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王老师去世的消息,是在94年一个暴雨瓢泼的下午,我刚上完语文课,回到办公室接到了同学的电话:“王老师自杀了,在医院抢救了2天,没救回来。”我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挂掉电话,脑海里浮现出昔日王老师在讲台上的身影,突然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袭来,我即刻请假定了回老家的车票。
村里人都说王老师是个疯婆娘,她平日里除了上课之外,行为举止确实不太正常。常年一身黑衣,无论冬夏,村里人跟她说话她向来不理,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回话,嘴里还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有些游手好闲的赖子,有时候会堵着王老师回家的路,非要她跟他们说话。每到这时,王老师总会停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们,眼睛里不悲不喜,但是那种淡漠却叫人心慌,盯的久了,赖子们感到浑身有些发毛又有些无趣,便走开了,渐渐的也不再有人去招惹她了。
母亲说,王老师是因为参军的丈夫了无音信,思念太甚才造成的,但据我所知,王老师真正疯癫的原因并不在此。
我没见过王老师的丈夫,只是听母亲说,王老师的丈夫是隔壁村的,叫吴成仁,他们是相亲认识的。两人只见了一面就看上了对方,吴成仁长得浓眉大眼,身材又高高大大,和眉清目秀的王老师很是般配。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读书认字的不多,王老师还是个初中生,更是让人羡慕。据说,吴成仁家里虽不富裕,当时也因为偷偷的卖些农产品攒了点积蓄,所以当时就跟媒人下了聘礼,要媒人帮他去提亲。有趣的是,吴成仁在媒人那里还笑了王老师好久。因为王老师的名字叫王守礼,是个男人名字。王老师家里排行老三,她父亲以为前面生了两个姐姐,她母亲怀第三胎时总爱吃酸,俗话说酸儿辣女,第三胎总该是个男孩,便提前取好了名字,没想到生下来还是个女娃。还好家里殷实,父母也都读过书,并不是太重男轻女,供王老师读到了初中,名字也就这么一直用着。如果不是因为王老师一直坚持,吴成仁差点把她的名字改了。他觉得王老师如此娟秀,配个这么男子气的名字太不恰当,虽然吴成仁祖祖辈辈都以种田养殖为生,但他喜欢看书,肚子里也有些墨水,所以他想把王老师的名字改成王婉丽,王老师坚持不让。王老师说自己虽说是女人,但不觉得哪点比男人差,不用改名字。吴成仁见状,也不强求,就任由王老师去了。
婚礼那天,十里八村的人都来庆贺,王老师本就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加美女,再加上吴成仁家里有些威望,所以那场婚礼声势浩大,母亲当时也抱着襁褓里的我去凑了热闹,还蹭到了几颗稀罕的喜糖,高兴地母亲藏了好久才慢慢吃掉。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和和美美的过下去,可刚结婚不到半年,吴成仁便不顾王老师的反对参军去了。那个时候,听说美国和越南在打仗,吴成仁对着哭哭啼啼的王老师说:“男人当兵打仗,保家卫国,是天经地义的,再说,这次我去当兵,也不一定是去前线,你不要太担心,即使有什么事儿,为国捐躯你也应该为我骄傲,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为自己考虑。”王老师知道吴成仁说一不二的性格,但也担心的要命,只能抹着眼泪为吴成仁准备出远门的行囊。母亲说,送丈夫走的那天,王老师很是难过,送走之后,回家哭了很多天,村里人还都去她家里劝慰她。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不是王老师有了预感,才如此伤心难过,那日的一走,却竟是两个人的诀别。
丈夫走后,王老师仍旧平静的过日子,每天去村里的学堂教教书,帮丈夫料理着家里的田地和鸡鸭鱼鹅,倒也是忙的不可开交。每个月15号是王老师最期盼的日子,那时她能收到丈夫信件的日子。一月一封家书是他们的约定,在那个物资匮乏通信闭锁的年代里,一句一句写在纸上的思念显得格外珍贵。王老师有时会和村里人聊起丈夫当兵的事,说吴成仁当了炮兵,深受长官青睐,说军营里的趣事,说吴成仁很是想念村里的一切。王老师跟母亲说,有时候她想丈夫的时候,就会拿出信来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着信纸渐渐磨出毛边,字迹都开始模糊了。
赶回去的时候,王老师躺在木棺里,还好没有盖棺,我还能见老师最后一面。六十多岁的王老师好像比实际年纪还要再老一些,和我记忆中那个浓眉凤眼,皮肤水嫩的人有点对不上号。躺在木棺里的老师格外平静,衣冠整齐,神色自然,没有半点疯子的样子。可是,那天之后王老师似疯非疯的样子,却让我难以忘怀。
吴成仁信件的中断是在1965年的夏天,报纸和广播里都说美越局势紧张,中国也派了炮兵部队和工程部队过去援助。7月的15号已经过去好几天,还没有受到信件,王老师整日心神不宁地在村里乱转,不安一日日加剧。王家和吴家都托里人打听消息,可是出去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探寻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道部队远赴越南援助,其余的便再也不知道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年。。。。。。日子悄无声息的过去,吴成仁像一滴水汽蒸发在茫茫世界里,无处可寻。
有人说,吴成仁一定是打仗在战场上战死了;有人说,可能遇到什么部队高官的女儿,在那边结了婚不回来了;更有人说,吴成仁师逃避,他逃离了战场,逃离了家乡,也逃离了王老师。毫无根据的猜测倒是被那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话传到王老师耳朵里,王老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依旧上课下课养鸡喂鹅种菜锄地生火浣衣。
村里的支书开始劝王老师:“年纪轻轻,要给自己想后路啊,他万一一辈子不回来怎么办呢,我弟弟沙生是个老实人。。。。。。”王老师正批改着学生的作业,眼睛都不抬地说:“他是我的丈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天不回来我等他一天,他一个月不回来我等他一个月,一年不回来我等一年,一辈子不回来我就等一辈子!“劝慰她的村支书见状,咽了咽口水,没继续往下说,转身走了。
后来才知道,村支书的弟弟艾沙生看上了王老师,想要他从中说和做媒。艾沙生去找村支书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他怕村支书骂自己没出息,看上了个寡妇。村支书听了弟弟的想法,倒是也没说什么,打着保票:“她一个寡妇,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底气,我去帮你说和,放心。”可谁知这话还没说出来,就去碰了个钉子。艾沙生本来满怀欢喜,听到王老师的态度之后,就有些气不过,“一个寡妇傲什么傲,真以为我上赶着呢!”村里没有秘密,不知道是谁将艾沙生求爱失败的消息透漏出去,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事儿,明里暗里都议论纷纷。这下,艾沙生更恼怒了,一个没有娶妻生子的干干净净的男人,怎么能忍得了一个寡妇给自己扣上污名。
听母亲说,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雨夜,艾沙生满身酒气带着一篮子鸡蛋闯进了王老师的家,他想逼着王老师答应这门亲事,王老师死活不同意。至于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艾沙生走出王老师家的时候,被王老师挠的满脸伤痕,王老师直接没去上课,家里人替她请了好几天假,等王老师再回来的时候,头上缠着纱布,人已经有些不清醒了。
村里人去王老师家看望她,她不理睬,只是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与她无关,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再没见到王老师穿别的颜色的衣服,一年四季的黑衣像是烙在了她的身上。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了,王老师前后截然不同的变化,头上的伤疤,艾沙生脸上的抓痕,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大胆的猜测和推想开始流传,不同版本的故事在小小的村子里生根发芽,传播开来。都说人言可畏,殊不知,比人言更可畏的是人心。不知道是谁,说那天晚上是王老师故意勾引艾沙生,又演了一套高贞烈女的戏码,故意让艾沙生难堪。这个版本愈传愈烈,甚至到了不堪入耳的地步。王家人实在听不下去,想让王老师搬家,离开这个村子。娘家人去到王老师家劝了一下午,王老师当人不存在一样,自己备课喂鸡锄地生火,娘家人叹了口气,只好走了。
艾沙生终于受不了村里的风言风语,进城谋生去了。听说他走之前又去了王老师家里探望。听王老师的邻居说,王老师见到他,先是一惊而后大叫一声,竟冲进厨房掂了一把砍刀出来,追着艾沙生满院子的跑,邻居家的丈夫赶紧过来拦着,艾沙生趁王老师不留神儿,夺去了刀。两个大汉愣是没有按住王老师,艾沙生和邻居家的丈夫,还挨了王老师几脚飞踹。如果不是邻居亲眼看见,都不知道王老师这么大力气。当时王老师的头发跑飞了,鞋也踹没了,邻居还开玩笑说:“以前都说王老师疯了,我不信,她就是不愿跟人说话,这回我可信了,王老师不疯也罢,疯起来真是要命!”
说来也很奇怪,王老师从来不与村里人搭话,但是只要说是她的学生,她会先盯着你眯着眼睛仔细看一会儿,然后像是细细回忆似的说出你的名字,再和你聊几句,但往往聊不过三句,王老师就开始自言自语,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可是课堂上的王老师,却格外清醒。她教我们如何带着感情读古诗,如何设身处地体味作者的情感,甚至有时候干脆自己坐在台下,让我们这群孩子上到讲台上,想讲什么就讲什么。记得有一次,有人上台讲起汤显祖的《牡丹亭》中的一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讲台下有调皮的男生附和,这有谁能做到啊,看到漂亮的美女,还都不巴巴地扑上去了“。这句话引得课堂上一阵骚动。王老师只是淡淡说了句:“所以,能做到的才是真君子。”
王老师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有村里的长辈,有王老师的亲属,也有几个和我一样专程赶回来的同学,大家聚在一起,聊着王老师生前的事情,都说她是个苦命人。下葬的日子定在明天,我嫌屋子里太挤,便去到院子里。印象中去到她家,总是见到成群的鸡鸭鱼鹅,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丝瓜黄瓜这些好种好活的菜,那个早已锈迹斑斑的葡萄架还是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老师家帮老师搭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修修补补的竟然还能用。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紫嫩的葡萄在阳光下格外晶莹。看着生机勃勃的小院子,我有些感慨,如果老师还在,这个时候正在院子里摘葡萄呢吧!
我一直想不通王老师自杀的原因,在丈夫了无音信、村里又谣言四起的艰难时刻,王老师尚能坚持着生活下去,为何在安享晚年的时候做出了这种选择?她是当年村里少有的初中文化的才女,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羡慕她作为老师退休后的那笔退休金,虽然家里亲戚一直惦记她的退休金,三番五次过来为难王老师,但日子也不到那种难以为继的程度,王老师可以平平稳稳的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她有何苦以这种方式匆匆离开呢?
一位老同学悄悄把我叫到身旁,告诉我一个让我尤为震惊的消息:王老师在离世前一个星期竟然收到了他丈夫的消息!就在一个星期前,一位白发苍苍的打扮与众不同的老人在村口打听吴成仁的住处,顺着指引他去到了王老师的家里。他说自己是台湾人,曾和吴成仁一起作为炮兵在越南战争的前线共同作战。战事紧急,在一次正面冲突中,吴成仁没来得及跑开,被炮弹爆炸的零散弹片击中,永远的留在了战场上。那个台湾人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亲眼目睹了吴成仁的壮烈牺牲,
但是由于当时知道吴成仁存在的人大都牺牲,台湾人也因为在战场上受伤,直接被战友带回台湾休养。台湾人一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吴成仁的家属,可是由于海峡两岸的种种限制,不得不作罢。直到87年两岸通行,台湾人开始四处托人打听,凭着模糊的记忆,他终于打听到吴成仁所在的村子,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他亲自拖着年迈的身体,不远千山万水,带来了这迟到了30年的消息。
台湾人说,他和吴成仁相识于战场,虽然认识的时间短,但却不影响他们成为好友。吴成仁聪明豁达,除了聊战场局势聊政治形势,他们的话题最多的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吴成仁曾对台湾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战死了,希望王老师能为自己多考虑,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王老师,结婚半年多,就扔下王老师一个人在家。吴成仁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预言了自己战死沙场的不幸事实,他更没想到的是,王老师竟如此执拗,说等就这么苦苦等了他一辈子。
台湾人声泪俱下的和王老师聊了一下午,王老师低着头不言语,再抬头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她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丈夫不是逃兵,也没有攀高枝,他是战死沙场的烈士。“台湾人擦着眼泪不住点头。遗憾地是,当旁人问起,吴成仁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时,台湾人满脸愧色摇了摇头,事发突然,当时他自己也受了伤,所以并没有顾得上去收拾吴成仁的遗物,吴成仁留下的,唯一能让人有念想的也就是那些王老师珍藏了几十年的信件了。台湾人说,吴成仁那个时候,倒是唱会念那几句诗,每次念完,都沉默良久,别人问是什么诗,台湾人缓缓回答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听老同学讲到这里,我的心骤然疼了一下,我终于明白王老师这么多年在嘴里念念叨叨的是什么,之前因为王老师声音太低,语调太含糊,我也没认真听过,现在回想起来,王老师念叨的不就是这首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吗!
王老师下葬那天,我把她丈夫的信件一同放进了木棺里,她等了一辈子的人,没想到真等到了这消息,却成了她的催命符。村里人都不能理解,为何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偏偏等到了消息之后却要自杀,人们都说,王老师这一辈子,真是又苦又疯又傻。苦我可以理解,但一个疯子傻子怎么会去选择自杀呢,也许,疯与不疯,傻或不傻,只是王老师一念之间的选择罢了。
又是一年夏天,我和同学一起去王老师坟前看她,没想到时间这么快,就连王老师都已经离去十多年了。因为她,每次备课讲道《夜雨寄北》的时候,我都格外触动。我记忆里那个神采飞扬,年轻美丽的王老师在三尺讲台上讲课的事情,好像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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