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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故家

周作人的故家

作者: 孙烜之 | 来源:发表于2018-10-12 16:21 被阅读9次

    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一书,我颇喜欢,由一篇篇小文组成,文字明澈平实,却多回味的地方,这是很难做到的。

    这书里的文章,写成于一九五〇年代初,周作人在《后记》中说,“这本书的写成与出版全是偶然的,最初给上海的《亦报》写稿,每天写一段,几乎没有什么结构,而且内容以事实为主,不杂议论。”这就与周作人以前写的文章有很大的不同,较少掉书袋,做文抄公。从这个角度看,此书不失为周作人的一本写故家的纪实小史,创作味道很浓。

    周作人笔下的绍兴老家,一个世居大家族,人口繁杂,新台门,老台门,每支的长房,中房,小房加起来,少说也有数百号人。周作人笔下的老家,还是意趣其间者多一点,有着平人的喜与悦、哀与痛,也许更切近实生活。鲁迅小说里的老家绍兴,有些阴沉,冷漠。这当然与鲁迅写小说时的理念先行有关系。按周作人的说法,鲁迅在北京教育部做小官那几年,为了遮人耳目,给袁世凯密探以玩物丧志的印象,开始抄碑。没想到还真玩上了,袁死了还在抄。后来张勋来了一下复辟,北京城给扔了几颗炸弹,“大家受到很大的激刺”,加上经常来闲聊的金心异(钱玄同)一番话怂勇,力劝鲁迅做一点文章,“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灭这铁屋的希望。”鲁迅听进去了,正式开始其文学创作生涯。由此可见,鲁迅的小说大都皆为理念先行小说,有启蒙味道也很正常。在鲁迅的刻意为文下,这个阴沉沉的“铁屋”氛围笼罩下,九州里的一个故乡县城,其间好多的人与事,被艺术化描摹,与实生活相较,失真度相当高。比如父亲的病,据周作人的说法,是早有病根,按症状描述估摸是现今看来某一脏器癌症中晚期,发现晚了,即使当下的医学水平,也是没有办法,不能太怪中医。而在鲁迅小说里,中医本就是整个“铁屋”中的神像之一,依着这个由头猛砸一气,正好使。

    关于这支绍兴周氏的来历,周作人很老实,没有后来的那些吃鲁迅饭的那么无聊。他道明朝正德年间(一五〇六年为正德元年),一个被后人称为逸斋公的第一世先祖移居绍兴城内,没有证据表明与写《爱莲说》的北宋周敦颐有何血源关系,更别说去比攀周公了。周作人甚至推测,逸斋公的一家当初或者是乡下种田的,后来搬进城里大约就做生意了。记得以前看到一些鲁研家的文章,即考证说鲁迅是周公周敦颐的后代,还说本朝开国周首辅与鲁迅是同宗,当时就觉得有些稀奇。还是周作人实在,我们祖上是种田的乡下人,又怎么了,不过祖上历数代经营,举人,进士入翰林的也有好多,不失为书香传世,台门人家就是了。

    关于周作人祖父介孚公那场著名的科考案,周作人说得较隐晦,为祖父讳,大约因他与祖父自小就着实,得祖父宠爱有关。周作人说是被一个祖父的跟班,叫徐福的坏了事体。介孚公是翰林老爷,同年关系网较多,丁忧在家也没有闲着。刚好那年乡试,为几个亲戚朋友去打招呼,叫那位名叫徐福的二爷去主考船上递信封。主考官见副考官在船上,不便面拆,让先回。不想那二爷是个港督,叫了起来,说里面有钱,怎么不给收条,于是事发。按说这事,事发地苏州府处理起来,可大可小,介孚公还是被监了七年,要不是遇上大释,怕是要死在牢里了。可算是重刑。周作人这样为其祖父讳,只说:“介孚公爱骂人,自然是家里人最感痛苦,虽然一般人听了也不愉快,因为不但骂的话没有什么好听,有时话里也会有刺,听的人疑心是在指桑骂槐,那就更难受了。”但是他祖父骂了一个不“一般”的人,据周作人族叔冠五爆料,族里有一位姑爷,秀才陈秋舫(章锡)夫妇结婚后住在公用的“三间头”里,住得留连忘返,介孚公看不惯,骂:在布裙底下躲着的没出息的东西(此句非知堂所写,为冠五手笔,要是知堂用绍兴话写下来,要好看得煞)。这话传到陈姑爷耳里,当即辞别岳家,说:“不出山不上周家门”。后来果然中了进士。刚巧科考案时,陈秋舫是苏州知府王仁堪门下的刑名幕友,王要大事化小,陈姑爷不肯,乘机报复。周作人说祖父留有《恒训》一卷,为子孙家训,我猜想周作人写至此大约是只能苦笑,介孚公自己修身未遂,如果他有曾国藩在“敬”字上修行的十分之一作为,估计我们就等不到那么“痛苦”的鲁迅出世,也就没了那么沉痛的《呐喊》看了吧。

    冠五关于周家的补充材料,与周作人的文章两相对照,让我更明确了一个事理,即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观的正确性。一切历史,语言书写的历史都是一种虚构,很难与事实有百分百的相符。只要是语言书写,书写人的偏见将影响语词的组成结构;当时社会的群体意识也会影响形成“群体言语”。周作人在稍后的《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一书里,很有些适应时代的群体言语。很有意思的是,差不多同时在《亦报》上连载的张爱玲的《十八春》里,也比现了这类群体言语。还好这本《鲁迅的故家》,尚少见这类趋时文字,所以很是难得。这些作用力下形成的文本,其语词的能指总归会偏离事实的所指。虽然周作人早已在对读者打预防针,说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实,靠他这老人的记忆,会有偏差。这话在某些方面是有道理的,好多已为冠五指正,周作人也承认了。在另外的一些方面,比如周自己为了替祖父讳,决不说穿祖父判重刑很大的缘故是口舌之咎,自作自受,这就要外人之言旁证了。再比如,有的历史事实,非亲历,只是耳食所得,那出入就更大了。

    书中有一例,周作人与鲁迅,因仲翔有“新党”气味,三人较谈得来。周作人写年关送桐生吃食一事,偏听了仲翔的说法,说是仲翔好心自己作主送去的馒头。而按冠五的说法,是两长辈提出,命他与仲翔两人同去,而且送的是年糕等物。冠五还认为仲翔为人势利刻薄。

    更有趣的一例是,桐生以前在一家药铺当过伙计,那老板叫申屠泉,后来在家吃饭时,“忽然被外边抛进来的一块砖头打破了脑袋”,死了。周作人自己也觉着这事有些搞笑,不自禁地在书里叙述了两遍,我看到此处,常要想象这位狙击砖手是何方神圣,何等面目,印象当然也很深。不意想,冠五一盆冷水兜头一浇,说申屠泉不是被人抛砖击死的,乃是和一个名叫阿意的泥水匠盗掘了朱姓的祖坟,事发潜逃,不知所终了。这个说法同样颇具戏剧性。至此,我也不知道要相信哪个,简直就是罗生门。

    周作人这本书里,我顶喜欢《一幅画》一文,是写他的四弟椿寿的。“我有一幅画,到我的手里有八九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如说是画,也就是的,可是又并不是,因为此乃是画师想象出来的一个人的小像。这人是我的四弟椿寿,生于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四岁时死了父亲,六岁时他自己也死了,时为光绪戊戌。他很聪明,相貌身体也很好。可是生了一种什么肺炎,现在或者可以医治的,那时只请中医看了一回,就无救了。”下笔时感情能收束如此自如,写得既平淡,又温情,我看了很是佩服,以为与他写的纪念早殇的女儿若子那文,可作姐妹篇看。周作人老人本想将此画烧掉,后来其儿子捐给了文化部,挂在鲁迅故居原来的地方了。

    二〇〇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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