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西药伤肝脏,伤脾胃。
我把一把西药倒入嘴里,喝水,吞咽。
副作用,伤人,伤身,伤心。
——序
1.
我捧着一束紫色柔软的鲜花踏入医院,在304门口停驻了一会儿。
“进来吧。”低沉的男声。
“我来了。”我径直走到窗边,风很大,把洁白的薄纱窗帘往里吹。关小了窗户,把那一束紫色鲜花插到银色的电镀花瓶里。
他戴着细框眼镜,没穿病号服,穿着黑色的真丝睡衣。深色的头发垂在额前,手上拿着一本外文原版的《恶之花》。
波德莱尔,我知道法国的三驾马车一。
“刚刚上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来医院当志愿者的老奶奶,她很耐心的告诉我方向,她还说让我退休的时候也来当这个志愿者。”我对他说。
“你呆不下去的。”他的回答中带着笃定:“痛苦,嘈杂,你自由惯的性子是呆不下去的。”
只有这个病房单人间,明亮,安静,纤层不染。
“我打算明天出院了。”他把书放在床头,靠着白色的大枕头。
“开什么玩笑?你才刚做完手术没多久。”我无法理解。
“都快在医院一个星期了,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总之,我的身体不太严重。而这里却有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来看望我的每一个朋友,走的时候都只能留下一句:好好休息,注意身体。”他的眼睛沉了下去。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知道,因为被同情的一方,想遁地逃走。
他垂下眼,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留下一小片阴翳。
“你知道吗?从一楼到六楼,从第一个房间到走廊尽头,孩子的哭闹,不健康的身体,患者排队等待的愤怒。过分的关心,过分的冷漠,一应俱全。”他抬起头看我。
“我不想,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好像在祈求。
“叶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喜欢读诗的人总是善感的。
第二日我也鬼使神差的帮他收拾好行李,而不是劝阻。
“药记得吃。” “嗯。”
“隔段时间来复查。” “好。”
我慢吞吞地开着小车,把他载回家。叶诗又消瘦了,修长的双手,手背上却是针孔和淤青。
叶诗是学图书设计的,工作也很认真,忙起来,作息不规律,又爱喝酒。
胃就是在这样一点一点的折磨下毁灭掉的。
叶诗的家里有个巨大的防旧木制书柜,胡桃色的,装上百本书。很多都是收藏级别的,包装精致的原装书,上年头的古董书,稀有的摄影集。
仅仅是这个书架就足以让我露出贪婪的神情。
“你有没有闻到腐烂的味道。”他靠近我。
“什么?”我被吓了一跳。
“像爱伦坡,他说他愿意花一百个世纪等待读者。”叶诗叹息到,“身体早已腐烂或者化为灰烬,但是过了一百个世纪灵魂还是新的。”
有关于文学,不是几杯酒下肚,看几本感同身受的书,伤愁到在心里生几场大病,就可以说尽的。
“新,闪烁,或者成为天空中的星轨。你也可以做到,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我说。
“你看。”他把我拉到了大大的落地窗前,八层楼的高度,让我有点些眩晕。
我认真在看。
时间成为软弱发霉的面包片,一片片挂在高楼上,电线杆上,青葱的草坪上 。突然间闪出一道耀眼的红光,我不知道是火光焚城还是我的眼睛燃烧出炽热的火焰。甚至看得清街道上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从容,快乐,自在,但却只是彼此漠然,擦肩而过,成为分散稀疏的星点。时间,空间,成为疯狂的抽象画,硬朗的线条沉稳干净的用色。
而站在我边上的叶诗,也成为一座古希腊神像,洁白,绝美,僵硬。
也是冰凉,一动不动。
我开始大口喘气,发现神是无动于衷的。一切都没有骤然停止 。我开始像一个孩子一样哭喊你。心中有一阵刺痛,是那种被抛弃的不安感。
我背过身去,蹲下,眼泪砸在冰凉的地板上。
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我看见自己做什么都笨手笨脚,成为受人耻笑的怪物。还有很多过往云烟,从远方的那一片天空处飘来。耳朵听到的都是忏悔声,人类喊着救赎……却是徒劳。
我变成费尔南多,成为了一个公司小职员,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游荡,做着伤感的春秋大梦,死后才见荣光;我变成赫拉巴尔,成为一个枯燥的打包工,把书本搅碎,脑中是关于基督和老子的思想,站在两方之间;我又看到在欧式古铜镜前自己冷情的嘴脸,也像被别人踩在脚底下,痛苦呻吟,熄灭火光的半截香烟屁股。
仇恨,暴力,不安定的人心。
突然,叶诗的书柜直直倒在我身上,书一本一本砸中了全身,我淹没在书堆里。
四周黑暗,没有光线,睁不开眼。
我的脑袋好像被砸开了一个缺口,脑中的所有的思想都在一瞬间倾洒出来。
……
2.
“醒了吗?”很熟悉的声音,让我极力挣脱黑暗的网。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
白茫茫的一片,像下雪了一样。
这里不就是病房304吗?紫色的花还插在银色花瓶上,甚至没有一点枯萎的迹象。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一头雾水。
“你刚刚做完手术,睡了小半天了。”叶诗抱着手,看着我。
我从床上坐起来:“什么手术,做手术的人不是你吗?”前一秒不是在叶诗的家里吗?
“说什么呢。”他习惯性的推了推眼镜,把装了药的碟子递了上来。
一切都不可思议,仿佛倒置了一般。
我成为叶诗的一面镜子,我用力把他的手推开,药丸撒了一地,像儿时撒了一地弹珠一样,发出突兀的滚动的声响。
“别发脾气了,好好休息,我回去帮你熬粥,晚点再过来。”他站起来俯下身帮我盖好被子。
他走到门外,灰蓝色的衬衫,仿佛一朵饱含雨水的阴郁的乌云。
他要关上门的一瞬间,我叫住了他。
“叶诗,我不知道,
不知道生病的,究竟是你,是我,是我们的生活,是诗歌里的句子…还是这个人来人往的社会。”我望着他的背影,多想他能够回答我。
病床床头还是是波德莱尔的诗。
我好像都能背出来,“天空又悲又美,像一个大祭台。太阳在凝血中下沉。”
可此刻窗外的天,蓝的清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那天我坐在床上,想了很多东西 ,我甚至毫不关心,我究竟生了什么病?只是想到那个麻疯病患者明石海人,留下的诗《白描》:像生于深海的鱼族,若不自燃,便只有漆黑一片。也想到《小丑之花》里的大田叶藏,呆在医院里,身上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和一个先走一步的生命,也就只有痛苦。
吊针,戳着我的手背,麻木,没有痛感。
脑袋昏昏沉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我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从医院一路跑到了城外,赤着脚,磨出血泡来,像在追逐自由。叶诗没有劝阻我,像当初我放任他出院一样。
叶诗只是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静静注视着我。
眼里闪烁着慈悲,像是我的神。
3.
叶诗没有走,在304的病房外的走廊上,夕阳斜照,留下一长串阴影。
下午的医院,意外的安静。
还记得她以前说的话,
“叶诗,我做了一个梦,满城都在诵读你的作品,艺术馆里挂着我的油画。我们终于变成为健康的年轻人,不在患病,脸上带着光泽,可以毫无顾忌地笑出来。”
“你的梦可真善良。”他笑了。
“叶诗,你是天生的诗人。”她是认同。
可是她好像一病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醉了的光阴,碎了了一地的稿纸,我们的不清醒的梦。
又悲又美。
“若不自燃 ,便只有漆黑一片。”也像一只擦亮的火柴。
很快就要燃尽。
两尾不再游动的搁浅的鱼,304病床上的两个患者。
做梦的人起码是善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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