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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出分那天中午,鲁恒做了可乐鸡翅、爆炒西兰花和菠菜蛋花汤。饭菜端上桌时,时钟刚好指向十二点。每天踩着时间进门的母亲还没回来,这让鲁恒本就忐忑的心情愈发不安。原地转了两圈之后,他径直走去洗手间。洗手台下面摞着几个脏兮兮看不出底色的汽车靠垫,旁边的塑料盆里还泡着脚垫。今年夏天来得格外早,除了高考那几天雷电交加有一点点凉爽外,之后每天都三十七八度。刚刚厨房里的一顿忙活,让鲁恒仿佛水淋了一场大雨似的,汗水沿着每根头发丝和汗毛孔往外冒,背心和七分裤裹在身上很难受。
鲁恒没有理会从头到脚的汗水,直接蹲在水盆边,一手握着刷子,一手摁着坐垫开始刷洗。汗水在他脸上织成雨幕,滴滴答答落进盆里。汗水流过的地方刺痒难耐,下蹲的动作也令小腿的紧绷感和双脚压迫感清晰可辨。明明很难受,鲁恒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难受和兴奋交织缠绕,牵扯他的神经,让他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这是一种病态,鲁恒知道,但却欲罢不能,从高考结束第一晚他就迷上了这种感觉。
高考结束,终于不用刷题、不用背书了。鲁恒找来好几个纸箱子,连夜收拾书桌上的资料和课本。他不想再看到它们,一分钟也不想。装箱的时候,不小心被书页划破了食指指尖。鲜血从伤口涌出,并迅速聚集。血珠越聚越厚重越集越庞大,当厚重庞大到指尖无法承托时,便遵从自然规律,以自由落体的方式坠到瓷砖上,在白色瓷砖上绽放成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只是鲜花的寿命太短,甫一绽放,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完成了从鲜红到深红,又从深红到暗褐,从暗褐到枯萎颓败的转变,像极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全过程。前一滴刚刚陨落,下一滴鲜血接踵而至,新生直接覆盖颓败。鲁恒在数度枯萎颓败和娇艳璀璨的更迭度过了漫长的几分钟生命。这七八分钟给了鲁恒全新的生命体验,把他带入一种奇妙的境界。似乎脱离了肉体的羁绊,不受时间束缚,不受空间限制,在宇宙间自由来去。无天无地无我无他、无竞争无负担无愧疚。像老僧入定,又像凡人悟道。
似乎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一瞬,疼痛把鲁恒从虚无拉回到现实。墙上映着手捏佛印的人物剪影,脚下滩着残酷杀戮后的狼藉血污。疼痛来自那节手指的指尖。鲁恒面对墙壁轻轻抬手,把那节手指放进嘴里吸允,然后一阵更猛烈的痛令他全身毛孔都张开了,无数只魔鬼从毛孔中进进出出,吊打他的每一根神经。疼痛、战栗、兴奋、飘飘欲仙,鲁恒再一次忘我。在忘我的境界里,没有高考试卷、没有蜷缩在血泊中的刘若涵,没有母亲热切期望、小心翼翼的眼神,没有父亲疲惫且坚强的诡异笑脸。
鲁恒无法遏制地迷上了这种体验。
高考结束的第十天,鲁恒的十根手指已经没有一根囫囵的了。近乎自虐的行为,给他带来短暂的忘我快乐后,又给他背上了更沉重的精神包袱,就像良知未泯的人,面对自己残害无辜生命的心情。距离公布成绩还有五天,子弹还在路上飞。理智告诉他不能再从自虐中沉沦了。但是等死的滋味太难受,他必须干点什么。
于是,鲁恒开启自虐式干家务模式。一日三餐、洗衣打扫。让自己忙碌,让肉体疼痛。家务永远干不完,大脑始终不得空闲。肉体和精神始终处在营业状态,就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从第十一天开始,鲁恒从客厅到卧室,从阳台到储藏室,从棚顶到地面,全部突击清理了一遍。
今天是高考的第十五天,出分的日子。家里已经焕然一新,再也没有值得打扫的地方了。鲁恒早起来把父亲堆在储藏室准备扔掉的靠垫坐垫全部拖到楼上,打算刷洗出来。
鲁恒蹲在地上,专心刷洗坐垫。也许是太过专注,母亲回来的开门声和走路声他都没听见。直到一方锃亮的手机屏幕蓦然怼到脸上,鲁恒才后知后觉地啊一声跌坐在地上。然后他就看见冷着脸,天神一般站在自己面前的母亲。母亲上前一步,再一次把手机怼到鲁恒脸上。屏幕上是省教育招生考试院发来的高考成绩短信:考生鲁恒,准考证号:***,夏季高考总成绩五百四十三。
嘘,这一刻终于来了。忐忑变坦然了。果然比死还可怕的,是等死的过程。
“妈,饭做好了,你去吃饭吧,我先把这些坐垫刷出来!”虽然他知道这是废话,但还是说了。
母亲没离开,也没开口。
沉默。静寂,除了刷洗坐垫的嚓嚓声。
嚓、嚓、嚓。声音就在耳边,却又遥不可及。嚓、嚓、嚓,鲁恒机械地拉动毛刷,静等狂风暴雨的袭击。风没有来,雨先从头上滴落。两颗、四颗、六颗,温温的,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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