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邀我回家过年，我欣然应允。一年到头，不就盼着吃个团圆饭吗。
大哥一家、三哥一家、我一家是鲁务蒙氏的三个分舵，过年时，到总坛（鲁务）聚一聚，吃顿年夜饭，话话家常。
老爸在世时很开明，有一项英明举措――谁结婚，谁分家另过。
老爸心里有一句话，虽然没说过却再明白不过了，“成家之后，你过你的小日子；剩下的难我为，剩下的担子我扛。”
大哥分家出去了，三哥分家出去了，最后，老爸把我也分了出去。三个儿子有房成家，对子女的义务算是尽完了，老爸也老了，成了孑然一身。
日本有位作家说，“女人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完了，就一身轻松了。”老爸心说，“三个小崽儿成家了，我就一身轻松了。”一身轻松的他到大队部门口晒晒太阳，和脾气相投的乡亲说说笑笑，到大运河边遛遛弯……有时，他也帮哥哥们干点儿农活，给他们分分忧。
老爸走了之后，三家另过，可心里都清楚，鲁务只有一个蒙。
大哥邀请我来过年，可大嫂子大侄子都上班呢。大哥老早就把炉灶打开了，把鱼啊肉啊下锅上笼屉。三哥三嫂子也早早地过来帮忙，跟择菜焖饭。我在灶间也帮不上忙，还碍手碍脚，干脆，去河边逛一逛。
去河边游荡，其实是我过年时的一个习惯。我爱大运河和她身边人们，甚至她们频频进入我的梦乡，在我的梦里脉脉地流淌轻声地絮语。其实，我所钟情的运河就是村东的那一段，那里有小摆口，有高粱地，有石台，有果园，有里荒外荒……因为这一段，才是生我养我的运河，才是让我笑让我哭让我叫的运河。
大哥家在村边上，离河非常近，90多米。
这两年，风传“通州~香河~武清”段运河通航，沿河两公里建绿化带。大哥很兴奋，还专门测量过呢。
兴奋的岂止大哥，还有很多人。他们认为有利可图，纷纷圈占土地。场地、高粱地全都圈起了铁丝网，曾经肥沃的土地，如今长满杂树荒草，成了狐兔的天下。
走不了多远，心爱的大运河就展现在眼前，我的心豁然开朗。
运河是一道朦胧而蕴藉的灰色，近岸的地方残冰还未销。两岸细密苍灰的树林投映在水中，像长长的茸茸的睫毛，只是那曾经湛蓝明亮顾盼多情的眼波，已经凝滞，己失去了生机和光彩。
冬天的运河像一位迟暮的美人，几乎没有人来到她的身边，陪她，伴她；而在她明艳动人的时候，有多少人踪在她身边，甜言蜜语，肆意索取啊。
我来到她的身边，因为我见过她最美丽的时候，并对她怀着爱慕而又羞怯的情感。见到她的日子，我就深情满怀心潮澎湃；见不到她的日子，她就在我的心里，我的梦里，脉脉地流淌。
我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吧，狐死首丘，总想回到她的身边，依偎在她怀里，沉沉地睡去……就像我生命的最初。
父母的坟茔就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他们经历了艰难而又苦难的一生，最后，安安静静地沉睡在运河的怀抱里，陪伴他们的是阳光的煦暖和运河的眠歌，还有他们一生须臾也不曾离开的洒过汗水洒过泪水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的纤细而美丽的野花芳草。
离开父母的日子都是放逐。此后余生，我都是踯躅在放逐的路上……
在运河边漫步，走在时光的垄背上，可以从现在看到过往。
南边的里荒外荒仍是一滩荒林，那里面蕴藏土匪、游击队的诸多传说。石台己经有不少塌陷到河里了，这里有一种特殊的花鱼，老舅说叫“马奓儿”，因为它的鳍像张开的扇面，扇骨是坚硬的针刺，花纹是斑驳的暗红。古老粗壮的柳树己被连根刨走，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只有一堆石块半掩在黄土里，那是渔人们煲鱼汤的地方。小摆口早已没了渡船，半人高的草甸、拳头大的花朵己不见踪影，如今只有圈地的铁桩和铁丝网。铁丝网己倒在泥淖里，铁桩已经从根上朽断了，大运河以默无声息的永恒对抗着企图割据她的人与事。
铁桩铁丝网朽烂了，可土地的所有权呢？是在运河边土生土长的乡民手里，还是在所谓的“开发商”手中？我不得而知。
那些莳弄土地的人呢？那些打草的人呢？那些半浸在河水里半浸在流光里揣水仗的少年们呢？那些赶着大车一边唱歌一边甩着响鞭的大人们呢？那个放牧云朵的牧羊女呢？那个骑牛吹笛的小顽童呢？……莫非，他们都走了？把这苍凉而又迷茫的运河，留给了我一个？
小摆口再往北，有一段土坝伸入河中，这是我最爱的地方。每次回到运河身边，我都会在这里倘佯留恋……
这段土坝最贴近我家的高粱地。
之前，随父母来这里劳动，确实地说，是来玩耍。批高粱叶，砍高粱头，撅浆杆儿……我是活干不了多少，就爱小儿马一样蹿到草甸里。草甸有无数的乐趣，可以用毛毛草扎小猫小狗，可以用草帽草编辫子，可以在爬拉蔓儿上伏身做牛做马……父母累了，就坐在杨树下干松的沙滩上抽旱烟，一边抽烟一边笑眯眯地看在草甸里疯玩疯闹的我。
那时的我，看到树下抽烟歇息的父母，无端地觉得幸福。
幸福是什么？或许，幸福就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一起劳动，一起抽烟，一起歇息，一起养儿育女，一起嚼自己打的粮食，一起吃自家长的蔬菜，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后来，我读书，工作……离土地越来越远，与我理解的幸福也越来越远。父母供养我上学，希望我过上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可多年之后，我才看穿迷雾，或许过他们那样的生活才是幸福吧；可我己经回不去了……
这段被圈占的土坝己经不属于村民了吧？村民们无权在此耕种，密不透风绿意汪洋的高粱地没有了，就连满载着孩子们笑声的草甸也没有了。我想扎小猫小狗想编辫子想做牛做马，想回到质朴纯真的快乐里……这些想法能实现吗？
时代在飞奔，人们的生活方式在改变，我踯躅在运河边，怀念过往的生活。未来的还没有来呢，过去的还没有走远……
太阳已升得老高，把人身上照得暖洋洋的，我也该回家了，一大家子人好吃饭过年。
我穿行在树林里，用手亲切地抚摸树木的躯干，忽然想：“我要是家乡的一棵树，该多好啊！”
我愿
做家乡的一棵树
根植在这里，成长在这里
忍受着黑暗和寒冷，遭逢着刀劈与斧剁
只要
让我依偎在运河的怀抱
吸吮她的乳汁，逗引她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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