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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柳三变

奉旨填词的白衣卿相柳三变

作者: 唐诗宋词中的那些事儿 | 来源:发表于2019-12-06 10:37 被阅读0次

                柳永《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自古最伤是离别。离别,一直都是人生中最沉重、最残酷的话题。古往今来,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们在读到北宋著名词人柳永的这首经典之作时,无不感同身受到离情别绪的酸楚和苦痛。

    谁知道今夜喝醉后再睁开双眼是在哪里?谁知道明天又将身在何处?前途一片渺茫,心中阵阵彷徨!也许一觉醒来,只有凄凉的晨风知道我仕途失意不得不离开汴京的无奈,只有冷清的残月明白我与故人难以割舍的离情……

    这首《雨霖铃》是柳永第四次科举不中,无奈离开京都,不得不与恋人虫娘分离时所写。是他的著名代表作,也是宋元时期广泛流传的“宋金十大曲”之一。

    说起柳永这个赫赫有名的大词人,人们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风流浪荡。他经常出入于花街青楼,沉醉在烟花柳巷,被妓女们众星捧月般追捧着,要他填写的歌词。其实,自古男儿重功名。虽然柳永看上去放浪形骸,在灯红酒绿中流连,不屑功名与富贵,但人终归是要食人间烟火的,他的内心里怀有对仕途的莫大渴望。他非常信奉“学而优则仕”这句话,认为读书就得进一步推行仁义,就该有用处。

    柳永原名柳三变,因在家中排行老七,人称柳七官人,出生在官宦之家,读书,通过科考求取功名,是当时男儿的唯一出路。他的父亲、叔叔、哥哥柳三接、柳三复都是进士,连侄子都是,但是柳永一生仕途坎坷,经历了五次科考。

    19岁那年,柳永做好了进京应试的准备,从钱塘走到杭州,而这一路的山光水色和歌舞升平,迷乱了他那年轻浮躁的双眼和初心,他滞留杭州,流连忘返在华街闹市之间,沉醉于青楼听歌之中,觉得人生如此,已幸福到极致,还追求什么呢?趁年轻,及时行乐吧。

    六年的醉生梦死的生活,柳永在这期间写下大量与此相关的诗词:“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知名虽久,识面何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也许是厌倦,也许是幡然醒悟,直到25岁,柳永方才赶到京都汴京(今开封),准备应试。

    那时候,进士科就是考诗词,这对于柳永来说简直太对味儿了。已小有名气的柳永胸有成竹,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我不第一谁第一!没料想,残酷的社会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当时宋朝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北又有党项强势兴起,边患严重,帝心忧忧。宋真宗下诏,“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糜者,皆严遣之。”在宋真宗的眼中,柳永之词简直就是靡靡之音,影响大宋王朝的斗志与士气,于是他严厉地批评柳永的作品太过浮糜。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柳永初试落第。

    年轻的柳永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失意而灰心,依然踌躇满志,期待下一次的科考,他相信通过自己在诗词上的真才实学,是可以得到一官半职,为国家效力的。但是,在宋真宗当政期间,柳词的不合时宜注定难登大雅之堂。果不其然,第二次的科考他还是名落孙山,并且在这个时候,相好虫娘也和他在情感上出了分歧。仕途的打击,爱情的失意,让柳永饱受痛苦的折磨,于是作了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倾诉自己的郁闷: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除了感叹人生失意之外,柳永也流露出对歌伎的同情及淡泊功名、鄙薄卿相的消极反抗情绪,还有目空一切的自大自诩。金榜提名算什么,与其浪得虚名,不如恣游狂荡逍遥,不如推杯问盏自在,反正我是个才子词人,即使不穿官服,也是国之栋梁。这首词竟不胫而走,传入宫廷,只会写个淫词滥调,你还狂傲不羁!宋真宗对柳永的印象更加坏了,觉得他无心功名,就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而已,注定一生浪迹在污浊的花街柳巷,走不上正道。

    可柳永并不知道他理想中的美好前程在当代帝王的心中已被判下死刑。三年后,柳永卷土重来,第三次奋战科考,这次他的长兄柳三复中了,他则第三次落榜。是命不佳还是时不济?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柳永心灰意冷,他彻底将自己放任在青楼之中,沉醉于声色词曲,以此来舒解自己的失意。家道中落的柳永生活已经非常贫困,而他在青楼中填词不光能博得佳人青睐,也能换些银两贴补家用,他在心里上获得了极大的虚荣和满足。他立足于花街柳巷,与青楼歌妓为伴,尊重她们,怜惜她们,给她们嘘寒问暖,给她们作词作曲。

    1022年,宋真宗去世,宋仁宗继位,这让柳永又看到了科举的希望。1024年,41岁的柳永第四次参加科举考试,得心应手,只待喜讯。临发榜时,宋仁宗一看到柳永的名字,便想起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便说:“既然不在乎浮名,何必要来应试求官!且去填词,继续到妓院浅斟低唱去吧!”

    柳永又一次以失败告终,他万念俱灰,带着大失所望,带着悲痛欲绝,黯然神伤地离开京都,继续浪迹江湖,在漂泊中度日,以填词为生,带着落寞和苦闷去到笙箫歌舞中寻找灵魂的慰藉,在杯盏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中寻找生活的方向,自我戏谑为“奉旨填词柳三变”。值得庆幸的是,柳永深谙音律,他的词曲非常接地气,因此广为流传。史料记载,“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都能听到柳永的词。当时名妓们都以柳永所赐的词来抬高身价,为能求得他的一首词曲,不惜挥斥重金。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柳永以自己的才华和盛名赢得了举国上下歌女的芳心,行首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等人对他都是格外青睐。他在一首《西江月》中赤裸裸地写到:

    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

    也怪不得宋仁宗斥他“浮艳虚华”,是“多游狎邪”的浪子,轻视他的“无行”,鄙视他的词俚俗。

    其实宋仁宗洞晓音律,最初也很喜欢柳永的词,陈师道的《后山诗话》里有“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但他毕竟还是崇尚儒雅,越来越反感起柳永的艳词俗调。当朝丞相宴殊也不欣赏柳词的风格,柳永曾去拜访晏殊,拿出“词”做推荐信,请求晏殊帮忙引荐自己。可晏殊却反讽道:“我虽作曲,不曾写‘彩线慵拈伴伊坐’”。塞得柳永一鼻子灰。就连后来同样是婉约派词人的李清照,也同样不喜欢柳词,她说:“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李清照虽然肯定了柳词精于韵律,而指责词风“庸俗低下”。柳永因填词的成就得到过包拯和刘太后的极力举荐,但他的才华始终不被宋仁宗所赏识。

    柳宜(柳永父亲)的好友范仲淹,看出了柳永的天赋异禀,他也洞察到他的词美则美矣,但沾满了太多庸脂俗粉的气息,没有内涵没有正能量,缺乏被官方认可的深度和高度。所以范仲淹让柳永随他西出边塞,去经历感受战场的洗礼。硝烟弥漫的边塞,柳永体验到贫瘠荒凉,民不聊生的苦难,他在将军狄青的营帐写下了人生第一首胸怀壮烈之词:

    臣样樽俎,飞云骤雨,三军共戮力番儿未去!天时地利与人和,西酋谁敢轻相觑。鼐鼐楼台,草迷烟渚。飞鸿惊对擎天柱!雄风高唱大风歌,升平歌舞添情趣。

    这首《踏莎行》赞颂浴血奋战在荒凉边疆的军士,成为了边塞鼓舞士气的军歌。

    1034年, 宋仁宗也许是良心发现,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柳永终于在51岁登上了进士榜,谋得屯田员外郎的职位,成为北宋众政治地位最低的一位词人。

    不管怎样,柳永的仕途算是有了一个交待,总算是给人一丝安慰。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无不外乎事业与爱情,当事业成埃落定,关于他的情感,又该是怎样的风雨潇潇呢?也许有人会鄙视他寄情风月,醉卧花丛,流连于不同的青楼粉帐,辗转在众多妓女的怀抱,根本不配谈爱情。可是事实上,花心男人最寂寞,多为疗情伤堕落。

    结发妻子佳娘,本是大家闺秀,因家道中落沦为歌姬,与柳永互生爱慕。后来佳娘逃出,在范仲淹夫妇的帮助下,认为义女,改名倩娘,与柳永结为夫妻。可是柳永并没有给倩娘带来幸福与安宁的生活,因为浪荡成性,聚少离多,对妻子关爱甚少,倩娘独自在家操劳,不幸小产而死。柳永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本《乐章集》,里面用娟秀的字体记下了他历年所写的词,他平时写词从不留底,而妻子倩娘却默默搜集记录丈夫为其他女子所写之词!翻开第一页,是倩娘所写之序:

    外子耆卿,工于词,常有佳句,振荡人心,余女红之余则悉觅之,而志鸿爪,亦敝帚自珍耳!夫耆卿之作,散失者多,韩之词,传之则少,且温韩之词,香艳见长,忧时伤世则无,而余夫所作虽多绮语,却含义深沉,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不知者谓其冶艳,知之者则知为渠于词坛之心。

    柳永不禁泪流满面,悲痛不已,这才明白自己对妻子的辜负。可是,斯人已去,纵有万般不舍,空余悔恨满怀,以至于从此“只把群妓当倩娘”。

    在崇拜仰慕柳永的众多妓女中,只有一个与其以夫妻名义相称相处的,那就是最爱吟唱柳词的名妓谢玉英。初见谢玉英,是柳永在调任余杭县令途径江州的时候。当他在她的书房看到一册用蝇头小楷工整抄录的《柳七新词》时,一股暖意就在心头骤然升起,如此乌烟瘴气的环境中竟然还有如此高洁脱俗的情怀,自己的词句被头牌花魁这般精心收藏,科举的失落之痛即刻得到无比舒畅的慰藉。再见那女子淡蓝衣裙,婀娜身姿,虽立风尘之中,却似清水芙蓉。相见恨晚一见倾心,芙蓉账暖,夜夜春宵。耳鬓厮磨七日,柳永连作《两同心》二首以表其志:

    (其一)“嫩脸修蛾,淡匀轻扫。最爱学、宫体梳妆,偏能做、文人谈笑。绮筵前、舞燕歌云,别有轻妙。

    饮散玉炉烟袅。洞房悄悄。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

    (其二)“伫立东风,断魂南国。花光媚、春醉琼楼,蟾彩迥、夜游香陌。忆当时、酒恋花迷,役损词客。

    别有眼长腰搦。痛怜深惜。鸳会阻、夕雨凄飞,锦书断、暮云凝碧。想别来,好景良时,也应相忆。”

    十五岁就艺压群芳的谢玉英看到柳永写的诗后感动不已,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一心只待柳郎。

    柳永离去在余杭任期三年,对玉英的思念从未间断,怎奈山高水长,锦书难托。玉英见柳郎一去不返,幽怨渐生,又开始抛头露面,饮酒弹唱。

    柳永任满回京,兴冲冲地奔赴江州欲与佳人相会,不想目睹谢玉英正在他人怀抱里欢笑对酌。柳永惆怅满怀在花墙上赋词一首:

    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柳永伤心绝尘而去。谢玉英回来见到他留下的词,不禁愧疚万分,恨自己未守当日月下盟约,随即变卖了全部家私,前往东京寻找他,只想弥补过错,获得谅解,然后今生今世追随他的身旁。

    历经万水千山,历经坎坷周折,终于在东京名妓陈师师家里找到柳永。四目相对,冰释前嫌。陈师师得知详情后,留玉英就在东院和柳永同住。玉英与柳永夫妻自称,举案齐眉,情浓意浓。

    怎奈一生风流不羁,柳永终又离开那个千辛万苦奔他而来的女子,四处游离。后来因为穷困潦倒,无颜回去,69岁那年死在收留他的名妓赵香香家中。全城歌妓感念他的才学和曾经的温情,不约而同缟素而来,并合资凑钱为他厚葬。谢玉英闻讯赶来,身披重孝,深情相送。因哀伤过度,茶饭不思两个月后,她便随柳永而去。陈师师等念她情重,把她葬在柳永的墓旁,愿他们能在另外一个世界长相依伴。自葬后,每年清明节,诸妓女都会到柳永坟上祭奠,一时形成了一种“吊柳七”或“吊柳会”的风俗。没有祭奠柳七的妓女,不敢到那里踏青,不然会被人耻笑。这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方止。

    谁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后有人感动于柳永和谢玉英的爱情,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如今去在武夷山的柳永纪念馆仍可见此诗。

    众妓女出资埋葬的结局,让人唏嘘之余心生怜悯。苦难赠与生命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人更加努力地活下去。柳永在两代君王的打压下,坚持专力创作慢词,在北宋慢词的兴盛和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苏轼、黄庭坚、秦观、周邦彦等著名词人,无不受着柳词的熏陶和影响。

    柳词的巨大魅力甚至引发起一场战争。柳永名词《望海潮》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被金主完颜亮看到了,于是非常垂涎杭州之富美,“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第二年,便兴兵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

    江少虞《皇宋事实类苑》载有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刑州开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检,嗜酒好博,每饮至大醉,唯唱柳永词。由是乡人莫不侮之,或有召斋者,则不赴,有召饮者,则欣然而从。酒酣,乃讴柳词数阕而后已,日以为常,如是者十余年。里巷小儿,皆目为风和尚。一日,忽谓寺众曰“吾明日当逝,汝等无出观吾往焉。”众僧笑曰:“岂有是?”翌日晨起、法明乃摄衣而坐、遽呼众曰:“吾往矣,当留一颂而去。”众僧惊愕,急起以听,法明曰:“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言讫,跏跌而逝,众叹异之,因以厚葬。

    徐度的《却扫篇》中也记录了一则故事:

    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之智海院,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

    薛砺若在《宋词通话》中有一针见血的概括:但讥抨者尽管讥抨,谩骂者尽管漫骂,而无形中都受了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与暗示,渐渐走向这条新的途径来了。

    从这些笔记中,我们不得不承认柳永的才情,以及他在词史上的深刻影响,当时得不到认可,只因他不歌咏家国天下。好在当今世人并不以有色的眼光看他,给了他在中国词艺术上该得到的名誉和地位。

    传奇一生的慢词开创者,官方正史《宋史》并没有他的传记。柳永究竟死在何处又葬在何处,传闻各异。但是,不管是死在赵香香家中还是旅途中;不管是妓女合资葬他,还是王和甫出资葬他;不管是葬在襄阳城南,是在枣阳花山,是在京都郊外,还是在北固山下,反正他确确实实是“葬在了后人的心里,葬在了宋词的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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