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孩子

　　            我·母亲·孩子

 

       “先生，很抱歉，您的母亲被诊断为——老年痴呆症。”医生低垂的眼睑让从公司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我近乎僵硬在满身的疲惫之中，我瞪着不可置信的黑眼球似乎想要从医生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玩笑的意味儿，就像以前母亲拜托医生打过的病危电话那样。

　　可惜没有。

　　医生的白大褂扬起的只有，“多陪陪她吧。”

　　“妈。”我近乎双膝跪在地上，看着倚在床头半歪着头看我的女人，光阴已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我竟然从未发现。

　　她的头忽然猛地点了一下，又剧烈地摇动起来：“年轻人，你喊谁呢？”

　　我的心瞬间往下一沉，完了，是真傻了。

　　“妈……”我还想再说什么，却看见愣神的母亲现出了光彩，冲着我喊道：“儿子！”

　　我心下一喜，伴随着喜悦我的身后想起了不适时宜的敲门声：“先生，您来了。”

　　我几乎四肢僵硬不能动，几乎僵硬到满身的灰尘都恨不得尽快从我身上脱离，我隐约听见我自己抖着嘴唇问她：“妈，你喊谁呢？”

　　              一·母亲的孩子

　　“他呀，他。”母亲喜悦地攥住来人的手，“年轻人你瞧，这是我的儿子，我记得，他每天都喊我起床、陪我吃饭、帮我打扫卫生、带我出去散步，他呀，他是我的儿子呢。”

　　我沉默着，眼光几乎刀子一样从似乎同样摸不着头脑的来人身上划过，他是我专门请回家里照顾母亲的护工，正因为他尽职尽责也挺孝敬老人，我才安心地将我的母亲交给他——

　　也许还有自己儿子的职责。

　　我心中某块极柔软的地方猛然间生疼了一下。

　　“先生？老太太？”护工满面不解地望望我，又望望那双攥紧他的手。

　　“妈，您认错了，他不是您的儿子，我才是您的儿子。”我强硬地以同样的姿势攥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脸不遗余力地凑到她的面前，“妈，我，我才是您的儿子。”

　　“啪！”母亲空余的左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抽到我的脸上，引得我忍不住连连抽气，若不是我久经商场的冷静自持，我就差跳起脚来吼上一句：“你干什么！”了。

　　可我没有，同时我的手也被她顺势松开，她伸手抱住护工，眼圈很明显地深深地红了：“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儿子？为什么要把我最亲爱的儿子从我身边夺走？”

　　我的心像被巴黎圣母院的火烫伤了一样猛然收缩一下，我听见我自己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从小到大，你都没有打过我一巴掌啊……”

　　这是我唯一一次，无法理解自己的语言。

　　可向来要求把控全局的我容不许我的生活中出现哪怕一纳米的偏差，我迅速地找寻各种办法来医治我的母亲，可我母亲的老年痴呆就像永远去除不掉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一样顽固并且令人烦躁，我妄图根治她，却被马克思神奇的预言一次又一次地挡回去。

　　每当我从精确无比的办公室返回到星云密布的病房里，我的心就烦躁得像还没有发明珍妮纺纱机一般乱作一团，我看着护工将饭菜喂入我母亲的口中，我看着母亲温柔地拉着护工的手，我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体会着加缪的困境，我总是觉得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层厚厚的壁障，鲁迅在遥远的过去就曾经先知一般地预言了这个壁障，从这个角度来看，鲁迅和马克思的地位一样伟大。

　　可我现如今说这些对这个局面没有一点好处，我没有办法从我的公司请假，我的母亲像光必然有的影那样裹挟着我，并且我们双方明明都在抗拒这种存在。

　　我的母亲全程都在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只要我一出现，她就仿佛看见诡异的外星电波一样浑身一颤，护工在此时往往是最尴尬的一位，他莫名其妙接了这个假装儿子的任务，虽然工资比以前翻了一倍，但是他往往在要为我拿把椅子坐下的时候要急匆匆地去安慰哭闹的母亲——我的母亲，并且甚至有一次我的母亲拉住他的衣角像初恋的小姑娘一样嘶哑着嗓子说：“你不要去理他，你多陪陪我好不好呀？”

　　而此刻，我觉得我才是这场闹剧中最尴尬的一位，我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儿子——一个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认自己做儿子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开始的身份认同都被强行地剥削了，这个儿子在自己母亲的视线里将会如何生存和呼吸？

　　我越来越少去病房了，从最开始的借着中午的休息时间去一次变成了两天去一次、一周去一次，主治医生曾经一次次地提醒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将我的影子在母亲的脑海中越磨越淡，以至于最后将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模样了。

　　可每一次，当我面色平静、表情矜持地离开医生办公室，我脸上的伪装像世贸大厦倒塌那样冲击而深刻，在全世界的默哀声中我选择了将所有的脏话吞进肚子里，我多么渴望在我的母亲的病房里装一层录播教室才有的那层镜子，半面是镜子，半面可透光，我愿意像小偷一样天天看着我错失的母亲。

　　我愿意出资，可没人同意我这样做。

　　我只能减少去看我母亲的次数，我只能在门口偷窥一样地看上一眼，我只能一次次加厚我交给护工的红色大钞，我情愿穿上护士的衣服也不愿被迫和我的母亲在时光里被生生错开。

　　可是我无能无力。

　　故事在这里往往要加上一个可是。

　　               二·我的母亲

　　可是故事在可是的后面往往又要加上一个可是，这就是故事之所以可以获得商业资本的可是性，据说是一个无聊的作者在输入自己的某一篇正经的文章时偶然发现的。

　　就像我偶然发现这一场手术一样。

　　一个名叫——“记忆输入”的手术，将会是一个无聊的医生在我母亲的脑电波或是什么脑结构上正经地进行着堪比海底铺设电缆更具历史变革意义的手术。

　　它将挽回一段失败的母子之情，它将挽救被严重扭曲的伦理纲常，它将像基因工程那样定向改变我母亲的某段记忆，定向的。

　　虽然这个手术无法挽救我母亲的老年痴呆，但它至少可以让我的母亲“增加”我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错觉，可以使得那个“我记得，他每天都喊我起床、陪我吃饭、帮我打扫卫生、带我出去散步”的男人是我，而不是那个，那个护工。

　　这个手术并不是什么科幻小说里的记忆改造手术，它不会在她的脑海里像基因突变或是染色体变异那样替换、增添、缺失或是哪种物理学意义上的动作，它所做的——或者说所需要做的只有一条——PS。

　　没错，PS，只需要将她脑海中所有关于护工的图像全部换成我的脸庞，这场仗我就赢了。我这条完美的精致的人生轨迹，将不会毁在当初设计它的设计师手上——那个让我成为她的骄傲的，我的母亲。

　　这真好。

　　我将再次成为我母亲的儿子，再一次，期盼已久的再一次，我曾经认为自己愿意付出一切去兑换的——再一次。

　“妈。”我近乎双膝跪在地上，看着倚在床头半歪着头看我的女人，光阴已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而我这次终于发现了。

　　“嘿嘿嘿，儿子儿！”我久违的母亲的口水顺着斜歪着的嘴角缓缓流下，正如我久违的眼眶的泪水顺着早已干涸的心灵缓缓流下。

　　“哎！”

　　故事的叙述到这里应该结束，可如果我可以给它加一个期限——我愿意是一万年！而从此往后，我辞退了护工，好说歹说请了几乎从未请过的长假，开始悉心照料我的母亲——起床喂饭、擦拭身体、陪她散步，我成了医生眼中的“五好儿子”，也成为了母亲记忆中那个真正的儿子，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运行着，虽然我母亲的老年痴呆依旧没有好。

　　但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医生握着我的手高兴地对我说“您的母亲可以出院休养”的时候，我几乎想要拥抱我母亲的医生并大喊一声“古人诚不欺我哉！”。无论往后的生活里遇见什么样的困难，我都愿意陪我的母亲度过，去尽这么些年来我未曾尽过的孝心——

　　眼见我母亲的精神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我老板的电话也催得一天比一天紧，直到最后一声“你的假也放得差不多了吧，如果你实在爱你的母亲，你完全可以把你办公室的东西搬回去和你的母亲永远在一起。”响起时，我知道，我那从未偏离母亲期望哪怕一纳米的人生轨迹，必须迅速重新回到轨道上。

　　我又找到了那个护工，可我不敢怠慢，我坚决保证每天下班都回去看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越来越正常，越来越像以前一样拉着我的手——不过现在是拉着我的手傻乐呵，但眼睛中有着清明——她记得我，也许记得我就好。

　　越来越正常，意味着越来越公式化、越来越习以为常。

　　因而——我越来越少回家了，从最开始的一天去一次变成了两天去一次、一周去一次，心里总有个声音一次次地提醒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将我的影子在母亲的脑海中越磨越淡，以至于最后将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模样了。

　　可我脑海里充斥着数据、报表，我似乎永远也想不起来这句话到底是谁跟我说的了——是谁呢？日子照常像母亲喊我儿子那样一天天地过，也许有一天连这句话也会从我脑海中消失吧。

　　                      三·我与孩子

　　我的生活又步入了不容许一纳米误差的轨迹之中，我正常地上班、下班，我正常地喝酒、应酬，我正常地出差、汇报工作，又很正常地一个月回去看一眼母亲——听她喊我一声儿子。

　　我的生活唯一不如从前的母亲愿的只有我没有结婚，我的差太多了，事业正处在上升期的男人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情感分出事业哪怕一点点，无论是女人，还是自己的孩子。

　　可这一次我的差出了将近半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我总觉得这里多用一个可是是一种罪过，可是我还是照常推开了门，见着被护工推转过来的母亲，板着脸喊了一声：“妈。”

　　“年轻人，你喊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