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桔色的暖暖的下午，太阳的余晖洒在百叶窗上，层层叠叠的窗叶将红彤彤的光晕分割成一道道桔色的线条，落在卧室的白墙上，随着飘来的柔风，悠悠晃动......
“咚咚咚，咚咚咚，”
“谁呀？”
“我是肖亮，老师，我是肖亮......”
退休的老教师急着站起身，一边想着谁是肖亮，一边忙着去开门。
“妈，我知道，我知道，是你那个留级生，那个没人要的留级生......”我跟迟钝的老妈兴奋地低声说着。
妈妈的双眼忽地亮起来，把周围的眼角纹都赶走了，“是他？是他！”——那是一个极特殊的孩子。
肖亮的到来，将我的思绪带回到二十多年前，记忆的溪水畅快地游动，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时的校园铃声，那时的笑脸，那时的怨恨，通通来了。
01
我父亲是个生意人，爱好文艺和阅读，性格清澈，耿直急躁，在我心里，他真的不适合做生意。
这个经历过十年文革渴望读书的书生，高考落榜后不得不接管家族生意，身为长子的他要供弟弟妹妹读书。
他不得已蜗居在小城，种下梦想的种子，一心想把孩子送出小城，替他圆大学梦。
所以，帅气多金的他娶了一位相貌平平的女人为妻，他希望妻子可以帮他教育他们的孩子早日成才，他看中了她的职业——人民教师。
我爸跟这位老师结婚后，有了我。但是我爸的如意算盘完全打错了。
我的老师妈妈是一位善良、开朗的人，婚姻里，她善于隐忍、步步退让，唯一的坚持是认真对待她的职业。
02
打我记事起，我爸全年无休，我常常见不到他，我妈常年忙碌，我也常常等不到她。
她常常留在学校很晚，改作业、改卷子、开会、备课、听课、教研组讨论、备考，没完没了地工作、学习、进修。
幼小的我常常趴在门缝，看着远处忽远忽近的人们，如果有人着了红衣，那么，幼小的我坚信那是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我妈妈。
我高兴地叫着“妈妈、妈妈”，近了，近了，那个红衣女人走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高兴地手舞足蹈。
近到眼前，隔着门缝，红衣女人擦身而过，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她的脸庞，她就像一抹红色的太阳光，一晃而过。当然，她一点儿也没有听到门里面有个孩子一声接着一声叫着“妈妈，妈妈”......
原来不是妈妈，我“哇”地一声，嘹亮刺耳的哭声响彻小院儿，我仰着头张着大大的嘴巴，对着黯淡的天空努力地哭嚎，期望越来越快速黯淡的夜幕能把我的哭声传给妈妈，她可以早点回来。
回来后的妈妈，不是夹着作业本就是夹着试卷，要么就是夹着要刻录试卷的油纸，一边匆忙回应着我的热切，一边胡乱扒拉着几口饭菜。
饭后，妈妈依然在小黑板上抄写例题，在备课本上奋笔疾书，在那摞散发着学生汗味的试卷上、作业本上打对号打叉号。
等我终于有机会依偎在她身边，闻着她淡淡的香味倾诉衷肠的时候，妈妈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我紧紧地揽着妈妈的胳膊，生怕她跑掉，带着一点安稳带着一点不舍也渐渐混沌着进入梦乡。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妈偷偷地早早起来准备上班了，半梦半醒的我总是能在妈妈出门的最后一刻，彻底清醒，扯着哭腔“找妈妈，找妈妈”，我和妈妈的每一次清晨分别都是撕心裂肺。
奶奶抱着我，一边安慰我“妈妈已经走了”，一边用阳伞遮挡着我找寻妈妈的视线，不管我如何在她老人家的怀里推搡撒泼，她还是坚定地掩护着妈妈离开，妈妈冷静地逃离我的纠缠，从不会回过头抱我一下，给我一句“好孩子，乖”，哪怕看我一眼，就看我一眼，然而，她没有，她一次都没有。
日复一日，每天清晨，我在哭喊着找妈妈的日子里，渐渐长大了。
儿童时期的我终日被放养，妈妈根本看不见我，有时候，我饿得厉害，妈妈递给我五毛钱，让我独自去小卖铺买块烧饼充饥，就着辣椒酱。
如果哪天肚子疼了，妈妈淡淡一句“喝水”，如果哪天胃疼了，妈妈依然说“喝水”，就算少女时期月经不调、日日流血的日子，妈妈仍说“没事、没事”。
后来，我发展成血崩，每堂课，我屏住呼吸，坐在那里好几十分钟不敢挪动，因为，我每次站起来，一股股鲜血就会奔涌而出，最后，我中度贫血。
爸爸抽出百忙之中的时间，带着十五岁的我去看妇科。妇科医生痛斥我爸，孩子妈哪去了？我爸尴尬地笑着，我说“我没妈”。
03
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有一年，她的班上来了一个难缠的学生。
这个学生是个弃儿，没有亲生父母，从小被辗转送到几个家庭收养，因为他性格乖张、暴戾，收养他的家庭一次又一次地抛弃他。
最后，6岁的他才在一个善良的收养家庭中长久地留了下来。
在学校，他任性、刁钻、易怒、不服管教，甚至还被怀疑智商低下。他一次又一次被调班，这个全年级都不要的男孩子，比同班同学大了好几岁，因为没有班级要他，所以年年留级，直到他遇见了我妈。
我妈告诉我，这个孩子常常挨打。野孩子的身世成了男生们欺负他群殴他的理由，鼻子出血，脸上带伤，几乎是家常便饭。
第一次见他，他被我妈带进我家。往日烧饼辣椒酱就白水的晚饭没有了，妈妈竟然生火洗菜做上了饭。
饭菜上桌前，我妈说，你先等等，让肖亮先坐过来，肖亮并不领情，他睥睨着我们，挂着黄黄的鼻涕，吸溜吸溜，并不落座。
我厌恶至极，板起脸孔瞪着肖亮。
他的发色黄得厉害，乱如杂草。眼睛呈浅黄褐色，一口歪扭七八的牙齿黄黄的，执拗地立在咧开的肥厚嘴巴里，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歪着脑袋，恶狠狠地也瞪着我。
我看了看我妈，她没有半点护我的意思，热情地招呼肖亮，“吃饭，孩子，吃饭，孩子”。
我识趣地败下阵来，跟着这个我敌视、嫉妒的讨厌鬼一起吃了一顿晚饭。
晚饭过后，我妈没有让肖亮走的意思，她拿出他的作业本，一道题、一道题地讲起课来。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笨死算了”，我心里暗暗骂他。妈妈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嫉妒和不悦，跟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她看不见我。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从这天以后，肖亮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也成了我饭桌上的不速之客。
每次他来，我依然没有好脸色，但是，他却越来越温顺，甚至，有时候，他跟我妈还咧着那口歪扭七八的黄牙笑了。只是，成绩还是一如既往地差。
我妒火升腾跑去说肖亮的坏话，“妈妈，你放弃他吧！他智商真有问题，还不如提高提高好学生的成绩呢”！
妈妈用她少有的专注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他确实不是一个聪明孩子，但是，我就是不想放弃他，放弃他的人太多了。我知道怎么教他，他听我的”。
就这样，肖亮留在了妈妈的班级，因为这个肖亮，妈妈几乎得罪了所有的其他科目的老师，他的成绩实在差得厉害。几乎每一科都会拖全班的后腿，唯独数学成绩保持在及格线以上，我妈教数学。
校长下了最后通牒，如果成绩还是没有改观，加上他总是打架违纪，他一定是要被开除的。
妈妈还是不想放弃他，她对校长做了保证。
她拉着肖亮的手，低声细语，态度坚定，“我不能撒手，如果我撒手了，校长再也无法把你塞到任何一个班级，你就成了没有班级和学校的孩子了”。
这一次，肖亮认真地点头，他的脸蛋红红的，头皮上冒着热腾腾的一层水汽。他惊诧的眼神亮晶晶的，似乎泪光闪闪，但是，他倔强地昂着头，始终把眼泪逼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我心里竟然难受了，从此，我不敢也不愿再敌对他。
在这之后的日子，肖亮仍是我一起吃饭的小伙伴，我们没有再互相瞪眼，偶尔我也会看看他的作业，他的本子上已经开始有红对勾了。
虽然，他勉强挨到小学毕业，妈妈再也护不了他，但是，肖亮真的把小学念完了，他毕业了。
没有妈妈，他可能永远停留在三年级。
肖亮毕业之后，我们也慢慢地淡忘了这个特殊的不幸的孩子。
妈妈继续带着她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迎秋冬、送春夏。
04
眼前的肖亮，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浅褐色的眼睛闪着光，瘦削的脸上泛着红晕，头顶上依然像罩着一层水汽，衣衫整洁，系着一条有点不太协调的艳色领带，足够了，足够了。
妈妈惊讶地愣在那儿，他热情地拉着母亲的手，“我是肖亮，我是肖亮，我是肖亮啊”。
“你是肖亮，你是肖亮，你真的是肖亮”？
“是我呀，我就是那个校长让我退学的全年级都不要的肖亮啊”！
“肖亮长大了，肖亮长大了！”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笑地合不拢嘴。
“怎么想起来看老师了”肖亮声音洪亮，“老师，我现在是两个孩子的家长了，总是想来看看自己的老师，唯一的不嫌弃我的老师”。
现在两个孩子父亲的肖亮在一家工厂打工，满足地主动跟老师汇报着自己每个月的收入，聊着他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后来，我问妈妈，“你为啥从来不管我的学习？”妈妈说，“弄了一天的学生，实在累，真不想再管你了”，“再说你也不听我的”......
我心里暗暗思忖，你每年都有好几十个学生跟我抢夺你的精力、你的时间还有你的爱，我甚至连你的学生都不如，又如何会听你的话？
我又问妈妈，“你为什么对肖亮那么好？”妈妈满足地笑着，“从教三十年，只有那些调皮捣蛋学习成绩没那么好的孩子会记得回来看我......”
妈妈把爱分给百百千千个“肖亮”，而我被放养，我成为不了你的学生，却比成为你的学生要更幸福。
节日快乐——我的老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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