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我差点被撞死了,你知道吧?~~哈哈哈哈~~
差不多每年一次见到严老,我礼节性地恭维他脸色红润,没想到他突然这么答复我。然后得意地爆发出招牌式的大笑。
严老太,一脸尴尬和无奈,无声地叹口气,把脸转向了墙。
我张了张嘴,无语。一瞬间,也笑了。就算是附和吧。
严老头年轻时当过几天兵。那是50年代初,朝鲜战场上正是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倾其所有支持朝鲜人民统一的正义事业,反抗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国际反动势力。 有志青年们无不庆幸,在新中国成立后还能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严老头就是其中一员。尤其庆幸的是,他在学校学习的是通讯专业,参军后就算是高技术兵种了——没想到严老竟是我这个专业的老前辈呢!
这些都是去年他在饭桌上告诉我的:
机要员儿!我们班上的同学上战场后,大部分都是机要员儿。
你知道那时候机要员有多牛吗。机要员是营一级才配的。打仗的时候,警卫最重点保护的是机要员,然后才是营长和政委。为什么,你知道不?……营长被打死了,还有副营长。机要员死了就没法和上级通讯了,就成了瞎子!~~哈哈哈哈~~
我其实没那么好的运气,到了鸭绿江边,就呆下来,等着分配到队伍上去。有些同学很快就上去了,结果去的人大部分都没有回来。我就等啊等,结果没等多久,仗就打完了。是不是彻底打完了,谁也不知道,就留在了东北。我一个江苏人在东北,生活上很不适应的。在东北吃的东西太单调了。
后来,就在东北当老师,单位介绍,认识了也是江苏人的严老太(严老太其实不姓严:) )
我老爹狡猾地笑了,很得意地揭露了这个小秘密。
是呀,谁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 哈哈哈哈~~~
严老太正夹着一块锅包肉,放在他碗里:
净说,菜都凉了!
严老头开始讲他的故事:
那天,我在路上骑自行车,从小区去超市的路上。‘咣’一下连人带车就飞出去了。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在地上了,浑身都软了。一个小伙儿在我旁边,扶着我胳膊。
他问我:“大爷,怎么样?”
我动动腿,动动胳膊,好像没事。我就跟他说:“我起来试试。”
唉,也就站起来了。我再试试用两条腿跳跳……再用左脚……用右脚。挺好的,啥事也没有。哈哈哈哈
不过,我的车被撞残了。后轮完全变形了。现在想想,破车也有破车的好处啊。撞击的能量都被它给吸收了,牺牲自己保护主人。我的车还真是忠诚啊,啊哈哈~~
你第二天知道胸口疼了吧!
严老太插嘴说。
是呀,当时高兴过头了吧 ——飞这么远一点都没伤着。后来,我们去修车店,那个老板是打过越战的老兵。他说,他们那会儿也是这样。别说受了伤,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呢!
突然间,餐桌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和嘴里的动作,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严老太。严老太即没摇头也没点头,感受到投来目光的重量,有些意外。她偏偏头,转向严老头。严老头难得地嘴里大嚼着,接到严老太的眼神,夸张地把头往后靠了靠,接着,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死的不是我啊!我这不是还好好的么?说的是抗越时他的战友儿。
修车老头比我小得多,不过他倒是在云南打过越战。仗打起来,人命太不值钱了。
严老头继续说,
他班上的一个小战士,上战场也没几天,就在他身边被流弹打中肚子,血当时就喷出来了。他自己还不知道,继续往前跑。班长赶忙叫住他——赶紧趴下。他看到伤口也吓坏了,班长说,流这么多血,一般人早就死了。结果,他一听到,马上就死过去了,怎么叫也不醒,呼吸脉搏全都没了。班长这才后悔了。不过呢,也许他在这之前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农村里杀鸡的时候,鸡头切掉了,鸡还能挣脱了满地跑,那也是常见的。
你这打的啥比喻,越来越不像话了!
严老太又忍不住了。
你要说就说你自己,扯那么远干嘛?
好好好!
那个老板悄悄跟我说,你千万别放那个司机走。别看你现在没伤,你这么大年纪,车都这样了,人怎么能没事呢?我想,真的没事啊。干嘛吓唬人家?我看那个小伙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白得都发青了。他肯定是在想,这回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呢。他看我在看他,走过来跟我说,大爷:“咱们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如果有什么伤,查清楚好。”我想,你小子行啊,还真不怕麻烦。我说,没事!你别担心,等会儿你把修车的钱给了就走吧。
修完车他就走了?
我问。
那可不就走了。
严老头回答。
走的时候还留了个电话呢。
严老太插话说,
不过后来怎么打都没人接了。
第二天胸口下面疼得不行。赶快到医院去查。你知道怎么着?两条肋骨骨裂!这个真险,万一要是断了,把内脏扎破,内脏出血,那可就完咯!
严老头接上。
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就给那个电话打过去了。结果就是没人接!
严老太忿忿地抢过来,
你看,万一要是什么大问题,都找不到人了。他就是这样马大哈!
估计是他家媳妇不让接啊……
严老头狡黠地笑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家媳妇?这种事儿,谁不怕麻烦呢?
严老太反驳道。
其实,我们都有医疗保险,基本全包。出了大问题反正也都是在医院解决,最后谁付钱对我们也没区别啊。
严老头总结说。
饭桌上安静下来。故事基本上是说完了。大家又吃了一会儿,这样的安静腌出了一些尴尬的味道来。
我于是转向严老头说:
您的肋骨现在都好了吧?我可是没看到有什么不便啊。
全好了。啥事儿没有了。哈哈哈哈~~
严老头又大笑起来。
两周前检查,骨裂已经完全愈合了……
严老太补充道。
而且在裂缝的地方还长了一圈钙质层,这以后就更牢固了。就是那十几天太疼了,每次呼吸都跟针扎的一样!
严老头说着用手搓着左肋下,挤着眼睛,做出龇牙咧嘴的模样。
现在就别再装啦!医生说长好就不会再疼了。
严老太不屑地声明道。
哈哈哈哈~~。谁知道,老了老了,在家门口还遭这一难呐。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严老头乐道。
饭后,我和老爹走在一起,老妈和严老两口子走在后面。不知不觉就拉远了,但是后面还是不时传来严老头小钢炮一般的笑声。老爹说:
咱们走慢点儿。严阿姨的脚不好,以前摔断过。
我这才注意到,严老太确实走得很慢,总是脚掌先探出去,然后才踩实,而且步子迈得也很小。严老头走在一旁,几乎是侧着身子,背着手,要么抬头跟她们说几句,要么低头看着严老太的脚下,好像横行的螃蟹那样,不免让人忍俊不禁。街边饭馆的门口,斜靠着两位,白色工作服,歪戴厨师帽,手里夹着燃着的纸烟,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就餐时间基本结束了,这大概是小厨师们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刻了,躲在厚厚云彩后面的太阳也一点劲头都没有,这是去午睡了吧。午后的昏昏欲睡也延着大街小巷弥散在镇上,偶尔的一两声自行车铃又揪着耳朵把你从瞌睡中惊醒。不知怎么的,竟然涌起一股诗意,好像要把这个场景送进画里。
听说人死前,他的一生会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飞快地过一遍。我想假使这是真的,那放过的其实只会是一些印象特别深刻的场景,比如今天这样的。这样一个没有奇观美景的场景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应该是因为严老头吧。我们都见过或听说过很多老年人,除了个别的几个,大多是标签式的存在:慈祥的/严厉的、深沉的/肤浅的、急躁的/温和的、成功的/消沉的。我们都期待着,老人 能比其他人更 好 那么一点。毕竟,在尊老敬老的文化氛围中,我们尊敬的最好是比我们自己要更好的对象;而且,作为任何一个人来说,活了这么一辈子,不该进步或进化一点么?
不过,回看一下自己,现在就比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儿童时代更好了么?好像真的很难说。更多的只是捡起一些,又丢掉一些。捡起和丢掉的之和大于零么?也很难说。想到这些,我总是心虚的。好在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方向,所以还能宽慰自己说,还有机会,没关系。
那么严老头呢?他是大于零还是小于零呢?这个问题当然是不敬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有资格去品评。我要说,他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我愿意相信他从来就是这样顽皮开心——从八岁到八十岁;我甚至希望我的父母也能像他那样,快活得没有保留;更奢侈点地说,如果全天下的老人都能像他这样没心没肺地快乐,那该多好。那样的话,连我都等不及赶快要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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