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故事

作者: 赵晓惠 | 来源:发表于2021-08-04 00:35 被阅读0次

    我还记得他的样子,瘦、高、挺直的脊背,我需要仰头举颏,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他眼窝深邃,眉毛稀疏每一根却又特别长,看人时目光如炬,看远处时又有些茫茫然。他偶尔会随着父母叫我“慧”,更多的时候叫我“四”,那是我的排行。他操一口标准的“京片子”,叫我“四”时带着很强的儿化音,口气就像是在逗弄一只鸟儿,后来我发现他习惯这样叫每一个年幼的孩子,只有对年龄稍长的孩子他才会叫他们的大名。用戏虐的方式逗弄每个年幼的孩子,大约是成年人的特权或者智慧吧!我打内心不喜欢这样,我也不喜欢他叫我“慧”,一来那是父母的专属,再者因为即便是叫我“慧”,他的语气里也少了那份郑重。我也不喜欢他的到来,他的到来打破了家里的平静和安然。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到家里,还带着姨妈家漂亮的表姐。而在此之前我对于外公这个概念是模糊的,我只见过他一面,瘦高个子,京腔,便是全部。几乎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我的肤色就成了他的嘲点,先是他然后是房间里所有的人,当时我觉得,与之前时常被忽略相比这是更大的恶!即便是现在,如果被忽视与被嘲笑必须选择一个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但人生往往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尤其是孩童时代。我哭了,因为他们的嘲笑,更为我自己因软弱流下的泪水而羞愧!

      隔天我在窗台上逗弄一只蚂蚁,回头时,看见他用短柄的瓷勺,把用青豆、胡萝卜丁、和盐蛋白做成的素食,一勺勺地舀进嘴里,那大约是他的早餐。他赤脚踩着趿拉板儿,架着的二郎腿伸在八仙桌下,没有穿袜子的脚被一层几乎看不见的皮包裹着,曲张的静脉像一张稀疏的网随意垂落在脚面,网下是森森的白骨,毫无生气,脚背上半透明的老人斑星星点点更让人有些触目惊心......我跳开眼睛。

      “四儿,你可以用朝脑来圈蚂蚁,这样它就永远逃不出你的圈子了”他说着,拿出一粒豆大的樟脑球递给我,我伸出黑圆的肥爪接过樟脑丸的残粒,内心是抗拒的,我对樟脑过敏,其实也许更多的是我内心对他这不速之客到来的抵制,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带给我的寒意,那时是夏末,是那个被叫做“七月流火”的时候。

      “我原来养过一只鹦鹉”他闭着嘴嚼着青豆的混合物,瘦削的脸颊在上下颌的开合中蠕动.....

      “嗯。”我似乎听说过。

      “是一只南美洲金刚鹦鹉,叫济艀。”这倒是我第一次知道。

      见我有些茫然,他把茶缸里的水倒了一些在桌面上,伸出食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出“济艀”两字。我看见他苍白修长的手比他赤着的脚更像白骨!

      “是与船有关吗?”那时的我刚刚读了一篇关于“汉字的造字法”的文章,知道汉字有“象形、指示、假借、转注、会意、形声”几种形式,大约是为了卖弄我刚学到的知识,或者更多的是为了报复前一天他们对我的嘲弄吧!

      “是的,是小船!”他略显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曲起瘦骨嶙峋的手掌刮掉水写的小船,其实他的小船在他刚刚写好的那一瞬就已经有些支离破碎了。

      我知道他的名讳“济舟”。我不解一个人为什么要和一只鸟同一个班辈,甚至同名,我不便也不敢问,更不敢看他望向窗外的眼睛。他自然也没有回答,“是的,它是小船,我是大船”他又说,收回目光,专心吃豆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鹦鹉是很有趣的,但是爸爸不会同意养的”我说。

      “嗯,是很有趣,我的济艀就是这样。”他嚼着豆子,面无表情的长脸上有了孩子般的笑意,唇齿间有咀嚼碎了食物溢出,我觉得有些恶心,转过头去看出不了圈的蚂蚁。看着蚂蚁在樟脑圈内跌跌撞撞四处碰壁,突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屈指把蚂蚁拈出圈子,重获自由的小虫子经过两三次的反复后,终于找对了逃生的方向,彻底脱离了我的魔掌。

      外公以前是医生,先在北京(北平)开诊所,随着抗战深入便不断的搬迁,后来到武汉(汉口),最后在重庆民生路开诊所落脚,家里的孩子众多,加上来投奔的亲戚也是20来口人的大家庭。外公的医术似乎很了得,尤其是给病人做手术,去病灶动作十分的麻利。他每一次切除对病灶,对病人都是一次完美的重生;而每一次搬家内迁他的判断也很准确,一样毫不犹豫,除了损失一些房屋家当外,一切都好。他总是认为:“钱财尽管失去好了,没什么,只要人平安!钱财嘛,我有的是手艺,是可以挣得到的。” 他一直都在切割,为病人,也为家庭。

      济艀是外公的一位病人送他的礼物,一只羽毛美丽又伶牙俐齿的金刚鹦鹉。济艀和外公一样,操一口的“京片子”。每当有客人来,济艀会拖着脚链在栖杆上来回走动兴奋发声:“济舟,来人了!拿烟,沏茶”。客人大喜,落座后无不赞叹:“济舟,你的鹦鹉教的真好!”,客人中往往不乏对鸟儿感兴趣的人,难免会有上前逗弄济艀一番,遇到这样的人,济f艀会竖起羽冠问候逗弄人的母亲:“我操你妈”!一口纯正的京腔,一句标准的国骂。客人们错愕:“这就不好了吧。”也有好事的年轻人会说“家伙,当心老子炖了你!”“卤煮了你!”,济艀会回一句:“随您的便”淡定从容。讲到这里外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多年以后,外公形象在我的记忆里已然模糊,但我却始终记得那笑容,那份孩童般的,简单的快乐,那份发至内心的,由衷的欢愉。

      济艀后来死了,是被耍龙灯的人吓死的!当时家里请人来耍龙灯,引龙人失手将球打在了济艀的栖杆上,济艀受到了惊吓,作为一只鸟它本可以扶摇直上,远走高飞,即使不能如北冥之鱼,化为鹏,怒而飞,但至少可以保住小命一条!然而脚链绊住了他,它扑棱着翅膀大叫着,声音十分地凄厉,这一次不是“京片子”,也不是国骂,它用的是它自己的语言,一只没有驯化过的脊索动物尖叫,是没有人能听得懂的语言,几经周折之后,这只大型攀禽和栖架一起跌落,它曾经漂亮的羽毛扭曲在混乱的现实中,最后和它的栖架一起被丢弃了。

      后来读到朱庆余的《宫词》,“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我不禁想起那年前夏天的早上,老人讲的鹦鹉“济艀”的故事,也觉得外公冒失了。世事艰难时,家里的食客抱怨饭食不够完美,饼烙得不够多时,外公的内心一定是崩溃的,也许他真的想大骂一句“我操你妈!”然而他不会,但他确实骂了,他的愤怒是对济艀说的!也许他和幼年时的我一样讨厌别人的逗弄,却又无能为力?他心里有许多不能说的话,不能言的疲惫苦衷都对济艀说了,由济艀宣泄了,或者让鹦鹉济艀帮他转述了!

      好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那个教我如何圈蚂蚁的老人时、他那森森白骨、布满老年斑的手足,还有和唇齿间的淬炼豆沫子......我依然觉得不适!

        我想,如果他还在,我说不定会问:“可您为什么和鹦鹉同一个班辈呢?

      “它就是我的兄弟呀!”他也许会这样回答。

      “可他是一只鸟呀?一个人怎能和一只鸟同名呢”我又问。

      “这也是没得选的呀。名字不是我起的”他也许会这样回答。

      “是谁给起的呢?”

        我没有机会问。

        其实,不问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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