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及一轮圆月亮

十五的月亮城里圆，十六的月亮乡下圆，我们赏完城里的月亮，又赶到乡下，同行的高矮胖瘦都是本地的特产，是一些作家和诗人，还有后备箱里的石榴、西瓜和几瓶酒。我们到得早，先找到饭店，然后沿饭店扩大范围，看一看周围的风景，就像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水塘里。

听说我没来过宋庄，赵望月便讽刺我没有见识，我说去过北京的宋庄，他问那是什么玩意，我说国际闻名的画家村。就这样他还是硬把我拉到他心中的文化旅游圣地，本地的宋庄。可门卫不给进，说，以后准备搞大型活动，收钱用。

赵望月说，鸟不拉屎的地方，收纸钱吧？

门卫大哥诚恳地回答，纸币收，手机付费也可以。

于是我们把车开进荒野之中。庄稼收割后裸露的红土地，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的毛毛草，还有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子，荒野之中，哪里不是风景？

赵望月却不满意，叫道，你说带我来呼吸新鲜空气，怎么到处都是鸡屎味？

我们穿过野树林中的养鸡场，告别一群散步的鸡，到达了开阔地带。大片大片的野草和野花铺垫出来的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的视觉效果，一片东倒西歪的杨树林模仿着沙漠中胡杨林，它们互相搀扶着顽强地活了下来，其中那棵最高大的树上还挂着一只鸟窝。我知道这是八月的一场大风雨留下的痕迹。

即将落山的太阳照过来，那种萧瑟的略带一点惆怅的秋日之美，让赵望月和绳子变成了咩咩叫唤的两群羊，他们你扬起鞭子放牧我，我唱起山歌放牧你，十分投入，可是赵望月饿了的时候，却无法像一只羊那样品尝野草的甜美，就大叫着回饭店，说，累了。其实他并没走几步，脚底下刚刚踩出来一点点青色的野草汁，遮蔽了他刚刚踩到的鸡屎味。

他朝饭店的椅子上面一坐，啃了几块西瓜，就再也不起来了，说打牌打牌。

我知道赵望月再也不愿意充当我故事中的主角，他恨我把他写得体无完肤，因此放弃了行走，放弃了自己。绳子却叫道，你把赵望月脱得精光，那是他家里穷，我上身穿着三个褂子，下身两件裤子，还有一条坚硬无比的贞洁内裤，我怕什么！

于是，几个不打牌的人组成小分队，继续探索饭店四周的荒山野岭。穿过饭店对面的马路，树林深处的并不是野外，而是一个松散的村庄。房子和房子彼此相隔很远，远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远古意境，而且被围栏围住的道路走不通。我当然不服气，寻找旷野的行程被一个小村庄挡住了，难道我就此回去，灰溜溜地站在赵望月的身后，看他趾高气扬地打牌不成？

我叫道，你们几个人，沿S型道路向我走过来。我准备把村庄当作背景，给他们抓拍几张照片。在抓拍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一棵朴树下面摆放着一个黄色的农业机械，便大叫，绳子，你坐上去，给我当模特儿。

似乎有一道门突然打开，我一扫眼发现不远处的几台拖拉机，车胎和零散的农业机械，几个人研究半天定义为扬场机、脱粒机和耙地机。这个定义并不一定准确，因为我们的定义并不是发挥它的作用，而仅仅作为一个色块，作为拍照的背景。于是，几个人在一个毫无乐趣的村庄突然发现乐趣所在，后来总结为，整个村庄被你们几个人玩坏了。

然后又是一棵杨树和一台红色的机器，至于绿颜色的大型拖拉机我们都认得，为此还发出一阵欢呼。只是拖拉机边上还守护着一只黄色的狗，它妄图用粗犷的狗叫声音击退我们，我没理睬这个勇敢的战士，直接和它的指挥官打招呼，我说，拍几张照片，可不可以？

那农民兄弟叱退了狗，笑道，随便拍，高兴就成。

于是绳子就把自己蜷曲一团，蜷曲在拖拉机庞大的轮胎里面，就像那不是车胎，而是他的防弹服，是他面对强势的生活的保护设施。那时候，重量级别的绳子努力向一只轮胎学习，妄图用一只轮胎的形状滚动自己，在生活中，他确实很努力，让他滚动的是孩子老婆，还有内心的焦灼以及不可言说的野心。

我们越往前走，就越发现这是一个奇妙的村庄，它把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我们的脚步可以随便在某个时代停下来，我们的想法也可以像河流一样从那个时代流过。

两个轮胎摆在一起，这又是绝妙的道具，边上的方木充当原始部落中的板凳，后面的玻璃窗可以沟通内外，还依稀有一线的反光，就像反光板一样给坐在窗户下面的人儿补光。让每个人的脸是白的，让每个人的心是红的，红白相间的人儿在这个月亮即将升起的晚上是那样的淳朴。

拐过墙角，还有宝藏呢。这里竟然躲藏着一个上世纪的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几个人跳上去，手握方向盘，仿佛逆时光而行，把这台机器开进几十年前，开进那个叫文革的年代里。

终于从梦幻泡影中回到现实，回到那条乡村的S形小道上，仿佛历史和现实混淆的时候，有时候要直直地前行，有时候却要扭曲，而站在小路上面的帅哥和美女仍然没走，他们仍然在热烈地聊天，就像从文化革命一直聊到了现在，那种感情的浓烈程度并不亚于我们这些刚刚穿梭于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的几个人。当然，文化革命十分成功，搞得现在轰轰烈烈地活着的国人都没有什么文化，人和人的相遇就像是一滩烂泥陷进另一滩烂泥里，那么现在应该革谁的命呢？

吃饭的时候，大伙读诗唱歌喝酒，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等待月亮升起。我没有耐心，便走出去。那时候，月亮正卡在一个支撑电线的铁三角架里，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帮不上忙的我十分着急，只能信步向前走去，这时候奇迹出现了，明晃晃的月亮竟然跟着我离开饭店，走进了村庄，挂在树梢上面。我尝试着沿村庄的道路向前走，那月亮竟然一步不离地跟在我的后面，就像那不是天空中高贵的月亮，而是我牵在手中的宠物。这样的发现让我十分兴奋，普通人遛狗遛猫，有钱人遛老虎狮子，而我今天遛的是一轮明亮的月亮，我用一根看不见的金丝线把它从八月十五的圆满牵进了八月十六的更圆满之中。

在虫鸣和秋凉的氛围中，我坐进月光里，安静地倾听，半小时后，一个神秘的声音叫道，起来吧，我已为你充满了能量。于是我搓搓双手，揉揉眼睛，从旷野之地站起之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香气四溢的桂花树。

我推开大门，走进酒店，为满屋子人带去一轮月亮，可是大部分人喝醉了，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并不知道一轮月亮已经冉冉升起。于是我便打开窗户，那一轮明月便把全部的光射进来，我看到广寒宫中的嫦娥和吴刚，还看到圆圆的月亮边上点缀着一颗小小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