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金

作者: 不喜灰 | 来源:发表于2019-01-13 17:39 被阅读3次

    1924年的秋天,岭南一个叫根竹村的村落,树叶经霜后消减了颜色,已露出凋落的迹象。夕阳渐西,乡间小路上三三两两走着散学回家的孩童,各自嘻哈着边走边玩耍。

    十一岁的男孩子挥舞着一根小树枝,独自唱着歌从泥塘的小路上走过。蓦地从旁边横窜出来几个年长些的孩子,将他拦在路当中。

    “马木子,今天你玩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拿出来我看看。”马木子是个敏感而倔强的孩子,前些天表叔从外头回乡,给他买回来一个能拉伸缩短的望远镜,他很是喜欢,便忍不住带着上学玩儿,却被几个同学看到。他眼见几个脸色不善,互相使着眼色,知道不妙,转过身拔腿便跑。几个年长孩子跑得飞快,顷刻便将他追上围住,把他按在地下,一个孩子在他身上摸到望远镜,喊叫着逃了开去。马木子爬起追上前去,但他不会打架,只是死死地拽住那孩子的袖子重复地怒责:“你们为什么抢我东西?你们为什么欺负我?”在他的印象里人始终是不可以欺凌他人的,师长的教诲他记得牢固,尽管受欺负已不止一次。

    那孩子则老实不客气地回奉以老拳,其他孩子一起上阵,马木子背上、臂上吃了好些拳脚。“几个人欺负一个人,干什么!”路旁一个男孩子一声断喝,顽童们看到他,仿佛有所忌讳。

    “又不关你的事!”一个孩子兀自不服气。另一个孩子扯了他衣襟,低声说:“他是宝金,走吧,我们只是玩玩而已。”

    仿佛“宝金”这个名字具有某些震摄的作用,顽童们嗫嚅着欲走。“把东西还给人家。”宝金带粗哑的声音,令顽童胆怯,不情愿地把望远镜扔在马木子脚边,作鸟兽散了。

    “我叫宝金。”

    “叫我马木子,这是我的小名,都这么叫我。”

    “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还不是想抢我东西。”

    “你家住哪里?”

    “根竹那边,你呢?”

    “我家在长段。”

    “很近,有空过来找我玩,我带你去掏雀子,后山的李子也快熟了。”

    “好呀!”

    孩子交友最容易相熟。马木子知道了宝金家里穷,父母亲为人佣耕,家里孩子多,宝金最长,自然读不了书,得在家里帮忙干活,减轻负担。因提前参加了劳动,气力很大,同龄孩子多半怯他。

    “我会使牛呢!”还带着童稚气地骄傲。

    马木子看着他的眼神便带着艳羡。

    太阳到山的那头了,村民此起彼伏地鸡唤鸭。两个才依依惜别,却预定了下次结伴玩耍的地儿。

    以后每逢学校放假,马木子便去找宝金玩耍。宝金给他讲从他掉了牙的奶奶嘴里听来的故事,什么“牛郎织女”啦,“八仙过海”啦,让马木子得到课堂之外别一种知识。马木子则常把家里果脯糕点带给宝金尝尝,宝金每次都剩下的大半放进上衣口袋,带回去给弟妹吃。

    后来宝金给马木子讲“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硬说张飞是二哥。这个故事马木子在书本上看过的,便力辩起来。下次见面宝金便讪讪地说:“问过我奶奶,是你对,她说你是读过大书,将来准有出息。”

    尽管两个都还不明白“大书”的意味,但懵懂的友情却分外炽热。于是学着“刘关张结义”的样子,不知从哪捡来一只喂鸡的破碗,两个便滴了血结盟。宝金用割芦草的镰划破了一道口子,马木子则哆嗦着用针扎了个眼儿,吝惜着滴了两滴。

    秋天过得很快,立秋过后,第一阵风吹来,平添了寒冷。马木子的父亲说,家里耕牛开春要下牛崽,猪也喂不过来,便和他妈合计着雇几个短工。实在,马木子家殷实得不行了,谷仓的粮食囤集得山样高,猪圈里几十头的猪,还不算连顷的段上良田、茶油树山、竹林。再说,他的父亲是个极精于计算的地主,连睡觉都睁着半只眼的。这倒不是说他如何地苛刻,他待租户和佣工们算是很不错的,但祖上积下的产业,需要他兢兢业业地守成。

    腊月里,短工算是有着落了。从长段来的夫妻俩,带着个孩子一起来找活,夫妻俩来时说,丈夫耕田、妻子喂猪都在行,孩子则可以帮忙放放牛。

    马木子意外地见到宝金是正值他在牛栏边拴牛的时候,宝金大概知道是马木子的家,只是露了个难为情的笑,这个笑内容丰富,马木子一辈子难以忘记。尽管两个还是脱略形迹地胡闹,但宝金的随意已然收敛了许多。尤其在宝金干活的当空,两个伙伴谈笑嬉戏着,马木子帮着宝金作活,宝金的父亲则在远处粗俗叱骂开来,顿时令他言笑晏晏的神情戛然止住。

    或许是受了父母地训斥,他再和马木子说笑时便有了疏离,马木子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

    不上学时,马木子和宝金到多芦苇的河畔饮牛,宝金折根芦杆儿扎各种东西,编个小笼子,可以装鸟,或者编个三角花饰儿,芦花儿飘在下面,都很有趣。马木子也学着宝金爬树、戏水,把牛牵到低矮处,然后骑上去。

    在野外,在山林,交往是毫无芥蒂的纯净,很多事他们都还没明白,心里的个头都还没长开哩。

    新年过后,开了春,隐伏在枯死的木叶里的瘴气四散扩开。马木子臀上忽然长了个大毒疮,痛得他咬着被角流泪。他爸请了好些野郎中看,郎中挤出了些脓水,敷了些草药,过了几天,疮口结了疤痕但毒疮还在,且越发的红肿,象一枚桃。

    又请姬兰婆来烧过了符,也无济于事。但姬兰婆毕竟是有主意的人,她告诉马木子他爸,这定然是触了哪路狐了,只有将脓疮挑破,教一个纯阳之体的童子将脓吮出,庶几能行。马木子他爸说,谁家的孩子愿意给人家吮脓?这不是缺德吗。姬兰婆说,咳!你出点钱,出点米,这事还有什么费神的!现下人不都饿着吗,吮个脓又不会死人。大家都得好。他爸说,行,你帮忙打听一下,谁家孩子给吮,我出十个大花边(银元),外加三担谷。

    这话传出去,宝金的妈来找了马木子他爸,说愿意让宝金给马木子吮脓呢。马木子他爸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总归是有点残忍的,并且他也知道自己的孩子和宝金玩得挺好,但宝金他妈很热心,因为十个花边除了旧年月的老债要还,还可以给婆婆抓几付好的药;三担谷则足以让绕膝的几个孩子不再饿得嗷嗷大哭。

    事情说定了,宝金的妈回去跟宝金说,宝金哪里肯,抵死地哭骂,一忽儿骂他妈缺德,害自己的孩子;一忽儿骂马木子王八羔子,亏得这么要好,居然要自己给他吮脓。宝金他妈翻过脸来,说道你这样的命,只配做这样的事。只怨你前世造化不好,若托生在有钱人家,还用多说吗。

    这样安贫乐道的宿命论并非宝金他妈的专利,村水口大树根下插满的香头就足以证明在民间这是项显学。

    宝金随他妈来到马木子榻前,马木子死活不肯让宝金给他吮。他爸连哄带吓,马木生才安静下来。姬兰婆替马木子把疮口挑破了,宝金他妈把宝金拖到榻前,让宝金俯下身去吮吸。马木子只觉得疮口一阵阵疼痛,倒比原先的绷得焐热的疼轻松多了。

    忽地觉得臀上几点热乎乎,他知道那是宝金的眼泪。吮完后郎中上了块膏药。马木子微微侧转,想向宝金致以感谢。但见宝金微红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丝怨恨。心中惕然而惊。

    这之后,宝金但凡见到马木子,便主动地避开,实在避不了,就点点头,那神情又有点象从前那难为情地笑了。

    后来马木子向他妈说起宝金的冷漠,他妈说,这有什么?我们有钱,他们没钱,没钱的注定要为有钱人做事的。钱就是让人的地位分出高低等级。但马木子还是没能明白,在他幼小的精神世界里,还没有明白阶级是什么。只觉得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谁也没有资格要求谁必须为他做什么。谁也不能欺负谁,只知道一个人并不欠另外一个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欺负和践踏他人的权利。这样的想法一直延续到他成人,终于他的死亡。

    这之后,马木子上了中学,接触了很多新生的事物。民国14年的时候,他考入了长汀省立第七中学,在这里他更加开拓了视野,新的思潮不断涌入,他如饥似渴地学习、接受,不停地思考。读托尔斯泰,读杜甫,知道了民主,知道了平等、博爱,知道了工人和农民是无产阶级,知道了资本的形成、地方乡绅的盘剥。在同学王仰颜、黄亚光的介绍下,他加入了共产党。

    民国18年,他回到家乡宁化,建立了宁化农村第一个党支部,成立秘密农会,在各个乡村奔走,播撒着火种,燃烧了宁化西南半县,革命活动向四方展开。

    民国19年,他在曹坊乡组织农民暴动,攻打当地三家大土豪,破谷仓,分钱粮。又把暴动队伍带到自己家,亲自动手开仓分粮,开圈宰猪,将厚厚的田契付之一炬。

    马木子是他的小名,他姓徐,原名玉琅。后来参加革命,改名:赤生。徐赤生的革命热情一直延续到民国23年他壮烈牺牲。他有安逸的生活,他有祖传的基业,但在革命中他没有犹豫,没有退缩,而坚定他革命意志的,是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理想,是全人类的平等、公正和民主民权。如果他还有所怠惰,宝金那怨怼的眼神绝对是一种鞭策。

    是呵!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欺负谁,一个人并不欠另外一个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欺负和践踏别人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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