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姓卢,我能认识他,纯属偶然。
在中国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一个小村子里,聚居了三四千人,他家在东头,我住在西头,本来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在那天傍晚邂逅了。
“端阳,你妈在这里,你妈在这里!”一群小不点围着一个高出他们一头还多的大个子,边起哄,边指指点点着。
在放学路上漫不经心地踢着小石子的我挤了进去,只见大眼、长脸、黑着厚嘴唇的端阳被比我高的小不点们围着,脸呈悲泣状,一边抠宽窄不一的土坯缝,一边怆然地喊着,“妈,妈!快出来呀妈……。”
我本也随这群小不点不怀好意地哄笑了几声,可不知怎地,他那伤心又执着的神情、举止打动了我,我便小眼睛一转,对他喊道,“刚才我见你妈在你家门口喊你呢。”
“当真?在哪?”他扭转身,一双大眼滚碌了下来。
“真的!”我心一阵慌乱,周围的目光也聚了过来,我手胡乱向后一指,其实我连他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可我这举动倒象给聚着的一汪水扒开了道豁子,端阳大手一扒啦便出了漩涡,我却被淹没了,那群小不点推搡着我,“恨天高,恨天高”地叫着,本就个小的我索性头一低,往空隙处一钻,撒开了脚丫子。
自此,我在初中、高中、大学的路上奔波着,与那个叫卢端阳的再无瓜葛,直到1994年我大学毕业到了义马。
亦是很偶然的一个机会,在义马人生地不熟的我象抓住了一根稻草,村人告诉我:“端阳,卢端阳也在义马!”
我本来对他已没了印象,可人家一提到土坯缝中找妈的那个大哥哥,这人物立马在我的脑海中活了过来。
于是在义马一而再、再二三不如意的我决计去找找他,以期能从出道早的他那儿得到点温暖。
不料义马虽小,找个人却不容易,直到一年后我在义煤局机关找到了在安监科的他。他虽又魁梧了些,脸上有了光亮,可轮廓依旧。他一见到我,象见了老熟人般,立马把低了他一个半头的我按在椅上嘘寒问暖、倒茶让烟。
自到义马一年多来,我处处小心、时时在意,仰贯了别人的鼻息。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岳飞般地被打发到了边远小学,已在怀疑自己的我如今得到这样的礼遇,那心情怎一个“感动”了得?
不等下班,他便领我到自己的家中,把我介绍给下班的妻子、放学的女儿,我寒喧着,但分明能感到他妻子的不快。可他不管这些,硬是把我按在椅上,飞快地跑前跑后,独个给我做起了午饭。
饭后,我知道中专毕业的他得了本家卢政委的提携,作为局机关安检科普通安检员的他对我的窘况无能为力。但他立马行动,带我去见卢政委,可此时政委已退休,除了对曾是同村的我表示同情外,亦爱莫能助。
他却劝我不要气馁,并给我辗转介绍远在三门峡的就业局卢局长,本地的普教科李科长,直筒倒豆子般地给我鸣着不平,以致我站在原教育局局长的病床前时,人家还教训我,“到哪都要好好干,别到处说三道四!”
时间到了公元一九九六年六月,远在小山村的我得了个消息:“你们教育局换班子了!”
这消息是卢端阳通过电话给我说的!听到这消息,在那闭塞的村落,我面前的每个孩子都可爱起来了。
我立马行动,据理力争,直到新任局长、分管副局长附和,“就是,这太影响义马声誉了,哪能让一个本科生去教小学!”至此,罩在我头上的阴云才渐渐消散。
到了义马市高中后,不再奢望远方的我与风雨同舟的本地姑娘结为连理,办事那天,端阳特意请了假,替我张罗来张罗去,当时随份子标准是领导三十,同事二十,端阳给我随了二百,外加一条烟。
对帮过我的人,我嘴上不来,心里还是充满感激的,这感激之情积蓄到一定程度,便会流于笔端,为此,我给普教科李科长写过诗:
又是一番好风景,红树桂绿,绿枝绽红,人才云聚义马城。
嫩竹犹需老根宠,春风吹雨,雨新春容,浮生难得一峥嵘。
我给卢副局长写过诗:
向日饮得崤山酒,春色碧透红楼。不知天高云多厚。欲驰千里路,量天测云数。
崤山路上崤山柳,是否惹得风妒?失意仍将草木忧。闲把人字读,与影平分愁。
我给当年新任分管局长肖局长写过诗:
夜半雷声惊寒梦,桔灯一盏,依稀墙外明。珠泪涟涟喟声声,正是夜雨击浮萍。
忽闻换了新风景,欢声鼎沸,喜看满天星。人间何物今尚在?凭栏处啸啸东风。
我给当年新任局长许局长写过诗:
人心一杆称,称遍东西南北中。古往多少人与事,庸庸,唯余清月烛九重。
波去潮又涌,人间古今从来同。浮华千钧还复轻。隆隆,丹心一颗浪千层。
但对为我忙前跑后的卢端阳,我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我写的近千篇习作里,竟没有给他的只言片语。
呜呼……。
自此,我和卢端阳各忙各的,少有联系。但大约2012年义马市香山街的一声巨响又给我送来了卢端阳的消息:“卢端阳的前妻因家庭琐事自杀了!”
我本打算慰问下独自带回孩子的卢端阳的,但因诸事缠身,一拖再施,竟没成行。后来听说他再婚了,我本要去还人情的,但最后还是遗憾着。
日子就这样被一张一张地掀去,我心里虽总牵挂着他,时不时地念叨着要去见一见他,但作为行动上的矮子,我只是一味空想罢了,而他,不来见我,也许是家事不顺,回想逆境中的自已,愈发理解项羽为何不肯过江东了。
去年春节,我又念叨起端阳,与妻子说起此事,妻子说,“就是你那个老乡啊?”
“对!”
“我在街上见过他妻子,几乎瘫痪了,被一个男人掺着,——不是端阳!”
我心忐忑着,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不料今年的九月二十九日晚上,一个噩耗震惊了因发烧偎缩在同学车上的我。
“端阳,端阳就是和你一个村的那个呀?”
“对!”
“安检科的?”
“嗯!”
“早死了,死了有两年了!”同学边开车边说。
“怎么会?……咋死的?”
“那几年煤矿形势好,每年的安全奖几百万、上千万,听说他没往各矿发,私自……。”
我听不下去了,眼前浮现出不修边幅的他,住在前妻宿舍的他,住在二婚妻子六十平米房中的他,指着价值千元的二手面包车要我坐的他!
“怎么可能?一个安检员……。”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坐了两年,出来,唉,癌症吧,或者,……那几年我不在义马。”
被一群小不点围着的端阳,被一群精英围着的端阳,我控制不住自已,浑身抖动着。我想起我家邻居,他原是一个矿上的会计,坐了两年牢,出来还被以前的领导供着,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他怎么就……。
“唉,有些人没事,有些非死不可!……端阳,太老实!”
是的,端阳太老实了,太相信别人了,一群小不点都能哄着他去土坯中找妈妈,何况一群精英呢。
这时,到地方了,我下了车,一群风拥了来,我缩了缩脖子,“端阳,这里面有你吗?你想说什么呢?即便再说,谁能听懂呢?谁想去弄懂呢?”
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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