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京,一间宿舍,下铺。
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筋错了位,让我再一次打开皮娜鲍什的《春之祭》。
上一次看皮娜的《春之祭》是两年前,那是我看的第一部皮娜的作品,看完一句话也说不出。如今我经历了《穆勒咖啡屋》和《Vollmond》的轰炸,似乎习惯了皮娜语言的坦白暴力,甚至感到,作为皮娜转型前的作品,《春之祭》已经足够“优美”了。
现在我关闭了视频,感到许多东西堵在嗓子眼,千头万绪的。只好望着闪动的光标发愣。
(图片来自网络)我看到的皮娜版《春之祭》,是远古、不久前的过去、当下三者的联结。
远古,以鲜活生命为代价的祭礼。男人粗壮有力的手抓住女孩瘦弱的臂膀,那是强权的暴力。而舞者围成圆圈,缓缓抬升双臂之时,又充满静穆的仪式感。静动之间托出了“祭”这个矛盾体:要忠诚于神,便要亵渎现世的生命。
不久前的过去,二战德国的战败,给很多同时期德国现代舞作品定下了悲剧基调。无限重复的主题动作,那种仿佛双手持刀刺入自己腹部的自我鞭笞,是一种集体焦虑:这个民族,何以变得如此暴虐?那些因践踏生命欠下的债,如何还得尽?曾经,用一个女孩祭了神明,而这次,用无数生命祭了战争。
当下,则为舞蹈创作与上演的时刻。远古的暴力因子,是否流到了今人的血液?刚刚过去的那段黑暗的历史,是否正让人们步履整齐地迈向歧途?“过去”的事,真的“过去”了吗?“自我鞭笞”的主题动作,不仅仅在抽打过去,更在诘问现在。
皮娜的舞,表面是粗粝的,而那些动人的细节亦不可忽视。少女们挤作一团,手拿红裙的少女接连走到“部落首领”面前一段,虽然动作路径是相同的,但演绎方式绝无重复。犹豫、慌张、决绝,以差异塑造真实感。被献祭的少女穿上红衣后,众舞者舞动幅度逐渐增大的舞段亦可见精心安排。
即使皮娜鲍什所处时代现代主义音乐已经发展了一段时间,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因其多变无序仍难于驾驭。但无论是与音乐同步的动静更替,还是对音乐本身重复的利用,皆可见其巧借音乐之力。斯特拉文斯基戏剧性的音乐风格也与皮娜鲍什的艺术风格十分契合。这是表现主义与表现主义的相遇。
(图片来自网络)或许皮娜的《春之祭》还有一万种隐喻,亦或许我们发掘的所谓“隐喻”实际上都是附会……皮娜的创作有其个人化的一面。祭历史、祭时代也好,祭生命、祭人性也罢,它就在那里,只有皮娜鲍什自己知道,这场肢体“狂欢”,究竟在祭什么。
德国,奥格斯堡,一间公寓,厨房。
寄宿家庭女主Frau Ost 向我说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挑奶酪,让它安全地降落在面包片上。
故事一:三个寄宿在她家的法国小男孩,在参观完集中营的那天晚上突然开始无理取闹,把对德国人的仇恨都宣泄在她身上。故事二:有十一二岁的孩子参观了那里后,哭了一整晚。他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东西。而他们的历史老师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煽动他们对德国人的仇视。
遇到此种事,Frau Ost 感到内心很受伤。她说,对于这种遗址,应当让它安静地待在那,让绿色的植物长出来,蒙住历史的灰尘。游客只是围着遗址走一圈,观看对那段历史的文字描述,然后安静地离开。而不是这样如此赤裸地悬挂血腥地照片,让熙熙攘攘的游人进去拍照、喧闹。Frau Ost 是德国人,“利益相关”,我们大可以给她扣上“不能正视历史”的帽子,却很容易忽视前人的劣行为德国人本身带来的创痛。他们被无端地误解和仇视,这还可以化解,毕竟是对方不对。但历史给后人背上了沉重的担子,这是精神上的。对自己的民族产生怀疑。我以为这种影响只存在于二战后的德国,表现在现代舞里。而这迷茫的雾漂浮在如今许多德国人心中。历史之残酷,不仅在于对当时的生命有怎样的摧残,更在于,它永远不会被一笔抹去,永远不会与后世断裂,它迫使后人承担那些他们并未做过的事所带来的后果。“罪人的国度”,尽是“受害者”。Frau Ost 说,德国小孩要花三年的时间学习这段历史,可见德国人对反思此事的重视程度。但谁知道这在孩子的心中播下怎样的种子呢。听得出来Frau Ost 不希望一遍遍揭这个民族的伤疤,她要历史静静地在那。到底要怎样呢?我想了很久,似乎没有两全的办法。
Frau Ost 家的Wintergarten,不远处的公园曾经是美国士兵的营地听说德国人喜欢谈论政治。皮娜的《春之祭》用肢体的张力和强烈的悲剧色彩冲击人心,而一个普通的德国老太太,反是日常不经意间提起,又娓娓诉说。那些苦涩被揉碎,变得不那么显而易见,却也足以让一个外人心忧。
向窗外望去,是被夕阳染成紫色的天空,楼下低沉沙哑的男声和着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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