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新生活
1994年春节过后,爸爸和妈妈一起去了杭州打工,把我和妹妹丢给了爷爷。这是我成为留守孩的开端,后来我才发现,自这个春节以后,要想再见到妈妈、从妈妈那得到温暖的母爱,已经是一件十分困难和难得的事情。
春季开学似乎要到元宵以后,总之,开学前的那段独处时间,我记得特别清楚,仿若那十来天的时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原因很简单,我第一次尝到了没有玩伴的孤独。
父母外出以后,我只有两个不同于在外婆家的玩伴,一个是小我四岁的小妹,一个是年逾花甲的爷爷。如果还在赣西北,小我四岁的小妹绝不会成为我称心的玩伴,小屁孩,不跟趟,玩不到一起;年逾花甲的爷爷,更是没有玩伴一说。现在,我身边只有这两位亲人,在适当的时候勉强称得上做一做我的玩伴了。
与小妹做玩伴,除了年前大雪天那次一起在屋顶堆雪人她哭了和后来一次玩闹她又哭了以外,其它我都不记得了。与爷爷为伴,倒有两件小事我记得很清楚,一件事是,爷爷那时候抽旱烟,那根竹根做的旱烟枪我感觉很新奇。以前在外婆家,外公也抽烟,但是他们都是抽卷烟,而爷爷这里抽烟的男人们,哦不,抽烟的老男人们,人手腰间挂着一杆旱烟枪,连同烟枪绑在一起的,还有一只可伸缩口子的布袋,里面装着黄烟丝。爷爷点烟的家伙什,除了火柴以外,还要用上一张黄表纸。抽烟的时候,他把旱烟枪前头的金属烟头嘴里塞上烟丝,用手摁一摁,然后将一张黄表纸卷成筷子那般细长紧实,再划燃火柴,却不是点烟嘴,而是将细长的黄表纸杆点燃,最后用冒烟的纸杆点烟嘴——那纸杆随着烟嘴冒烟,它还会一闪一闪地冒出明火。后来我明白了,这么做,是为了节省火柴。人们吸一口烟,通常要抽三五锅,一张黄表纸杆可以完成持续点烟的使命,而一根火柴显然不能。
我喜欢为爷爷点烟。早上,爷爷有蹲马桶的习惯,我则闹着要跟着进去,然后在爷爷身边为他点烟。这是我与爷爷为伴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便是我常常跟着爷爷上后山的地里劳动。
爷爷听不大懂我说的普通话,我也听不懂爷爷说的方言,但这不妨碍我做他的跟屁虫。就是这时候,我知道了后山自家的几块地,爷爷会指着眼前一畦一畦的菜地跟我说:“这个,我们的,那个,也是我们的。”去菜地的日子多了,我对自家菜地的感情似乎也急剧升温,我喜欢有事没事的时候,跑到地里去看看,这里有时候是茂盛的红薯藤,有时候是碧绿的蚕豆苗,有时候是细长的芝麻杆……总之,看着菜地里蓬勃生长的作物,我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喜悦感——时至今日,我依然做着想要回家种地的梦想,不得不承认,我还收到后来念书时认识的一个叫陶潜的人的影响,但是不得不说,跟着爷爷去菜地的日子,绝对是我播下的要回去种地的种子。
除了和小妹、爷爷在一起,其它时间,我都是推着那辆学着二表哥自制的独轮车玩具独处。我推着它,转遍了整个村子,也转熟了村前的那条笔直的马路。偶尔在路上碰到村子里孩子,他们会招呼我,而我总是低着头,不敢搭话,因为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羞于开口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不说得好的普通话,那时候,普通话只是学校里的通用语言,甚至很多时候,老师讲课还得搭上方言。
不久之后,开学了。我进了坐落在村口学校的三年级教室,小妹,则进了位于小学校后边的幼儿园。有一个细节,小妹妹似乎很得幼儿园唯一一个中年妇女老师的喜爱,我记得那位矮胖的声音特别尖锐的老师,有一天怀里抱着我的妹妹,站在我们学校一楼通往二楼的露天楼梯上。那时她也许在跟我爷爷或者打工回来的爸爸在聊天。总之,我能感受到她对我妹妹的喜爱,也许还有同情?对于一个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的小女孩的同情。事实上,小妹只在幼儿园呆了不久,就被爸爸带去妈妈身边了。这位和蔼的幼儿园老师,有一天还跑到我们家里,询问我爷爷,为什么小女孩没去上学了,说不上学不行。
我读三年级。教室就在学校露天楼梯上去二楼的第一间教室。整个学期,我都没怎么开口讲话,当然,一个学期结束,我还是认识了很多人,我跟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一起去邻村念完了小学,又一起去镇上中学念完了初中。但是1994年的春季学期,我极少和同学们交流,原因依旧是语言问题。我记得自己在必须要说话的时候,都是用怯怯的普通话和他们交流的,当然也包括老师。
开学了才知道,这里的小学实行的是六年制,而我在外婆家念的是五年制,于是,课本就不同,特别是数学,完全不衔接。彼时,我发现,数学课本上的内容,早都是自己学过的内容,主要体现在分数这一节,比如分子分母之类。大概是仗着许多内容都是自己学过的,这学第二遍,显然就比其他同学占了很大优势,一次考试过后,我就赢得了老师们的赞许——也许,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优秀或者说“学霸”,只不过是起初得了老师额外的关注加鼓励,树立了孩子“必须优秀”的心理和自信。回想一下,自在安定小学入学以后,爸爸就时常找老师咨询,过问我在学校的表现,又因为我家穷,时常交不上学费,从而导致被老师加以额外的关注,我在上一年级时,就被老师选为学习委员,又第一次让我上黑板帮忙板书……所谓会读书的天分,大概所有孩子都是一样的,“学霸”在成为“学霸”之前,大概就缺了老师和家长的关注以及鼓励,还有由此带来的“必须优秀”的心理和自信心。
随着天气渐渐炎热,暑假也快来临。彼时,我已经和许多同学都能玩在一起了,当然,这都只局限于在学校里。我们班里有个“孩子王”,他学习不好,但是特别活跃和调皮,很多男同学们都会围着他转;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围着他转,比如我,比如那个开拖拉机男人的儿子,还有一个身子矮小、念书用功的小男孩。对待我们这些人,他就得偶尔欺负一下。开始的时候,我被他们孤立过一段时间,但是时间似乎不长,大概是我这个要么不开口、开口只说普通话的“另类”,让他们感觉很新鲜,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就去欺负爷爷家前屋那个开拖拉机男人的儿子去了。还有一次,他和那个念书用功的瘦小男孩子打了一架。他们打架时,我从小男孩的眼神中读到了恐惧和迫不得已,但是他躲开“孩子王”的那一挥拳,特别漂亮:孩子王顺着小男孩的脸庞一个挥拳,小男孩弯下腰抱住了孩子王的身子,恰到好处地躲开了那记挥拳——这场架,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个春季学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除了因为沾了年制不同的光,受到老师们的赞扬以外,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自己认认真真地画过一张画。美术课上,老师们让我们就着美术课本作画。动笔之前,我想起了三表哥折纸飞机的事儿来,三表哥折的纸飞机,通常都很会飞,当然,我也见着表哥是怎么折纸飞机的,唯一的记忆点,就是认真,一丝不苟。作画的时候,我想,我要拿出表哥折纸飞机的认真劲,好好画一张画。最后,我画的是一幅猪八戒坐在地上捧着西瓜吃西瓜的画——下课铃响,我的画作还差在西瓜上点上几粒西瓜籽。身边的同学们早已哄散开来,我依旧认真地对着美术课本作画。画完以后,我欣赏了下自己的画作,特别满意!一幅栩栩如生的猪八戒吃瓜图,就摆在我的课桌上。迄今我都认为,那是我这一生中,画过的最好的一幅画。认真,就能把事做好、做漂亮,这大概就是我在画完这幅画后不自觉的收获。
课堂生活上,我并不觉得孤独,因为有认同我的老师们,有一起嬉戏的同学们,但是放暑假后,我的日子又变得单调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我想妈妈了。1994年的夏天,我除了记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来往于村口的那条马路上翘首期盼妈妈出现以外,我不记得发生过任何一件其它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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