只鸡难度略大,我就把鸡胸肉切了下来,切成小丁,用红干辣椒爆炒,由于我放的辣椒过多,最后成了在辣椒里挑肉丁吃……他是极不能吃辣的,还没吃几口额头就渗出了细汗,脸色爆红,咧着嘴伸着舌头说“姐姐,好辣呀,不过真好吃!”在他短短八年的人生里,我居然只记住了这一句话。
他突然发病那年上二年级,我上初中。听爸妈说他住院了,病来的很急,而且不是什么好病,是和血液有关的。当时我知道的和血液有关的病只有白血病,我暗暗对自己说,这个病虽然难治了些,但配型换了骨髓还是可以好的,我问爸爸需不需要我去配型,爸爸说不用我管。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的是比白血病还可怕的病,白血病还可以配型,而他只能等死。
我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只是从爸妈嘴里听到关于他零碎的信息。爸爸听奶奶说:他好多了,能吃饭了,精神头很棒,还能自己玩一会。我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他从鬼门关上回来了,没想到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那天夜里,正在熟睡的我被妈妈叫醒,妈妈说:快穿衣服出去,你弟弟在门口,再去看最后一眼吧。我怔怔地穿上衣服往门外走,十一点多了,已经算是深夜,可月亮是那么大那么圆,惨白的月光倾泻在大地上,恍如白昼。我出了门,看到三五个人蹲在路边,他被其中一个人抱在怀里,旁边还有一个书包,里面装着他最爱的玩具和最讨厌的课本,我蹲下身握住了他的手——冰凉又僵硬的触感,我听见他嘴里断断续续呻吟出几个字“哥哥……哥哥……”他是想我弟弟、他哥哥了,可弟弟当时不在家中,他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哥哥。多年后,我又向妈妈提起这件事,我妈神情一震,略显慌乱地让我别瞎说:你当时看到心月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是你奶奶说他走之前想见哥哥,他哪里说话了,别瞎说。原来这段记忆,是我臆想杜撰的,怪不得当时他的手那么凉。这些年我一直怨恨大人们的无情,为什么弟弟还没死就要把他埋到地里,原来那时他已经死了,埋葬他的墓地都已经挖好了,只待我看他最后一眼,他就要被冰冷的泥土覆盖。我没有去看他下葬的样子,当天夜里,在离我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小坟包——像当年他头上长得包一样丑陋而潦草。
在农村,小孩子去世是不用操办的,都是在夜深无人的时候一家人神情哀泣的掩埋,不提喇叭唢呐,就连哭声都被压的低声而沉闷,好似怕惊醒了村里沉睡的人和狗。
我沿着小路徒步走向田里,去的时候弟弟在我左手边,回来的时候弟弟在我右手边。我没有踏上那边田地,只是在那条路上来回的走,他就在路边两三米远的地下,一会在我左手边,一会在我右手边。
没过多久他的坟被平了。虽然他的坟包像他一样瘦瘦的小小的,可还是占了人家的地方,耽误了种庄稼,毕竟是小孩的坟,并不受重视,平了也就平了。你看,小孩就是没有话语权,无论是他活着还是死了。
一年又一年,埋葬弟弟的地方长出了青青的麦苗、高高的玉米,有一年还结出了雪白的棉花。我总是私心觉得埋葬弟弟的那一片土地上,长出的麦苗更青、结出的玉米更黄、开出的棉花更白。
转眼十年,那三尺地下可还有他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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