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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回到家，感觉唯一有滋味的事就是喝酒，心情好喝酒可助兴，心情坏喝酒可解愁。听村里的支书讲，中央开会提了五个“所”，二狗觉得提得没水平，连“酒有所喝”都没有提到，还说什么关心老百姓生活，简直是扯淡。
二狗喝着酒，叫了声大秀，没人应。又叫了声大秀，还是没人应。二狗一下子火了，拿起杯子就朝地上摔，摔完杯子又摔碗，摔了一地的碎瓷片都没有把大秀摔出来。二狗踩着碎瓷片，咬牙切齿走出门去，临出门的时候才想起，大秀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了。
二狗原先并不喝酒。二狗喝酒是从结婚那天开始的。农村结婚都有喝酒的习俗，而且特别喜欢把新郎喝醉。二狗结婚倒没有多少人想把他喝醉，因为都知道他以前没喝过酒。是他自己到处找人单挑，结果就醉得跟神仙似的，一塌糊涂。二狗结婚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就是从那天开始，以前滴酒不沾的二狗恋上了喝酒。
结婚那天，二狗和一些朋友闹腾了一夜，大秀独自在新房里坐了一夜。大秀知道二狗是故意的，因为二狗当初看上的是大秀的妹妹二秀，可最后和他结婚的却变成了大秀。
这门亲事，大秀开始根本不同意，可后来就由不得她了。父亲和二狗合伙算计了她，然后理直气壮的父亲几句话就扫灭了她的幻想。父亲说，你难不成还想老死在家里不成？你都26了，再拖上两三年，二十七八，土得掉渣，谁还要你？你看看村里的女孩子，哪个像你，人家娃娃都读书了！再说，二狗也是个壮后生，做得事，脑子活，你有什么不如意？
大秀当然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可是，父亲根本不想听。还有，她最说不过的，是永远牵扯不住的时间。
在农村，一个女孩子到了二十七八岁，要嫁出去还真是麻烦。大秀在广州打工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耗了6年，最后莫名其妙就散了。几乎没有任何先兆，男朋友突然不辞而别，6年的感情在一夜之间了无痕迹。
在这样的时代，发生这样的事，也是太过平常了，平常得就像春天多开了一朵花，秋天多落了一片叶。甚至还不能跟人说，跟人说人家只会说你傻。大秀只是觉得没意思，累。尤其是像她这样生得还算漂亮的，就更没意思，更累。一个人累倒还罢了，偏偏还有人说长道短，说大秀在外边玩野了心，村里小伙个个看不上眼。
这样的议论就像苍蝇一样，在你的身前身后嗡嗡乱飞，你想打它的时候却不知道它在哪里。对付这样的流言，你只有嫁人，你嫁了人，流言自然就散了。大秀心一横，把以前的日记一页页撕了，又流了一夜的泪，然后就决定，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二狗当然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敢上老林家说亲的人，都多少有一些底气。老林家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神气，没有个四斤八两，还真不敢上门。当年的二狗确实是一个分量不轻的人,不像现在这么潦倒。当时，二狗的舅舅是乡长，乡里弄了一个综治队，专管计划生育催交公粮防偷防盗什么的，牛逼得很。
二狗就是这个牛逼综治队的队长，当然更不是一般的牛逼。在一次巡逻的时候，二狗看上了二秀，一路跟到老林家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往老林家跑，又是买烟又是提酒，只差没把办公室搬到老林家。
综治队队长的屈驾光临，使一向老实巴交的老林顿时觉得自己的腰杆粗了许多，没几天就拍着胸脯在二狗面前夸下海口，说我大秀二秀两个妹子，你看上了哪个随便挑，我马上就给你把事办了。
老林之所以这样猴急，有他的如意算盘。在农村，像老林这样有女没崽的人家，常常被人骂作“绝户”，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受了不少冤枉气。如果能攀上二狗这门雄赳赳的亲戚，那就不是一般的硬气了，谁还敢小看他老林家？可是，这样明显的道理二秀说什么也不明白，任凭你水里说到火里，死活就是不答应。
二秀说，要我像村里那些妇女一样，随便嫁个人，然后眼巴巴守着那个破男人，过那种半死不活的生活，除非要我死。
二秀说,二狗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要我嫁给你，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二狗不死心。二狗说，哪个说我没钱？哪个说我没本事？我也是乡里响当当的综治队队长，家里的存款少说也有三四万，论条件我不比哪个差，你跟着我，保证一辈子享清福。
二秀笑弯了腰，说，你这也叫有钱？也叫有本事？你想想，你那个破队长是怎么当上的？你家里的三四万存款是谁攒下的？做你的梦去吧！再说，三四万算什么，本姑娘三四十万都不一定看得上眼！你以为老林家的女儿就这么便宜？你从刀婆婆岩上跳下去，我也不会嫁给你。
从刀婆婆岩上跳下去，人都没了，还嫁个屁。二狗看二秀说这样的狠话，也是没辙，只好去将老林的军。老林夸过口，说两个女儿随二狗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老林也没辙，老着脸找到二秀，一会儿晓之以理，一会儿以死相逼，但二秀就是不买帐，最后干脆一发狠，抬脚去了广东，连人都找不到了。
束手无策的老林情急之下想到了大秀。他觉得让大秀顶替二秀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相比二秀，他更担心26岁的大秀没有着落。他开始以为二狗不会同意，没想到几次试探，二狗竟然同意了，把个老林喜得什么似的，感觉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二狗为什么会突然同意和大秀结婚，也有他的算盘。一来呆在老林家这么久，连半个妹子都捞不到，在哥们面前说不过去；二来是二秀的话激了他，他还偏偏要在老林家找个便宜女儿做老婆；三来据说他的舅舅位置有点不牢，万一哪天下来了，他这个牛逼队长也当不成了，到时恐怕连讨个普通老婆都成问题。大秀虽然没二秀那么滋润，但相比一般的女人，到底还是个美人胚子。二狗的算盘噼噼啪啪一打，大秀的人生就彻底走了样。
对付大秀，老林知道不能和二秀一样，紧说慢说，最后连人都说没了。得来个快刀斩乱麻，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女孩子嘛，就是那么回事，迟早要嫁人的，迟早得有男人。老林把这意思和二狗一说，二狗自然乐得不行。在老林的帮助下，没几天就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大秀生米做成了熟饭。大秀开始也发疯似的闹，后来就不闹了，不吃不喝在床上傻坐了三天。然后居然就答应了。
功德圆满的老林以为这下应该对得起自己这个乘龙快婿了，他倍感幸福的心里万万没有想到，二狗对这个轻而易举得到的老婆没几天就失去了兴趣，甚至还对老林有一些怨气。二狗的意思很明显，既然这招这么有效，为什么当初不让他去试试二秀呢。如果当初也来个快刀斩乱麻，说不定他二狗的老婆就不是大秀，而是二秀了。
二狗一直觉得，自己的晦气就是从与大秀结婚开始的，连村里的七娃都说，大秀天生是一副克夫相。先是舅舅的乌纱出了问题，不知是哪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举报，说舅舅有经济问题，上面一插手，舅舅的乡长就没了，调到别乡当起了工会主席。然后是二狗的综治队突然散了伙，响当当的综治队长一夜之间就变回平民。
二狗对这一身份的转变一时转不过弯来，他仍然很牛逼地跑到乡长办公室，指着新乡长的鼻子大骂，还把新乡长的办公桌砸了一个洞。新乡长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电话打到派出所，一家伙把二狗关了5天，直到交了3000元罚款才放人。四处碰壁的二狗找舅舅帮忙，没想到以前最疼他的舅舅见了他也像见了狗一样，一照面就给了他一个耳光，还连推带搡把他轰出了门。为这些事二狗的老父气得吐血，在医院一躺就是40多天。
这些晦气事接二连三地发生，都是在和大秀结婚之后，你不迷信还真不行。大秀这个晦气种说来也真是晦气，在二狗的生活江河日下之际，偏偏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存心要让二狗接老林的班，被人家骂作绝户。二狗生死想要个男孩，就想再生一个，可乡里偏偏不答应，要拉大秀去结扎。
二狗自己以前是管过计划生育的，也知道不少内幕，如今反被别人骑在头上，气更不打一处来，一面冲乡政府干部撒泼，一面揪着大秀打。这大秀也真是怪，任凭二狗怎样打，就是不吭气，不哭，仿佛打的不是她，而是院子里的那棵树。很多人都看着心疼，好好的一个女人，是不是被他打傻了。
经过这一些波折，二狗的生活渐渐没有了着落。他跑过几次广东，也在县城找过几次事，都是没干三五天就炒了老板鱿鱼。无所事事的二狗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混着日子。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大秀在村里的鞋厂挣一点工资应付着。
二狗很少着家。一着家就要喝酒，一喝酒就要打人。大秀是他的第一出气筒，两个女儿是他的第二出气筒。所以大秀巴不得他不回家，如果知道他会回来，她都要找借口带着两个孩子躲开。
2
大秀和小玫在客厅看电视，说话。兰兰和艳艳在院子里玩。
大秀没有回娘家。大秀带着兰兰和艳艳，一早就坐班车到了东乡的小玫家。
小玫的家，是一幢农村里少有的漂亮楼房，足足盖了4层。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色的花，透过院门，可以看到远处的水田，和公路上的车来车往。
相比大秀那个阴暗冷清的房子，小玫的家简直就是天堂。
小玫是一个善良而幸福的女人。大秀一直很羡慕小玫，也很喜欢到小玫家里走走。也只有在小玫家里，大秀才会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和人间的温暖。
小玫的幸福，关键是小玫嫁了一个超好的男人。小玫的男人叫大柱，当年穷得叮当响，小玫的家人死活不同意，但小玫铁定了心要跟大柱，家里拗不过，最后只好依了小玫。毕竟是自己家的女儿，小玫的父母看着大柱结婚后的光景，很是心疼，就把家里压箱的钱都拿出来，凑了5万给小玫，希望他们好好过日子。
要说这大柱也是争气，拿着5万元一个人跑到深圳，没几年就整出了模样，据说现在已有上千万的资产。发达了的大柱从来没有忘记小玫的好，没有忘记小玫的父母的好。他分别给小玫和小玫家里各建了一幢大房子，逢年过节不是打电话回来，就是自己开车回来，买东买西，问长问短，把旁人羡慕得眼红。
对待村里的事业，大柱也极为热心，为修桥铺路什么的捐款，一出手就是数千数万，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村里人都说，小玫摊上大柱这样的好后生，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丈夫常年不在家，女儿青青又在寄宿制学校读书，小玫一个人守着一个大房子，每天都没什么事做，除了看电视，上网，就是去朋友家里打牌。但只要大秀来，她就哪里也不去，一心一意陪着大秀。小玫和大秀初中是最好的同学，现在是最好的姐妹。
大秀常常想，一个女人，就应该过小玫这样的生活，幸福，滋润，衣食无忧，被人疼爱。而她却每天心惊胆战，疲于奔命，哪里还找得到半点女人的影子。
同样是女人，命运却是如此不同，根源只是因为嫁了不同的男人。
大秀这次找小玫，主要是为了给兰兰治病借钱。
兰兰一直生着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可是，谁都知道，进了医院门，花钱不能等，大秀现在是连带兰兰去医院的路费都没有。她不能指望二狗，她只能指望小玫。小玫是这个世界唯一懂她和关心她的人。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小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小玫说，姐姐你千万不要为钱的事着急，我这里有5000块钱，你先拿去，到那边不够我再从邮局汇给你，兰兰的病一定要先治好，你自己也一定要挺住。
大秀说，落到这一步，都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我现在只想孩子不要跟着我受罪。小玫说，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人这一辈子多短呀，有机会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快乐一点。大秀说，我的命没有你好，要是我也有一个像大柱这样的好男人，就是只活半辈子也心甘了。
大秀想，小玫还真是命好，摊上这么一个世上少有的好男人，如果她嫁的是二狗这样的男人，可能不出三天就要跳河。
天擦黑的时候，大秀估摸着二狗走了，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家里迎接她们的是一地的碎瓷烂碗。这样的场景，她已经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她已经不再感觉愤怒和悲哀。她默默地蹲下来，一片一片收拾那些凌厉而冰冷的碎片。两个孩子也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她们懂事地拿来了扫帚，默默地帮妈妈收拾着满地狼籍的屋子。
经历二狗多年司空见惯的打和骂，两个孩子已经过早地长大了。大秀忙着忙着，忍不住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是两个几乎没爹的孩子，她是她们唯一的亲人。她要好好地带着她们长大，不让她们受半点委屈。她决定在尽快在厂里请假，带兰兰到大医院去看一看。她一定要治好兰兰的病。
从1岁半起，兰兰就偶尔会出现奇怪的头疼，开始是半年发作一次，现在不到两个月就发作一次，到乡里县里的医院都看过，就是看不出苗头。旁边的人都劝大秀，要赶快到上海北京的大医院去看看。
大秀当然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好几次跟二狗说，可二狗总像没事人一样，从来没把这事放到心上。说急了他干脆就一句话，我花不起这样的冤枉钱，有这样的钱，不如给我打酒喝。
碰上这样的男人，你连生气都是浪费。
大秀摸了摸口袋里小玫给的5000块钱，很厚重很温暖的一叠，这可是兰兰的救命钱，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藏起来，可不能被二狗那个没良心的知道了。在几乎家徒四壁的房间转了几圈，大秀把眼睛转到了床底下，她记得最里面的墙角放着一个还算完整的瓦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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