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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崴:我眼中的《我們仨》

張崴:我眼中的《我們仨》

作者: DeltaSunshine | 来源:发表于2021-12-20 03:06 被阅读0次

             

                      我眼中的《我們仨》

                ——寫在楊絳離世一週年前夕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二零一七年五月十五至十七日

                                張葳

    去年五月我和先生回國探親。象往常一樣,我在前年底就開始物色送給錢鍾書夫人楊絳的禮物。就在我們臨行前,好友在電郵中傳來了錢伯母住院的消息。我們一起為她的康復祈福。到北京後,我對先生說:“等錢伯母康復回家後咱們再打電話給照顧她的吳阿姨,到時在門口將禮物交給她,就不進去打攪錢伯母了。”未料卻等來了錢伯母於五月二十五日過世的消 息。

    當年錢鍾書伯伯和父親在清華大學同屆考取中英庚款留學英國。錢伯伯在牛津, 父親在曼徹斯特。錢瑗姐姐于一九三七年在英國出生,我大姐同年在柏林出生。抗戰爆發後,錢伯伯、錢伯母和父母一樣懷抱着不滿週歲的女兒匆匆輾轉回國,學成的海外學子一片赤膽忠心,殷切地要用自己的知識來報效國家。

    我本人跟錢家的《我們仨》開始有面對面接觸則始於文革期間。約是在一九七二年的春夏之際,父親對我說:“聽說錢伯伯、錢伯母已從幹校回來了,咱們去看看他們吧!”父親買好了一包蘇式糕點, 我們乘公共汽車到了東城的社會科學院大院,按照傳達室所示,找到了他們的住處。 印象中好似一排簡易平房中的一間,門外有一蜂窩煤爐,進屋後只見大床、書桌和幾把椅子,房間雖小但陳設十分簡潔。

    錢伯母沏了茶,就着蘇式小點,大家相互問候了一下近況,我們很快就告辭了。

    再到錢家已是一九七五年我結婚後了。 當時先生和我住在甘家口的婆婆家,而錢伯伯、錢伯母已搬到三里河的南沙溝。因甘家口和南沙溝很近,在我回和平里的父母家後,常遵父囑將一些書信刊物送到錢家,從此我便和錢家的《我們仨》有了較多接觸。

    先說和我大姐同屬牛的錢瑗姐姐吧! 一九七四年的一天,父親對我說:“錢瑗結婚了,咱們去買個禮物祝賀她吧!”到商場後,爸爸決定挑條粉色床單,我問為什麽?父親解釋說:“按照英國人的習慣, 新婚穿白色婚紗,再婚就用粉色的衣物了。 (錢瑗的前夫在文革初期含冤自殺)。”

    隨後父親向我提起,錢瑗的公公姓楊, 是父親的老朋友,一位有名的工程師。我們買好一條花紋淡雅的粉色床單,送到東城西石槽的楊宅,當時只見到錢瑗姐姐的公公婆婆。這次去西石槽送禮一事,一直在我心中隱隱顯見出老一代知識份子的重禮儀之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按理父親與錢伯伯更熟識,交往更頻繁,可父親還是將賀禮親自上門送到錢姐姐的夫家。 我意識到父親這樣做,表達出他作為錢瑗姐姐的世伯對其夫家的尊重,也加重表達 了錢家對楊家的尊重、錢瑗姐姐對夫家的尊重。

    一個冬日的星期六,我因為政治學習 稍早結束,便帶着父親讓我轉交的東西去了錢鍾書伯伯家,我向錢伯伯轉達了父親的話語,又與錢伯母楊絳聊了些家常。 一看時間已經不早,邊起身告辭邊問伯母: “這麼晚了,錢瑗姐姐還沒回來?”正在這時,錢瑗姐姐開門進來,大衣圍巾裹得嚴嚴的,右肩上挎着一個又大又重的布書包,很像聖誕老人揹着礼物在涼風中推門而入。她一邊脫大衣一邊對錢伯母說: “開會下班晚,我又去新街口買了樣好吃的,等會兒熱熱嚐嚐看。”

    燈光下,我第一次見到錢瑗姐姐,臉頰紅撲撲的,額頭上浸出微汗。她很像媽媽,身材嬌小,皮膚白皙,說起話來輕輕柔柔的。

    過了些時日,又是星期六的晚飯前後, 我去錢家送東西,臨離開時我還是問伯母: “錢姐姐還沒到家呀?”錢伯母回答:“她回夫家了。在這兒,她做女兒; 去夫家是做妻子、做母親。”

    我最後一次見到錢瑗姐姐是一九八二年在美國。那時先生和我在紐約Ithaca的康奈爾大學求學。我先生鄧家有一世交, 是曾在燕京大学任職的周學章教授,周家大兒子周迺文大哥早年來美,當時住在紐約Skaneateles,Ithaca和Skaneateles這兩個風景絕佳的小鎮相距不遠。那年夏天周大哥邀請我們去他家小住度假,那天我們開車到他家後,才知他們來了一位親戚 ——周太太的弟妹,她從英國留學歸途中到美來探望他們。

    進屋坐定一見面,這位弟妹竟是錢瑗姐姐,我們真是喜出望外。周大哥一家準備了豐盛的餐點,我們一起品嚐美味,一 起談笑風聲,飯後一起到他們後院的雞窩去撿雞蛋,好開心呀!但萬萬沒想到,這竟是我和錢瑗姐姐的最後一次見面。

    讓我感到一些欣慰的是,在一九八四年買到一本英漢小詞典(修訂本),在修訂版前言寫有“本詞典於一九六五年排成清樣,因十年動亂而影響出版。一九七七年第一次印刷前,曾請北京師範大學外語系審訂,參加工作的有......錢瑗等。”

    此字典為楊絳所著《我們仨》第三部中寫到的“錢瑗參與編寫 的《英漢小詞典》(商務出版)”。她的剛正敢言讓父母佩服, 她的年輕有為得到大學者丁聲樹、鄭易里老先生的青睞

    至今這本小詞典都放在沙發旁茶几上, 先生和我常常用它。有時碰巧翻到扉頁, 腦中就不免浮現出那個肩背又大又重布書 包的錢瑗姐姐。

      提起錢伯伯,我就會想起父親每次要去請教錢伯伯時就心感忐忑不安。他對我說:“又要去挨錢伯伯說了。”父親雖然是學工的,但酷愛文學,他常將讀文學作品中遇到的問題攢到一定程度,就親自上門去請教錢伯伯。

      在父親眼中,錢伯伯是一本名副其實的“活字典”。我記得有一次父親與錢伯伯談論法國作家斯威福特的哲理著作時,錢伯伯能很快找出原文出處,並找到字典上的精確解釋。父親說錢伯伯可將字典倒背如流了。

    錢伯母和母親同是身材嬌小的江南秀女,但錢伯母比母親堅韌得多,學問大得多,普通話講得也好得多。錢伯母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書香之後。她身材嬌小,皮膚白皙,剪着齊耳的短髮,戴着一副細邊眼鏡,身着淡雅大方的襯衫,說起話來聲音輕輕柔柔,臉上總是帶着甜甜的微笑,是那樣的幹練高雅而莊重。

    父親最後一次回北京是在一九九八年夏,當他見到錢伯母時,才得知錢瑗已去世、錢伯伯在住院。父親問錢伯母:“我要不要去醫院看看鍾書?”錢伯母很淡定地說:“不用了,鍾書現在全身都插滿了管子。” 這是父親和錢伯母的最後一次見面。

    一九八〇年代後我們和父母長住美國, 我也很少回國。二〇〇四年後,父母相隔三年先後離世,我們兩次隔年回去辦理安葬和清理家中父母遺物事宜,直到二〇一一年,我才得以有時間去探親訪友。

    那次回北京,我第一個想去拜訪的人 就是錢鍾書夫人楊絳。臨行前,我按母親的喜好給錢伯母物色了三樣禮物,一個是穿着藕荷色小裙與媽咪“捉迷藏”的聲光感應洋娃娃,一瓶高級擦臉油和一袋藍莓巧克力糖豆。

    通過周大哥內弟楊先生得到錢伯母的電話,事先與吳阿姨約定好,四月二十八日下午我和先生去看望錢伯母,正巧趕上是她一百歲壽辰的前夕。吳阿姨把我們讓進客廳,就見錢伯母輕盈快步地從臥房走出,招呼我們和她一起坐到沙發上。

    說起我們五姐妹,她興趣盎然,談起我們小時的種種,還說我妹妹“小五最淘氣”。她很喜歡那個講英文的洋娃娃,把她放到胸前,雙手摸着洋娃娃光滑的着小腳丫。先生問她:“每天看電視嗎?”她說:“不太看,只是看新聞提要和廣告中的胖娃娃而已。”因為她有幹不完的事情, 還在忙着寫新書。

    講起當今社會上風行裝修房屋,錢伯母很不以為然。她的住房幾十年不變。她 說,周邊的人家都把小陽台封了起來,像個小暖房,她不喜歡。開放的陽台,在天好時,可以站在陽台上看到一小片藍天, 呼吸到自由流暢的空氣。她還指給我們看天花板上日光燈旁淺色的手印,頗自豪地告訴我們,那是多年前她爬上高凳去換燈泡留下的手印。

    她很滿足地對我們說,這些年來她日夜兼程整理、編寫、核對,出版《錢鍾書全集》。限量版發行時,她有些忐忑,唯恐銷售不好,但沒想到限量發行的書一搶而空。很多讀者因未買到非常遺憾,她十分欣慰終於完成了錢伯伯的遺願。

        臨行前,我們拿出二〇〇七年八月第一版的《走到人生邊上》請錢伯母簽名。 她高興地提筆寫下了:“張葳鄧國仁賢伉儷存正 楊絳 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八日。”錢伯母很慎重,先在白紙上試寫, 然後再抄在書上。

    二〇一三年先生回國,打電話給吳阿姨,吳阿姨說錢伯母近日身體不好不見客 了。二〇一五年我回北京參加同學聚會,打電話給吳阿姨,回答仍是“不見客”。

    二〇一六年我們回北京,一心盼望着錢伯母可以康復回家,我們可以請吳阿姨將禮物轉交給她老人家......,但這一機會永遠地失去了。

    這一年來我常常回憶二〇一一年和錢伯母交談的情景,突然覺悟到錢伯母選擇了一個絕佳位置來擺放錢伯伯、錢姐姐的照片,無論是她從沙發起身走去書桌還是放下紙筆回房休息,錢伯伯、錢姐姐的照片都在她的視野中。她和丈夫、女兒就這樣天天在一起,生活在七十年代社會科學院分配給他們的單元房間裡。

    錢伯母,您在一九一一年七月十七日來到世界上,一百零五年的歲月中,您作了“最才的女,最賢的妻,最慈的娘”。 在洗淨世間的塵埃後,您回家了,您和錢伯伯、錢瑗姐姐在天上相聚了。從您們身 上折射出來的老一輩知識份子的人品、學問和為人是我們小輩仰慕不可及的。今天,請允許我稱您錢媽媽,我們永遠懷念您筆下的“我們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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