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未了,像夏日匆匆走来
二00八年早春二月初八,母亲在南城下自家窑洞去世,享年七十四岁。母亲久经病痛,最后不得不抛下她的五个儿女无奈地走了。母亲永远离我们而去。
那是给母亲“复二”后的下午,母亲生前那井井有条的家已经是一片狼藉。看着那空空的脚地,剥落的墙壁,满屋零乱的东西,一种伤心悲哀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我感觉头晕目眩,眼前人影晃动,我不禁感慨以诗为记:
夕阳西下时,窑空院冷清。
衣裳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生息未及竭,遗挂犹在壁。
欲闻父不言,母颜再难见。
揪心谁人知,淹神也无益。
今年亲朋至,明年复谁来?
以后的日子里,我总想找一些父母的遗物来寄托我伤感的情怀。在一个皮包里,我发现我们小时侯念过的小学《常识》里夹着母亲的鞋样。那可是母亲的宝贝,那是她一生的心血,是她一生劳动和智慧的结晶;是大人娃们一年四季的鞋样!照着它,母亲度过了她一生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们虽农村长大,可在母亲的呵护下从小到大没有赤脚露肉,这在那个年代是难得的。
看着这些报纸做的鞋样,读着鞋样上只言片语的文字,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刻骨铭心的童年。它记载着我童年时代的大背景,那是一个缺衣少吃的年代。那大大小小发黄的鞋样仿佛在我眼前晃动起来。是的,我记得母亲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晚双手举着那些鞋样,左右端模,剪来剪去生怕走了样。瞧,那个很小的看上去三四岁孩子的鞋底样像一张《参考消息》做成。上面写着……石楼县五万人,可比解放前增加了一半。
存世唯一的实纳鞋底 针线筐1966年11月12日出版的这张报纸像个棉鞋样,毛主席的军装像正好清醒可见,挥手向人们致意。背面大字标题: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
母亲这一摞一摞大人娃们至今仍保存的平平展展的鞋样,它记录了那个苦难的年代,人虽穷却昂扬斗志地生活着。那“踢倒山”的实纳鞋硬生生走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日子过的不紧不慢,转眼母亲走了整整一月,可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在昨天。“三七”清明,“五七”又临,气候依然清冷。我伫立院中,一轮弯月明亮而凄美。墨蓝的夜幕上嵌着几颗闪亮的星星,大地一片朦胧。这宁静的夜晚啊,静的让我发慌,凉的让我难过。
记得去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怀着沉痛的心情,毅然回到和父亲共同度过最后岁月、生离死别的窑洞,过起了独居的生活。我们的精心照顾也比不了父亲生前对她的关心和体贴,母亲总是黯然神伤,我们还做得不够,我不敢问也不想问,难以猜想:母亲那颗奔腾的心底蕴藏着对父亲怎样的无限怀念。我只能静静地陪着母亲,我的思绪也回到了往日的岁月,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
一九三五年农历九月十九日,母亲出生在本县大北山一个叫贯泉的小山村。姥爷走的早,苦难的生活养成母亲坚韧的性格。作为家中的长女,小小年纪就懂得待人接物的道理。母亲十六岁那年嫁与父亲,婆母已故。母亲面对一家老小,一切都从头学起,虽没经婆母的指点,但在娘家早以操持家务,在姥娘的帮伴下,自己又聪明好学,将一家打理的井井有条。母亲尊敬长辈,亲近家人,妯娌和气,子女团结,终以上下称赞。
我小的时候,常记得母亲一开饭,先给父亲舀第一碗,然后我们轮流端到饭碗,她自己最后吃。饭做得不够,她紧大大和娃们吃,她自己碗里掺点开水胡乱凑过;饭做得多了,母亲总劝我们再吃点,可我总不肯多吃,小时体质差,胃口一直不好,饭量很小,不知母亲多少次把我呵护在那热炕头。如果遇上稍微发馊的饭,母亲总悄悄自己吃了,舍不得倒掉。其实那个年代虽缺衣少吃,人们饿得面黄肌瘦,可我家的粮食总是够吃的。父亲精打细算,又经常给人家做木工吃在外面,所以家里有些余粮,但要防年馑,人们是饿怕了。
故居我上中学时,星期天才能从中心校回一次家,平时上灶。星期六下午一回家,母亲就把我心疼地从头到脚看个够:衣服是否脏了,扣子是否掉了,破处是否要补。她嘴里唠叨着学校吃的不好,“看把嘴烤焦的变裂了……像个‘打铁的’,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母亲边说边就忙开了,而我迫不及待地掀开笼盖就伸手,冷馒冷窝垫垫肠。母亲此时就像变戏法给我拿出很多好吃的,这是母亲平时专门给我留下的,半后晌我吃了个晌午饭。等我开完小灶,母亲也该给家里人做晚饭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总可吃到一星期中最可口的饭食。这不算,母亲晚上连夜给我烙干粮。我常跟她说我们住校就这样,走时拿些吃剩下的就行,不用专门备干粮。那时,农村刚实行土地包产到户,货物流通滞后,白面还不多,做起又费时又费心,我拿到学校又不能及时吃了,总是不知不觉中就变了味,扔了又可惜,可母亲要忙一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尽管倦意早已布满她的双眼,可母亲还是强打精神给我烙出一个又一个脆黄的面饼,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和端详。
母亲做罢干粮又洗衣服,她那孱弱的身躯伏在铁盆前,一俯一仰地给我洗衣裳,她双手不紧不慢,一缕灰白的头发有节奏的摆来摆去。母亲青筋暴突的双手是经留我们小时候留下的病。夜晚怀前搂着小的儿女,褥子上总留下尿迹斑斑,湿漉漉一片。母亲只好把自己温热的干处腾出,让怀前的儿女睡,自己伏于湿处。那时人们娃们多铺盖少,没地方躲呀,而凉水中洗屎布更是常有的事。母亲的衣服洗的非常干净,用很少的水和肥皂就能洗出清香四溢的衣服。就这双柔弱的双手给我们洗尽一双又一双袜子,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那有节奏的擦——擦——声,催我奋进,让我自新。在我小的时候,就记得母亲得了关节炎,据说吃狼骨头能治关节炎。父亲千思百想讨来狼骨头,我不知母亲怎么用,可知道用多了,狼骨头追风,可人怕风,母亲浑身是汗,那水是从骨头里流出的,流的母亲浑身酸软,就像坐月子生怕风,大热天也不能见风,母亲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村里,母亲做的饭众乡亲称赞,针线更是顶呱呱。瞧——,补丁都做得有型有状,有棱有角。常常一件洗的发白的衣服大的穿完小的接着穿,最后还要将废衣做成鞋脚。用豆面打成浆糊把剪成块的衣服一层一层粘到一块,打成袼褙做成鞋帮,然后将更多的布摞起来用麻绳纳成底。那是个又费时又费力的活儿。可母亲硬是将一摞带浆的布纳得光滑平整,横竖成行。有时我被灯光晃醒,睡眼朦胧,看见母亲戴着老花镜就着灯泡,为我们缝补衣裳,灯泡下垂,是灯光太暗还是怕晃醒我们,我不得而知。只见几绺花白的头发垂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颊,可她全然顾不的,只是用心而费劲地缝啊缝“……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愣愣地注视着母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母亲实在困了,就用手揉一下眼窝,打个呵欠继续缝。实在熬得不行,就坐在那里低下头打个小盹再缝。此时,我悄悄带上被角,任凭感情的热流在我脸庞流淌。前几年,一场肝病让母亲的双眼疲倦地深深躲进了眼眶,但它流露出更多的安详和宁静。
犹记儿时,母亲是就着油灯做针线,锅厅炕着莜面角角让三弟充饥。芦苇席铺就的火炕上,一尺多高的木头灯柱顶着一个锡壶,里面存放煤油;锡壶连着一个锡碟,上面安放一只同样装了煤油,装了灯芯扁扁的锡盏。一到晚上,母亲便从炕头取出一根火柴,将这灯盏点起,那一点桔红的光亮同样将这小屋染成桔色。时间久了,这灯头便结一个火红的灯花,可屋子更暗了,母亲红肿着双眼把它挑亮,烟煤布满她的鼻孔,我们常常早已进入梦乡。进城前,一生操持家务的母亲又在自家的油坊里没明没夜地忙碌了几年。进了城,本该享享清福了,可老天偏降一个怪病折磨她。家家一只碗,一双筷,母亲专用。到家的亲朋母亲不好留也不便留。为此,要强好客的母亲常常唉声叹气,伤心不已。转眼杏花依旧白,柳树又发芽,在这最后一年里,一生靠着父亲的母亲给子女们留下句句不凡的遗言,也是对她一生的回顾,令她的儿女肃然起敬。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仍想着她身后的许多事情。只见母亲双眼紧闭,轻声对我们说:“过去……水窖盖上……三尺红布!”这是母亲最后说的话。我那即将离世的母亲,一生细心好强的母亲,那奄奄一息的母亲,仍还为儿女想了那么很多很多。
今天,时维三月,那孔窑洞只留下母亲的件件粗笨家什,有的留与子女,有的施与需要的人,有的好与邻居,母亲把最后的爱洒向人间;唯独最重要的她——我的母亲,却悄悄地走了!连同她满炕的针线消失了。想我的母亲,我依然感觉到她生活的气息:墙上的小箩,柜上的面盔,还有她的老花镜……耳畔回响起她当年的声音,人有好处感激之情常常留于嘴边:……你也没,给娃们吃哇……真多心……母亲常教育我们要知恩图报,“人有初一,我有十五。”、“说话要和言语顺”。母亲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能与你同喜同悲,乐时能笑出声。母亲的好人是出了名的,每遇村里有过世的老人,出殡那天母亲早早起来,点一个柴火总是以泪洗面,默默将亡人送走。
如今,母亲也安然地走了。正值初春的老天也怜悯母亲,雨雪交加苍天悲鸣。急落的雨点泪水般洒向人间,沉重地敲打着母亲安卧的灵棚。不一会儿,片片雪花急匆匆像吊唁一样纷纷扬扬抖落一地。天悲泪成行,地怨身裹雪,天不假年。第二天雨过天晴,母亲落葬祖莹。母亲和父亲又团聚了,我想该有说不完的话;母亲也能神游去会她的母亲我的老娘,会她亲亲的姐妹。
母亲,今生能做您的儿女我们是幸福的,我们永远怀念您。愿母亲在天堂过的愉快!
初稿二00八年三月初八.西门外重稿二0一七年清明.南城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