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刑官（一）

1.

“孩子，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做一个争气的人，爸爸会以你为荣的。”

老罗只把他的儿子送到了火车站，他的儿子要去念大学了，老罗也总算是了解了自己心中最放不下的事情。

“就到这里了吗？”我看向了老罗，这一幕其实很催泪，毕竟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只可惜见证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说实话，老罗完全可以继续送他儿子到大学里去，甚至可以继续等到他儿子大学毕业，再过分一点，在这里幸幸福福的过个几十年，一直活到耄耋之年也没有关系。

反正这是一场梦，药物的作用时间有足足八个小时，足足够一个人从出生一直梦到死亡了。

“就到这里了吧。”老罗冲我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谢谢。”

“那好吧。”我也点了点头，老罗是个淳朴的人，即使在梦里，他也不会有什么特别过分的想法。“虽然我不信什么教，但如果真的有来世的话，别做什么错事了，你是一个好父亲。”

老罗笑了笑，冲我挥了挥手，然后我眼前便一黑，接着便是听到了一些哭泣的声音。我睁开了眼，看了看老罗那条笔直的心电图，这是家属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了。我叹了口气，推开门向外走去。

“家属请节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我看了看老罗的儿子，他没有哭得像他妈妈那样厉害，但眼眶也是通红。老罗的妻子抱着小罗，眼泪沾湿了小罗校服胸前的一大片。

在场的不只有老罗的家属，还有一大批的记者与媒体人，不少的媒体人看到这番场景，也纷纷落下了眼泪，倒是那些记者情绪化得不那么明显，劈头盖脸的问起了我问题。

“请问梦刑官，老罗最后在梦里怎么样了？”

“梦刑官，施刑过程具体是怎样的呢？杀死一个这样伟大的父亲，你会不会心中有什么愧疚感？”

……

在听到一些问题后，不可避免的，我还是产生了一些厌恶的情绪。虽然说，我的确是一个执行官，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但我不会对我的职业有丝毫的罪恶感。我只是法律的执行者，而且，要比那些枪毙人的同事要仁慈得多。

我叫程军，是一个梦刑官，也就是执行梦刑的人。

梦刑，是现在世界都认可的最仁慈的行刑方式，受刑人在注射了特殊的药物后，可以依靠主观意识控制机体的生理状态，而梦刑官，则是帮助受刑人在梦里达成一定的愿望，让他们能够客观的接受死亡的事实，然后由受刑人在一瞬间停止掉自己所有的生理状态。

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死亡方式了，只要一瞬间，整个身体的所有细胞都会死得干干净净，这种死亡程度，甚至要高过你早上买回来的那块新鲜猪肉。

简单来说，梦刑就是一种毫无痛苦的行刑方式，甚至受刑人还能在梦里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并且能够解开自己一生中的所有心结。

梦刑是法律与道德的结合产物，用于判处那些死于刑法，但活在道德制高点的人。梦刑的审判过程相当的复杂，需要法律审判和道德审判的专业人士共同审判才能够确定。这种仁慈的死刑，自然只能够给那些真正适合的人。

当然，还是有一些无法无天的人想要通过特殊手段取得梦刑的，不过那些都没有成功，受贿的梦刑官会与死刑犯一起被枪毙。这一条，是写在我大学教科书的第一页的内容。

2.

自然，因为梦刑的特殊性，梦刑官也会是一个特殊的职业。他们要像法律一样，具有绝对冷酷的执行力，却也要有一颗深谙人情世故的道德之心。

梦刑官是需要全程参与梦刑的审判过程的，换句话说，梦刑官既是审判者，又是行刑者。因为职业特殊，梦刑官的数量并不多，而且这一职业还相当容易受争议。很大一部分媒体都喜欢关注这个职业，但因为梦刑官的特殊性，他们并不能完全回避媒体，因为道德往往是需要社会共同审判的事情。

我其实真的挺讨厌媒体的，越是厉害的媒体人，问出来的问题就越是难听。这样想想，我还是挺羡慕那些负责执行枪毙的同事，干起活来多省事，只要抬手，砰的一声，就完事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

回到办公室后，我打开了文档，开始写这一次的行刑报告。梦刑官每次行刑，都会需要写行刑报告，一份给法律部门，一份公布给社会，又或者说，道德部门。

这说起来很怪，我也觉得，社会难道就叫做道德部门了吗？换句话说，整个社会认可的道德就是道德，那么并非整个社会认可的道德呢？这种道德真的存在吗？如果真的存在，那么这样的道德要怎么审判？

我摇了摇头，不再愿意去再深究这个问题，这或许不是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梦刑官该做的事情。

关于老罗的行刑报告，其实还算容易写，因为老罗的梦境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无论是法律部门喜欢深究的证据之类的东西，还算社会喜欢讨论的案件隐情问题，老罗梦境里都没有。

而且，最关键的是，老罗同意了将他的最后的梦境公之于世，这对我来说的确是减轻了许多工作负担。我大可以把老罗的梦境完整的描述下来，然后打印成两份，一边送一份。关于老罗的梦，法律部门本来就没什么好注意的东西，而社会那边想要什么，自己取就可以了。

梦刑官有一个特殊的服务项，是针对于受刑人的，即受刑人有权力让梦刑官不把自己的梦境细节公之于世。

当然，相关法律方面的信息，我还是得上报给法律部门，但其他的具体过程，便是对社会的各个媒体敷衍了事了。

比如，我曾经就执行过一个靠贩毒来做慈善的毒贩的梦刑。他来自一个特别贫穷的山村，在读完初中后便远走他乡了，后来他发了财，一心做支持贫困山区教育方面的慈善工作，捐款无数，可最后发现他居然是个大毒枭。

虽然这个人的确是完成了很多山村孩子的梦想，但他依旧是拆散了无数人的家庭。关于这个人的审判过程，当年也是无比复杂，但最后人们还是判给了这个毒枭梦刑。

这个毒枭是第一个不允许我公布他的梦境的受刑人。在梦里，他以一个年纪轻轻而事业有成的慈善家身份回到了当初那个山村里，追到了他爱慕已久的那个支教的老师，然后在继续为山村的教育慈善事业奉献了自己的一辈子。

法律部门对这个梦没有什么好疑惑的，甚至这个梦还解决了法律部门的疑惑：这样一个大毒枭，一心做慈善的背后，原来还包含着一个难以启齿的爱情故事。

对社会，我当时说的是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讲述梦境的详细信息，但毒枭在梦里，最后依旧还是做了一个慈善家，而且是干干净净的慈善家。

3.

甩掉了一些不相关的思绪后，我把心思移回了老罗的行刑报告上来。这一次，我选择了尽可能的描述老罗梦境的实况。

老罗是因为杀人而被判处的死刑的，老罗以谋杀的罪名为代价，让一件贪污腐败的案件浮出了水面。

老罗的上学时代赶上了文革，作为一个当年的学霸，老罗还是错过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但老罗并没有自暴自弃，他学习能力很强，在一家当地的工厂做得相当不错，甚至从一个工人一直干到了厂长。

工厂不大，但工厂里的人都特别爱戴老罗，因为出生于工人阶级，老罗对工人的福利也特别好，虽然工厂利润不高，但却也养活了很多个幸福的家庭。

但好景不长，因为一些原因，工厂的用地要被征收了，工厂要被改作房地产，老罗没有身份背景什么的，自然是保不住工厂。但多数下岗工人表示，他们很信任老罗，愿意把拆迁的补偿金交给老罗，让他重新开过一家工厂，大家重新在一起干活。

这本来是一个好消息，但因为一些愿意，补偿金来得特别慢，不少工人表示着急拿那一笔钱用，哪怕少一点也希望快点发下来。

就这样，补偿金一拖再拖，加上钱数变少，工人们再也没办法聚齐心来让老罗东山再起了。而老罗本来就没存什么钱，开新厂的愿望就此破灭了。

工厂是老罗一辈子最大的骄傲之一，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子。老罗之前一直都是把儿子作为精英来培养，现在却遇到了经济问题。老罗决定，拼了老命也要把儿子按照现状培养下去。

后来老罗的儿子在学校出了问题，先是收到同学排挤和欺负，再是因为经济问题被劝退，老罗生命中最大的两个骄傲，都轰然倒塌了。

绝望中，老罗注意到了，当初工厂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这背后，有一个很大的贪污腐败的关系链。因为欺负儿子的那些小孩的关系，老罗注意到了房地产商与政府部门的勾结，但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老罗也没有什么证据，一直都举报不成功。

于是，老罗想到了极端的处理方式。他认准了那个政府官员的车，在等他开车带着小孩从学校出来后，老罗尾随了那张车，然后将那张车撞下了桥去。

“毁了我所有骄傲的人，我也要把你的骄傲给毁掉！”

老罗因为谋杀罪被判处的死刑，在审判过程中，老罗将自己掌控的证据上报给了相关法律部门，因为官员在车祸中当场毙命，关于贪污腐败的事件也一点点浮出了水面，而关于老罗的审判，也最终定格于梦刑，由我来执行。

4.

这一事件，引起了社会的广大关注，舆论方面纷纷倒向了老罗的那一边。

但老罗依旧是死刑，无可避免，他犯了谋杀罪，罪名成立，法律宣判他死刑。虽然老罗在以他的方式执行他的正义，但正义，从来不是根据一个人的情感而来审判的。

老罗杀了人，用他的双手，所以，他被判处了死刑。这世上唯一认可的杀人工具是法律，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如果站在父亲的角度看，老罗其实也并称不上伟大，那个贪官可能还会显得比老罗要伟大得多。

在被撞下河之后，那个贪官忍着双腿被撞断的剧痛，帮儿子开了车门，送了出去。而他却因为双腿卡在车内，最终溺亡。

这两个男人同样都是父亲，都爱着自己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刚入梦的时候，我将那个贪官最后做的那些事情说给了老罗听，老罗听了后，落了一些眼泪，双手晤面良久。

“该做决定了。”我看向了老罗，语气就像说“该上路了”的黑白无常一样。

“嗯，开始吧。”老罗向我描述了他想要的世界，然后我开始操作起了梦境，让老罗的脑海里的世界逐渐成型。

这个世界里，老罗特地交代了，让那个贪官当了一个好官，并且他的儿子也和老罗的儿子成了好兄弟，最后两个人还考了同一所名牌大学。

老罗继续当着他的厂长，没有任何的过分要求，这样的生活还算满足，老罗也兢兢业业的工作着，只是会更多的注意儿子一些而已。

老实说，这是梦境，什么都可以实现，受刑者想娶很多个老婆，或者说当上亿万富翁，这些都不是不可能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几乎没有人会想要这些东西。

但仔细想想，其实这也并不是很奇怪吧，毕竟是经过了道德审判的人才能够执行梦刑，他们既然能够活在道德的制高点，自然也不会是太不切实际的人。这是死刑的执行过程，再怎么美好也不过是死刑的执行过程。

人在知晓了自己死亡的事实后，往往会变得无欲无求，甚至有些人一开始就提出了自己不需要什么梦境，直接死亡就好。

但总的来说，我是行刑官，我手里依旧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利，梦境里唯一不允许的事情就是做违法的事情。说实话，受刑者大可以提出夸张的要求来解决自己的心结，什么时光倒流穿越时空都是可以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去违法。

但也并不是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这毕竟是依法裁定的死刑过程，如果受刑者在梦中还有犯法的欲望，我会主动终止梦境，这只能说明这个受刑人不配拥有梦刑的权利。

老罗的梦刑过程不长，送他儿子去上大学后，老罗便选择了结束。夕阳西下，火车一节一节向前开去，老罗眼中有一些眼泪，背影显得格外矮小，又显得格外高大。

这，或许就是天底下每一个父亲共同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