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将终夜长开眼

半夜里睡不着，辗转反侧，就开始思念起出差在外的妻子。

想起她年轻时美丽的面孔，想起她鲜红的樱唇，想起初次约会时的羞不可抑。

这时候想起的，都是她的好。

就这样，从十二点，到三点半，我大睁着双眼，盯着漆黑的屋顶。

还是睡不着。不禁想起两句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两句诗之所以能流传千古，首先是对的好，对仗工整，启人慧思。以“终夜”对“平生”，用“长开眼”来对“未展眉”，真是令人拍案。

你一生为我受苦，后半辈子，我一直怀念你。

很难想象，这么深情的句子居然出自大海王元稹之手。

元稹，就是与白居易齐名的中唐大才子，文坛领袖，史上号称“元白”，他们引领了著名的“新乐府运动”，堪称一代文宗。

这位元大才子，就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在普救寺里为着崔莺莺跳短墙。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后来，两个人琴瑟和鸣，成就好事。

可是，男人都是要事业的。大才子金榜得中，宰相说家里小女还待字闺中，你可曾娶妻啊？元大才子立刻回答：还未。海王的逻辑都是一样的，恋爱嘛，又不是婚姻。再说我也没撒谎啊，人家真的就是单身嘛。

于是，年少的官职卑微的元稹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韦丛为妻。那年，她二十岁，他二十五岁。夫妻感情很好。

可是，生活总是很现实。首都长安，居大不易。房价米价都贵，只有工资很低。贫困的生活伴随着这对小夫妻，一直到女主角谢幕。韦丛终年二十七岁。

在这期间，韦丛是贤惠的。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她变卖嫁妆，维持家庭开支，靠着野菜充饥，靠着槐树落叶烧饭。

每一个嫁给爱情的小女子大概都是这样子的吧？

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样的。男主苦尽甘来，入阁拜相。可惜，斯人已去，命不久长。

于是有著名的《遣悲怀》，平白如话，然而字字沉痛，声声泣血，犹如千斤重锤，一次次捶打着男人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千百年来，使人为之泣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那些年轻时聊以自慰的梦想，那些用来互相鼓励坚持的玩笑，现在都一一实现了，可惜人不在了。也曾无数次梦到你，在梦里给你送钱花，别那么苦了，今天咱们有钱了，“今日俸钱过十万”，可惜人不在了。所谓死后合葬同穴，所谓来生再续前缘，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事，“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今生能抓住的，唯有用长夜里的漫漫思念，来报答你平生未展的双眉了。

元稹的悲怀，遣了一遍不够，还要遣第二遍，第三遍。包括他的《离思》，共有五首传世。这一首首情诗，都成了经典。我终于相信，他的“终夜长开眼”，确实是真的。

元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一边滥情，一边专情。他的专情有诗为证，他的滥情有史为证。他除了原配妻子韦丛，还娶了继室夫人安氏和裴氏，一生红颜不断，负了很多女子的真心，而且还将蜀中才女之一的薛涛当成了爱情备胎。总之，元稹三番两次对女人“先撩后弃”的行为着实叫同时代人颇为不齿，非议良多。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不过，任何行为都有相应的心理动机。元稹的心，早已许了人，漫漫余生，既然不能走心，那就只能走肾了。这么说有迹可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曾经领略过苍茫的大海，就觉得别处的水相形见绌；曾经领略过巫山的云霭，就觉得别处的云黯然失色。我认为这是对一个女人最高的评价。你占据了我的心，这一生我只膜拜你。所以我认为，这一句是千古情诗第一。

所以，当你看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元稹，你不要惊讶，他早已不在乎别人说他滥情，因为他才是真正专情的男子。他的真心和真情，只给了他的韦丛。

你看到人前显贵的元稹，你不知道，那些漫漫长夜里，无论身边睡着何人，这个男人，只在思念他的前妻，那个生命短暂如昙花一现的女子，她七年的青春如烟花般绚烂，始终绽放在这个男人的心底，她紧缩的双眉，成了这个男人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也是后世所有功成名就的男子对相濡以沫共同扶持的糟糠之妻的遗憾。看，我们胜利了，可是你已倒在前进的路上。

无法弥补，不死不休。

这种精神上的遗憾如毒蛇，噬咬着男人的心。

惟将终夜长开眼。

2023.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