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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旧事(5)樊旺不是流氓

陈年旧事(5)樊旺不是流氓

作者: 大龙二 | 来源:发表于2020-04-12 21:16 被阅读0次

    樊旺至死也不承认自己是流氓。

    1987年,他56岁,死于当年生产队场头留下的那间棚屋。临走时,他在喉咙口憋足了一口气,对照料他的弟弟说,“我就要走了,我不甘心的是,一辈子一次也没有做过流氓的事,到死也没有洗清流氓的骂名。”

    樊旺是个苦人,一辈子光棍。

    过去人们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在农村光棍也同样如此,尤其是嘴上不大安分、看见女人就喜欢搭呱撩嘴的光棍男人。

    樊旺就属于这种人。

    他年轻时娶过媳妇,后来跟着别人跑了。

    1958年冬,刚刚成立的人民公社组织大搞“海水摊晒”,动员人们到海边草荡上挑土筑场,晒水熬盐,说是积累工业原料。樊旺新婚不久,根据镇上和大队安排,带着铺盖和锅碗瓢盆,住到海边,每日里铲草担土。樊旺生在海边,长在海边,从小就干挑担挖土的营生,他倒也没有觉得多么辛苦。晚上,临时搭起的工棚里,清一色的青壮年男人,躺到草铺上,话题都离不开老婆孩子。只要有人开了头,荤的素的笑话、村话,人人口无遮拦,窝棚里常常充满哄笑声,大家在疲惫和哄笑声中进入梦乡。

    樊旺一贯嘴贫,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满嘴村话脏话酣畅淋漓。过去在高级社参加集体劳动,每每总是耷拉着眼皮,咧着一张大嘴,与一起劳动的年轻女人油嘴滑舌,东一句西一句,半真半假地打情骂俏,讨别人便宜,过足嘴瘾。一些年轻女人,都知道他喜欢嘴上快活,也不去回避他,计较他,乐得与他搭讪,打发地头干活单调无聊的时光。

    “海水摊晒”工程两三个月过去了,海边的土倒是挑起了不少,晒盐场池子也开得很大,但海盐却没有熬成,因为这个地段黄海潮水不听话,流进池子里的海水含盐量太低,实在是没有法子晒出盐来,积累工业原料的设想也就泡汤了。

    工程草草收兵,樊旺回到家一看,自己的女人跑得没影儿了。娘家陪嫁的一个箱柜,女人带不走,仍然留在他家里,女人自己的衣服鞋袜,统统不见了。他问家里的老人,说是回了娘家。他跑到丈母娘家去问,丈母娘说我还要跟你要人呢,压根儿就没有到娘家来。

    原来,他那新娶不久的媳妇,见他家里缺吃少穿,住房局促,樊旺人又长得寒碜,心下一直不满。一次,一个修锅焗碗的小炉匠,挑着担子到门前焗碗,她禁不住人家甜言蜜语哄骗,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跟着人家跑了。

    樊旺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焗碗匠,那焗碗匠不屑理睬,他强拉那女人回家,那女人死活不肯。

    樊旺只得叹气作罢。

    从此,樊旺就打光棍了。

    但是,尽管老婆跟人家跑了,但是樊旺就是心态好,虽说有时也有人拿这事笑话他,他总是非常大度,眯缝着那双耷皮儿眼睛,咧开那张大嘴巴,吧嗒吧嗒着那两片厚厚嘴唇,宽容地笑笑,“有婆娘好是好,就是总有人管着。不像我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晚上想哪个女人就是哪个女人。”

    话虽这么说,村里没有人拿他的话当真。就他这模样,这德行,这臭嘴,村里没那个女人瞧得上她,不论男女,大家都清清楚楚,女人用不着躲他,男人也用不着防他。

    1966年,“造反”兴起来的时候,樊旺才三十多点岁数,过剩的精力终于找到了出处。他会说,又喜欢说,过去在田间地头,与人说的都是些事关男女的昏话胡话,不上台盘,现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队里开社员会,现在也兴让社员代表讲几句话,他往往自告奋勇,站起来就对生产安排发表意见;邻里之间有个是是非非,需要请人讲讲理,他也乐意去说个子午卯酉。

    他发现,渐渐地受到人们的尊重。后来,农村的运动发动起来时,就有人推举他当上了贫协组长。“贫协”的全称是“贫下中农协会”,运动开展起来时,这是农村最基层的造反力量。

    樊旺一时间风头无二。本村里找不到活着的地主,找来找去,找了一家富农成分人家,带人去抄家,没抄到什么变天账、联络图之类的复辟罪证,只是在那糟老头子的寿材里,找了些偷偷留着自己百年后焚烧的锡箔纸,找了几双他老婆穿旧的绣花鞋。这些当然是“四旧”,贫协组长指挥众人统统没收,拿到队场上付之一炬。

    村里造反风头过后,村队干部并没有“靠边站”下台,队里生产安排等等,也没有多少事情需要他这个贫协组长掺和,他只是到镇上开过几次会,听听一些上级关于农村运动的部署,回来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来。毕竟,老百姓填饱肚子要紧。

    队里看他孤身一人,现在又有了“贫协组长”这个名头,政治觉悟高于一般平头百姓,便让他每晚住在场头粮食仓库,负责看场,同时值守生产队里唯一的一台电话机。晚上看场住宿,另有公分补贴。

    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通上电,乡下更没有一台电视机,一到夜晚,队场上一片漆黑。樊旺每晚除了在场头巡查几圈外,晚上漫长的时间没处打发,显得有些无聊。他有时一个人在场头哼哼小调,有时候到队场旁边人家转转,聊聊家常。

    不久,他找到办法来打发晚上的无聊时间了。

    那时候城乡电话都是人工转接,镇上邮电所电话班的女话务员们一到晚上值机,也很无聊,樊旺从此便与那些从未谋面的女话务员煲起了电话粥。

    樊旺在电话里与话务员交流,更是把他平时与女人搭呱撩嘴的本领发挥到淋漓尽致。电话里,他嘘寒问暖,关心人家的生活,打听人家的孩子,与人家开不轻不重的玩笑。称呼人家“小乖乖”“小妹妹”“小骚货”什么的,他在这种不见面的聊天中,获得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快乐。

    天长日久,镇上邮电所话务班的几个女孩子都成了他未谋面的朋友。每晚煲电话粥,相互的问候,信马由缰、黏黏糊糊的家长里短,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1969年,村里来了几个下放女知青,四人组成了一个小组,队里在谷场旁边专门为她们盖了三间房子,作为知青点。这下,樊旺除了晚上与话务员煲煲电话粥外,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往知青点上跑跑。

    城里刚刚下来的女孩子,初来乍到,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尽管樊旺形象实在不敢恭维,但有这样一个热心人给她们讲这讲那的,帮助她们了解陌生的农村,纾解对城里亲人的思念,女知青们开初并没有感到厌烦。

    到后来,樊旺的嘴巴在知青面前也渐渐不老实起来,讲的话常常让她们脸红耳赤,很不自在。但是碍于情面,她们当面不好说他,只是在背后嘀咕,此人有点讨厌。消息传到队长耳朵里,队长了解他的为人,也没有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善意地提醒他,与城里下来的有文化的年轻女孩儿讲话,要注意分寸。

    这年夏天死热,白天队里的晒场烫得人光脚不能落地。入夜好久人们都无法入睡。这一天,樊旺上身挂着一件两条筋的背心,裆里丫着一条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木趿板儿,手拿一把芭蕉扇,呱嗒呱嗒地,照例又到知青点上去闲聊。知青点上,只有小刘一个人在家,其他人都因事不在。樊旺一屁股坐下来,与那个小知青胡说八道,荤素不忌,害得那小知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天热得让人汗流浃背,小刘长衣长袖,听他有一搭没一搭胡侃,很是难堪,起初尽量忍着让着,但樊旺见人家忍着,竟然越发放肆,厚着脸皮,肆无忌惮。小知青只好拉下脸来,正言让他快走。哪知道,小刘越是这样,樊旺越是得意,他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逗弄小知青,沉浸在自己的快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刘渐渐拉下来的脸。

    最终,那知青发怒了,直接捂着脸跑了出去。

    樊旺见知青跑出去了,连忙追出去,想给她解释。那前面跑着的小刘,见樊旺追上来,越发害怕,跑的更快,一溜烟儿的不见了。樊旺见追不上,便回到他那看场的房间躺下睡觉。

    半夜,村治保主任陪着镇上的一个公安人员,敲开了队场上樊旺看场值宿的房门,让他赶紧穿上衣服,把晚上到知青点耍流氓、调戏人家女知青的事情说说清楚。

    樊旺见公安来人,先是一惊。听说就是为这事而来,他嬉皮笑脸的说,“小刘这小丫头,我晚上看场住宿,哪一天不都是到她们那里去坐坐,搭搭家常的?今天她犯怪,没说上几句,就把我当成了坏人了!”

    镇上来的公安一听,脸色一沉:“你这还不是头一回?看来,你对人家女孩子不老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樊旺一听大叫起来:“我也就与她们女孩儿说说笑笑,又不曾动手动脚,这算什么错误?”公安把桌子一拍:“中央的知青政策你要清楚,调戏、猥亵女知青,是要坐牢的!你的流氓行为,已经给人家女孩子造成严重伤害,人家跑到村书记那里,把你告下了。我就是你们书记打电话让我连夜来的,你还假装没事儿!”

    见公安大动肝火,樊旺这才收敛起那油嘴滑舌的腔调,一脸委屈:“平时就这样的,这也算犯了大法?”

    大队治保主任在一旁告诉樊旺:“你平常一个人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人家一个女孩子在家,你不讲政策,不讲形象,不讲分寸,惹得人家小孩到村上告状,这个错误不小!你得有个认识。不然,公家认起真来,上报你一个流氓罪,你得进去坐大牢。”

    樊旺慌了,转而恳求治保主任为他求情。

    治保主任知道他只是个嘴上讨讨人家便宜的货色,莫说人家如花似玉、识字断文的女知青,就是本村里土生土长、粗手笨脚的大妈大嫂,也没哪个人能正眼看得上窝窝囊囊的他。他除了口头消遣消遣人家,在女人面前,他从来总是有贼心没贼胆的。

    治保主任问清楚当晚上在知青点的所作所为,写下了笔录,让他在笔录上捺上手印。接着,他把镇上公安拉到一旁,劝说公安:“今晚的事情,并没有女孩子说的那么严重,樊旺一辈子就这张臭嘴,你看他像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流氓吗?”他让高公安高抬贵手,并保证,由他来做那个知青的情绪稳定工作。

    当晚,治保主任安排了一个女邻居陪伴小刘,第二天又专门上门做小刘的工作,这事总算平息了。

    乡下一个村子就那么大,当晚又是小刘哭诉,又是惊动公安,樊旺对人家知青图谋不轨的事,不几天就传出去了,女人们在村头村尾议论,绘声绘色。

    有人拿这事和樊旺打趣,他显得十分不解和沮丧,嘴里嘟嘟囔囔:“这个小刘,我哪有什么坏心思,把我这一世名声都传臭了,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

    樊旺这人靠不住了,队里不再安排他到粮仓值宿了,电话机也换了其他人晚上值守。樊旺从此耷拉着脑袋走路,人像秋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没了精神。

    这事后来不知怎的也传到了镇上邮电所。一天,镇上邮电所的两个话务员结伴来村里办事,想看看过去电话里十分熟悉、现在人不知去向的樊旺。有人找到樊旺,人家一看,不禁大感意外:原来电话里那个常常逗得她们开怀大笑的樊旺,长得竟是这副尊容,内心充满了失望与同情,同时又对这个鬼样子的樊旺居然敢打城里知青的主意感到发笑。

    贫协组长终于完成了历史使命,樊旺即使不犯这样的“生活作风错误”,不落得这样不好的名声,也没有机会参与队里各项事务了。村里实行分田包产到户后,樊旺也和别人一样,在自己分得的地头打理庄稼,樊旺的那张经常惹得女人开心满足的撩骚嘴,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只是,他一直至死,对“流氓”这两个字,都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20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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