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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病
话说，那时家里正在修庄院，父母都很劳累，突然有那么几天，母亲一下就睡不着觉了，一夜连着一夜，眼睛干光光地睁到天明。一周以后，她就觉得心慌气短、憋闷难受，无缘无故地发脾气、骂人哭嚎、胡言乱语、东奔西跑，就像疯了一样……
父亲带母亲去看病，医生诊断为心脏神经官能症合并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给开了一些营养神经的药物。母亲服药后，病情有增无减，不仅无法上班，连家务也不能做了，脸不洗头不梳，连吃饭都急得咽不下去，尽想着往外跑，好像身后有啥催着她一样，可不管跑到哪里又呆不住。父亲没办法，只好把外祖母接来，外祖母不停地劝她哄她，可她丝毫不听。我们只好把大门锁上，但她甚至在雨地还是不停地走，天黑后趁人不备砸坏锁子又跑了出去。大半夜的，我们既怕她掉进门前的沟里，又怕她被街上的车辆撞上，只能跑前跑后地到处去找她，找到后求她回来，她就是不回来。无奈之下，父亲只好给她吃镇静药，让她得以短暂的休息。偶尔，当母亲头脑稍微清楚一点时，她就搂着我们大哭，说她不能活了，也不想活了，她死后，我们可咋办呢？！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话，我们心里害怕极了，只有跟着她哭，怕她真地跟着祖母走了，我们就成了完全没人管的孩子了。
父亲想方设法带着她多方求医，折腾了许久，仍然不见起色。无奈之余，不信迷信的父亲只好听从母亲的话病急乱求医，今天请法师，明天请阴阳，巫婆神汉一波一波地来家里折腾。每一次，那些人都要我们准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属虎的男子指甲、门槛上的木屑、三个坟头的土、朱砂、神砂、黄纸香火、白公狗（或白公鸡）的血、特定尺寸的马刀、筷子和擀面杖、五色粮食、河里的鹅卵石等等（每一次都不尽相同）。他们早早来到家中，在我们好烟好酒好饭菜的招待之后，郑重其事地沐脸净手，坐在桌前将黄、白纸折成三角形或长方形，在上面画上许多复杂难懂的图纹，盖上红红的印章。忙活许久之后，等到晚上特定的时辰，就在院中备上香案，点上香裱，穿上宽袍大袖如同戏服一样的衣服，脸上庄严肃穆，口中念念有词，向四面八方躬身祭拜有请神仙下凡。但到底请的是观音菩萨还是玉皇大帝，念的是唵嘛呢叭咪吽还是阿弥陀佛，我们无法得知，只知他已得了神助。之后，两臂张开，微微躬身在院中疾跑，脚步轻捷，如踩着风火轮一般。手端一个酒碗，喝一口，抬头吹一下，口中便冒出一股火焰，又向外面吐一口，仿佛把什么腌臜的东西吐了出去。如此跑马一般折腾二十分钟之后回到窑内，将烧得通红的马刀举到面前，伸出舌头，“滋啦啦”从下舔到上，看得我们毛骨悚然浑身哆嗦，想那火红的马刀不把舌头烫掉才怪，但一想，他有神仙护体，便又放下心来。再看他抡起马刀，怒目圆睁，头偏手指，左右跳跃、前后腾挪，上攻下刺，仿佛在跟什么妖魔鬼怪贴身作战一样。我们心里也紧张不安，担心他打不过缠着母亲的妖怪，那母亲的病就好不了了。但他终于不负所望，慢慢停歇下来，不再砍杀，而是将烧得滚烫的鹅卵石倒进盛满醋的大马勺内，端起“哧哧”的醋石马勺，紧跑过院中四角，给每个角上都泼洒一些，扔掉马勺后跑回家中，左手端起用红布包住装满五色粮食的瓷碗，右手点燃一张原先写好的黄裱在母亲身围前后环绕着，口中快速地念叨唱诵着，烧完一张再点一张，直到将那些纸都烧完了，他也才停嘴，然后指派我们一人在门外呼唤母亲的魂魄：”妈——回来哦——”，另一人赶紧应道：“回来喽——”。母亲此时在炕上安静地躺着，一声不吭，不哭也不闹。按大师的说法，叫了相应的次数后，就等着母亲魂魄归来，我们也相信母亲迷失的魂灵能找到回家的路。最后，他自己端起那个锅台上的水碗，一边念叨，一边拿起一把筷子和一根擀面杖蘸上水，在锅边试探着竖立，说也怪，筷子和擀面杖真就立起来了。等我们回来后，他揭开粮食碗上的红布，只见原来满满的粮食只剩下半碗（那半碗哪儿去了，谁都不知道），他将那些粮食洒在窑洞和房间内，才疲惫地坐下来，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好像跟魔鬼大战了几百个回合。整个过程惊心动魄，持续近四个小时，累得他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全家人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钦佩，赶紧给他端上好酒好肉，补充他消耗的体力。
如此这般，类似的治病方式重复了几十次，母亲的病情仍然没有转机。就在我们愁眉不展之时，一位大师来到我家，先是重复了这套大同小异的治病过程，最后，他要父亲找来一个古旧的牛车轮子，把它栽在指定的院子位置，用以降妖镇魔。说来也怪，在此之后，母亲的病情竟然渐渐有了好转，脑子逐渐清醒，往外跑的次数也慢慢减少，偶尔，还能睡会儿觉了。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后，听见电视机响着，进门一看，见母亲斜靠在被子上，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搭在腿上，闭着眼睛，嘴角徽微上翘，发出轻匀绵长的呼吸，像是睡着了。我不敢惊动她，遂轻手轻脚地关掉电视，坐在院里等她醒来。约半小时后，母亲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我悄悄探头进去，见她睁开了眼睛，我惊奇地问：“妈，你刚才睡着了？”
母亲也有点迷惑：“是吗？我睡着了？没有吧……”
我说：“我都回来半个小时了，你知道不？”
她答：“嗯，好像不知道，咦，谁把电视关了？”
“我关的啊。”我说。
“那我真的是睡着了啊……”，母亲自言自语着，有点不敢相信似的。
我也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母亲的病竟就这么有了起色。父亲回来，我便急急告诉他母亲白天看电视时都睡着了。父亲也喜形于色：“是啊是啊，你妈最近确实好多了，晚上断断续续也能迷糊两个多小时了，虽说是二迷子，似睡非睡，但总比直接不睡好啊！”
我听了高兴极了，真想马上找到那位大师，给他磕几个响头，忽然又想起那个牛车轮子，便马上跑过去看。我细细端详着那只神奇的轮子，见它栽在院子正中，俨然一个庞然大物，直挺挺地立着，比我还高。但却破旧地很，木头都已发黑，与地面连接之处长着霉苔，辐条也粗细不均，有些像是损坏后被换过一样。我猜想着，不知它是哪位能工巧匠打造的，是自己用，还是给别人；是只有一个主人，还是几易人手；它被几头牛拉过，走过多少路，去过哪些地方，车上载的是酒、是盐，还是粮食酒酿；货物是轻还是重，想必是重的吧，否则，怎会磨损成这样。还有，车上坐过什么人，是妙龄女郎，还是莽夫壮汉？发生过哪些故事，经历过哪些悲欢，但这一切如今都不得而知，但它在历经人间风雨，遍看人世沧桑之后，定然是修炼得道，变成有灵性的器物。否则，怎会如此神异，能够降妖除魔，赶走附在母亲身上的恶鬼呢，我不由地对它顶礼膜拜，由衷地感谢它。
再后来，我们在窑洞上面的场院内盖了新房，就搬离了那所院子。不久之后，母亲的病便大好了，她打起精神上班去了，我们都替她高兴。
不过，说真的，直到现在，母亲到底得了啥病，都是个未解之谜。
但在当时，不管母亲得了什么病，我们的生活都失去了乐趣。我正在读五年级（那时是五年制小学），就要毕业了，可家已不像家了，有时连饭也没人做，我经常啃干馒头，红霞的母亲（我的老师）知道后，就经常叫我到她家去吃。可就在那时，我跟红霞之间突然插进一个丽丽，说真话，我并不讨厌丽丽，她学习也好，长着一对大花眼，心直口快的，她家在大姑家附近，她母亲还和大姑是朋友，我们早就认识，还一起玩过。可不知咋地，我就是心里难过，觉得她夺去了我心中什么宝贵的东西，看到她们在一起，我就自行走开，悄悄地伤心难过。
对于学习，我丝毫没有放松，也许只有在学习中，我的心才能得到平静。不记得是六月还是七月，先是学校的毕业考试，我考了全校第一，后来是全县的升学考试，考完就回了家，我再没想过考试之事，只是感到不高兴，不开心。几天后听说，学校发榜了，我跟一个男生并列第一。这个消息并没让我开心起来，我也没去看榜。名次在我心中不重要，我就是不快乐，祖母不在了，表姐表哥回家了，弟弟不爱说话了，母亲生病了，父亲沉默了，朋友远离了……
但即使心里再怎么不高兴，地球照样在转，太阳落下后，月亮便升起；月亮落下后，太阳又升起，在这一落一升、一升一落之间，便将这看不见的光阴款款推走，我也迎来了我小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假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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