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鸟
1
正月的一天,刚下完雪,大晚上的漆黑一片,不见月亮,只听见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的声音在院儿里回响。
“来了!来了!”
我摸到大门口,招呼客人进来,他走到屋外抖掉身上的雪,又在台阶上蹭蹭鞋底。母亲赶忙把拖鞋递来:“快进来,孩子,外边多冷!”
这是一个农村少年,瘦高瘦高的,但不挺拔,皮肤不好,有点黑。进屋以后很是拘谨,僵直地坐在沙发上,却不倚靠。客客气气地回应着热情的寒暄,腼腆地笑,却不正视我们的眼睛,说话也瓮声瓮气的。
瘦腿牛仔裤,黑色紧身夹克,明显这是个邋遢却爱美的男生,头发长乱,却依稀仍是“洗剪吹”的风格,还烫过纹理。
这个远房的弟弟叫木晓志,来自父亲的农村老家。“木”是个小姓,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就没遇见过同姓的人。我也极少回老家,所以此时看见这个同宗的兄弟,感到分外亲切。
聊了一会儿熟络了,他说话也不那么拘谨了。原来,高中毕业后想出来找事做,我母亲在国企上班,就想法子把他安置进去,成了一名底层的工人,虽挣钱不多,但大树底下好乘凉,国企嘛,就图个安稳。
从此他脱离了贫穷脏乱的乡下,混到了县城,比起仍在农村苦苦挣扎的同辈,已算是成功了。
多年以前我回过一次老家,只还记得在农村土路很多,雨后泥泞,很不好走;茅坑与猪圈是通的;屋子很大,陈设简陋,到了冬天愈发清冷。乡下的空气不会有小学生作文里的“土香和花香”,只会有刺鼻的大粪味和焚烧拮杆散之不尽的浓烟。
晓志是专门为这份好工作来致谢的,不过在他游移的眼神中间,我倒没看出几分欣喜。
晓志很懂事,频频向父亲敬酒,伯伯长伯伯短的,父亲一高兴,借着酒劲儿又讲了一堆人生哲理,也是他毕生沉淀的宝贵经验,他最引以为豪的东西。
晓志顺势表达钦佩景仰之情,父亲苦涩一笑:“我这儿都是失败的教训,未来,还是看你们的啊!可,正是因为我失败了,才不想看到你们在同样的地方跌倒,所以,长辈们的话,不能不听啊。”
2
假期结束,我返回学校。偶尔在网上与他聊聊。我让他没事就去家里坐坐,去看看他伯伯。
“工作怎么样?”我问。
“凑合吧。”
“现在上班呢?”
“嗯,不过挺闲的,就等着下班呢······”
字里行间我看到一个少年的百无聊赖、萎顿迷惘。我尝试给他一些启迪和方向。
他问起我大学生活怎么样,好不好玩。我说大学生活比较自由,但也不闲,能接触到很前沿的知识,很丰富的教学资源,还有很多有想法、有才华的人。要不断学习,充实自己,才不会落后。
晓志羡慕不已,又深感无奈:“可惜我已经不上学了。”
我不知他中学时有没有大学梦,但此时此刻,他一定是懊悔的。
“没关系,你还年轻,这几年好好工作,攒点钱,将来可以参加成人高考,或者通过其他方式读大学。读完大学,接触的人不一样,平台会更高,你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我安慰他说。
“当然,很多人没读过大学,也很成功,可毕竟是少数。”我补充道。
“年轻嘛,总要有点追求。否则回老家种地,或者随便上个什么班,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平平淡淡的,多没意思!”
我终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通说教后志足意满地打出了“有事,回聊。88”。
3
第二次见到晓志是暑假里,他上了半年班了。我家来了一位稀客——在内蒙古包头做生意的忠叔。晓志也管他叫叔。
这位忠叔从包头开车出来,带着老婆孩子一路游山玩水,经过了陕西、河南、山东诸省,到了河北老家这站。他打算看看亲戚朋友,再开车回内蒙。他的生意想必不差,不然怎会这么潇洒。
忠叔曾在县城读书,寄宿在我爷爷家,我那时年幼,但印象很深:他是一个思维敏捷、风趣幽默的人,喜欢逗我玩。
他逗我不像别的大人猫下腰把大脸凑过来,而是蹲下来和我一起观察搬运食物的蚂蚁,还不停地问这问那的——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而我才是学问渊博的老师。
这次忠叔来到家里看望我父亲,多年未见,哥俩儿特别高兴,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当时在场的还有专程从老家赶来的其他长辈们,包括晓志的父母。
晓志酒量很好,不时地向叔伯们敬酒,并及时把众人的空杯斟满。他敬忠叔是最多的,神情里满是仰慕。忠叔则一边应酬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讲述自己的经历——做生意的事,自驾游的见闻等。
我仔细打量着忠叔,皮肤较以前黑了,啤酒肚高高耸起,似是见证了每一场无奈的应酬,又沉淀了中年人特有的那份稳重和智慧。
我父亲在国企上班,生活三点一线,波澜不惊,也极少离开县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他虽年纪稍大,外边的事倒不如忠叔知道的多。再加上忠叔是难得光临的贵客,父亲甘作绿叶,东问西问,对生意上的事尤其感兴趣。
忠叔有问必答,毫无保留,什么“怎么看出客户有没有诚意”,“怎么跟银行的人打交道,拿到高额贷款”,甚至把他怎么投资房地产的生财秘诀也贡献出来了。众人不时“唔”地一下,似是茅塞顿开,终于知道为什么人家有钱了。
忠叔稍稍得意,这得意与久别重逢的喜悦和在一起,再配上酒劲儿,使他看上去霞光满面,神采熠熠。可他说话的语气仍是谦恭平和,讲到有趣之处,也从不夸大吹嘘。这平淡的口气更让人信服。
我的家人,还有老家的人,大多观念保守、安于本分,他们忠厚有余、颖滑不足。出了这么个生意人非常难得,何况还很成功。
忠叔的到来就像开启了一扇窗,让大伙儿看到了别样的世界。
倘是别人,讲同样的话,未必会有这样的效果,可恰恰是“成功人士”忠叔在讲,众人便深深信服、由衷钦佩。这时大伙安安静静,饶有兴致地听忠叔讲生意经,不时有人自以为是地插一下嘴,忠叔不置可否,或是微微沉思,给予得体的回应。
生活中总会遇到一些人,他们有意无有意地,带来一些新的东西。有些人充耳不闻;有些人看个稀罕儿,并不走心。还有些人一个激灵,如在无边暗海望见了灯塔,那颗在心底沉睡的种子便悄然觉醒。
这久违的觉醒不是刹那的,总要有一个过程。可正如好奇的猫,闻着了味儿,就忍不住循着,摸过去了。
忠叔是最先离席的。忠叔走后,众人对他的风范赞不绝口,晓志更是佩服得不得了,张口闭口就是,我要是学到忠叔的一半本事,我就能如何如何。
晓志的父亲突然说话了,他说这人得认命,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有些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你要不是那块料,怎么学都学不成。那叫什么来着?画虎不成反类狗,反而更叫人笑话。
“孩儿他爹在理儿,这人跟人就是有差别,忠弟的聪明,从小咱就看在眼里,我老早就知道他肯定会有出息。可咱们普通人家,还是本分一点好,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一步一个脚印的,挣点辛苦钱就行了,心里边也踏实。”晓志的母亲补充说。
其他的长辈们听了,纷纷表示认同。有的沉思一下,也找不出这话里有什么明显的漏洞,就给个面子附和。有的说:“晓志,你要听大人们的话,先把本职工作做好。”有的说:“你爹妈都是为了你好,你可要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
晓志的父亲非常得意,也不知道他得意的是他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理论,还是准确使用了“画虎不成反类狗”这个成语,展示了自己扎实的国学功底。
晓志被泼了一盆冷水,表情有点尴尬,可还是勉强挤出笑脸,不敢悖了众人的兴致。
4
北国的冬天,寒冷而阴霾,极少看到太阳。空气似因雾霾而变得凝滞,人待在里边心情压抑、思维迟缓,只想回家呼呼大睡。北方靠暖气取暖,走在大街小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锅炉房里烧煤的味道。
这味道不怎么好闻,闻久了,鼻子里全是灰。
故乡毕竟是故乡,就算环境不好,我依然爱它,思念它,偶尔想家,就给母亲打个电话,无非是家长里短地陪她闲聊。
这次电话里,母亲有些愤愤:
“你看看,你们木家净是些气人的玩意儿。你老家那个弟弟,也不跟我说,偷偷辞职跑内蒙去了。当初我托门子、找关系,费了多少劲才把他弄进公司,你看看这,说跑就跑了。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我渐渐理清了头绪。当初母亲是看父亲的面子,把晓志弄进公司,费了不少劲儿,结果他待了一年,觉得不好,就偷偷辞职跑到内蒙——投奔忠叔去了。也许是年轻不懂事,竟不事先告诉我母亲。晓志在大国企里如此随意,脚底抹油说走就走,确实说不过去。作为他介绍人加担保人的母亲,在同事和领导面前很没面子,也损了信誉,难怪她老人家如此愤懑。
我附和着声讨晓志,给母亲消火。
母亲继续宣泄不满:“你说这工作多么好,又稳定又轻闲,福利还好,逢年过节公司发多少东西?他好好干上几年,勤快点、肯学习,一定能当上车间小组长,工资还能涨好几百!他一个农村孩子,不知好赖,这么不踏实,以后有他后悔的!”
“是,是,他不对,您也别太往心里去,他选择错了,自己吃亏,咱们反正已经尽心尽力了。”我安慰母亲说。
其实我心里倒赞同晓志的选择,也许都是年少轻狂,我认为他在小县城当个工人,不会有什么出息,不如趁着年轻,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闯荡一番。他不辞而别,虽然不对,想必也是有难言之隐。
他若事先告诉我母亲,母亲必携同父亲奋力挽留,并告诉晓志的父母。据我了解晓志的父母不怎么开明,性子又急,平日对孩子就只会命令、责骂,到这紧要关头,又怎会去耐心了解他的内心、他的渴求,去仔细聆听他的些许幼稚又新颖的想法呢?然而去内蒙闯荡的渴望又如此强烈,魂牵梦绕,也许他是迫于无奈才搞了这一出,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
年少轻狂也好,志在四方也好,我更愿意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晓志在忠叔那里会受到良好的照顾,最重要的是,忠叔会重点培养他,把多年奋斗摸索出的生存经验和为人处世的智慧传授给他,使他尽快成熟起来。
5
自从晓志去了内蒙,我俩的生活就更无交集。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一次他QQ被盗号,给我乱发广告,我回复提醒他号被盗了,就这样聊了起来。
“还在包头吗?混得怎么样?”
“不在了,都结婚了。”
“什么?回老家了?”我很惊讶。
“是啊,没办法······”
我沉默了,一时间语塞。安慰他?鼓励他?似乎都是无关痛痒的。
“晓志,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唉,顺其自然吧。”
我瞄了一眼他的QQ签名——“且行且珍惜。”那时演员文章被曝出轨,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草草收场,文章认错的态度着实叫人不敢恭维。他夫人马伊琍的一条微博“恋爱虽易,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被广为流传。这几个字,不过是对酸楚和无奈的一种稍体面的说法。
“其实我比较希望你在外边,在家以后没什么出息。”我说。
“我知道。”
······
聊来聊去,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心死如灰,我爱莫能助。也许每个人都会被迫接受一些现实,可有些人的现实是“想过平凡人的生活,却不得不继承家族企业,成为身价过亿的董事长”,更多人的现实却是“是去挖煤呢,还是搬砖呢······”反正上天就从来就没公平过。
6
几个月之后,我开始找工作,母亲认为这是决定我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因此电话也勤了些。母亲的聪明之处在于,她擅长案例教学,用她身边的故事来教育我,比起纯讲大道理的确生动许多。
“你知不知道殁了晓志了?”——老家方言说谁谁去世常用“殁”。
“什么?你说我老家那个弟弟,晓志?”我有点不敢相信。
“喝农药了,前几天的事儿。凌晨喝的药,听说喝完还在QQ上跟人聊天,说他后悔(喝药)了,早晨送到医院已经晚了。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你说一开始要是听我的,在大国企好好干,别去什么内蒙,好端端地怎么会殁了?看吧,这就是不听长辈话的后果。”
本来我电话打得昏昏欲睡,这一下子非同小可,立马就清醒了!
我想起曾经与晓志约定,十年之后比比谁混得更好,他那时意气风发,毫不相让,说:“哥,你学历虽高,也不见得会比我成功,我肯定能找到一条自己的路。不信咱们走着瞧!”
我怎么都想不通这会是一个愚蠢到要靠走极端来了却痛苦的人。他也曾踌躇满志,可这几年绕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农村,想必他对自己的表现是不满意的。想到这些,我心里一阵酸楚,奇怪的是,平静之后我就不再感到惊讶,似乎内心深处早就相信他身上潜伏着悲剧。
“所以说,还是国企、机关单位好,稳定,那些个民营企业,一点也不正规,没福利没保障,太不靠谱了。咱可千万、千万别进民企。”母亲说。
7
从母亲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显然她更关注这件事情对我的警示、教育意义。于是我联系了忠叔,想搞清楚事情的缘由。
“咱老家的人,都心善,实在。他来我这儿以后,我有意识地锻炼他,让他多跑客户,可他谈价儿就是狠不下心儿,让利让得没原则,他让得越多,拿的提成就越少呗。马马虎虎干了一年,就回去结婚了。反正我这儿随意,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关键是,他这孩子总成熟不起来,不知道啥该追求、啥该坚持。”
“他刚来那会儿挺有干劲儿,后来受了点挫折,吃了点苦,就有些气馁,甚至开始混日子,迷上了网络游戏。我提醒过他,他也不止一次说改,可老是只喊口号不见行动,这旁人再怎么帮,也没有用。”忠叔无奈地说。
“后来他自己也待腻歪了,他爸妈相中个媳妇儿,让他回去结婚。他刚开始不情愿,拗不过,还是回去了。我过年回老家见过他一次,看样子不怎么好,还是老跟爹妈吵架。我说你大度点,别跟老人家斗气,谈客户的时候咋没这脾气呢,说得他一声不吭。”
忠叔又问了问我的情况,还邀请我去内蒙玩。
“来看看大草原吧,我请你吃正宗的烤羊腿。”他说。
8
快一年没回家了,忍不住又想起了故乡。
脑海里的故乡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滑过灰色的鸟,它们从白杨梢头扑棱到屋顶,哀鸣两声就缩紧了脖子,像是厌倦了这儿的生活。我小时候就想,为什么它们不飞去南方呢?
《灰鸟》后 记
晓志是有原型的,我知道他的死讯后很触动,于是把事情编成小说,从整体上去审视这件悲剧。
能力有限,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在小说里体现得并不明显。
晓志就像一颗野草,在狂风肆虐的恶劣环境中努力生存,他有成为大树的愿望,却找不到可以长成大树的种子——信念。
无可否认,有很多客观不利因素(农村出身,父母观念,教育资源,经济条件等),阻碍他寻找更好的生活和更好的自己。可是,当已然获得一些有利条件的时候,他也没有完全珍惜。比如,在国企做工人的时候,他有全身心投入工作,把分内的事做好吗?没有,他厌倦那儿,整天百无聊赖,心态很浮躁。
如果说在国企做工人是被逼无奈,那追随忠叔做生意是他一厢情愿,他用心对待了吗?好像也没有。他没能在忠叔的培养下成长起来,要说不够聪明、缺少悟性,我反正不信。
唯一的可能是有了靠山,环境稍安逸了,就懈怠了,忘了当初自己为什么冒亲人之反对,忍众人之非议,毅然来到这里。他也不想想,如果不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证明自己,如何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如何让他的父母放心,从而争取到更多自由和尊重。
当他在内蒙的自我探索之路没能达到预想的效果,开不出理想的成绩单,忠叔也不好帮他说话。也许是出于孝顺,他最终顺从父母,回家结婚。
他的父母是不开明的,而且顽固地认为人的命运很难改变,所以安于现状。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孩子的担忧和保护,他们也阻止晓志追求新的生活。诚然这是父爱、母爱的体现,可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式去爱吗?
没有太多正面描述他的父母,我试图侧面表现长辈们固化的思维对晚辈的巨大影响和束缚。很多时候道理没有对错,关键看是谁说的,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父母是权威,是规则的制定者,他们讲的道理自然是不会“错”的; 而长辈与长辈之间,也会互相维护,照顾面子。晚辈在他们面前,除了“听话”确实没的选择。稍不听话,有些自己的想法,很容易被扣上“不孝顺”、“太天真”或“自以为是”的帽子。万一处理不当,按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那简直成了“大逆不道”,而父母最多算是“教育的方式不妥”——道德的天平一般不会向孩子倾斜。
当然,这种极端保守、顽固的父母也是少见的。子女应选择合适的沟通方式,让长辈更容易接受那些新鲜的想法,或者愿意一起商量。晓志显然不会用更聪明的方式去沟通,于是,观念的不同才演变成了关系的对立。
他父母根深蒂固的保守观念就像笼罩在天空的一张无形的网,它让鸟儿的翅膀变得沉重,想飞却怎么也飞不高。而晓志作为一只渴望飞行的鸟,也一直明确不了方向,不清晰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就像那灰鸟,从树上飞到屋顶,缩起了脖子——不过是让自己更舒适些,却从来不肯做出实质改变。
生在传统、保守的家庭,是他的不幸;而没能把握住证明自己、挣脱牢笼的机会,则是他的遗憾。内因和外因共同作用,把他引入了痛苦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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